尚同,為政之本而治之要也。

——《墨子·尚同》

蒿街酒肆的雅間中,劉陵離開後,竇勝便叫人送來了滿滿一個食案的酒菜,與嚴助開懷暢飲,推杯換盞,喝了個不亦樂乎。

此刻的嚴助心情大好。

因為,他不但成功完成了劉陵交給他的竊取帛書的任務,還順帶收拾了青芒,最後自己又能全身而退,這幾乎是他在朝廷臥底多年幹得最漂亮的一次,可謂其收官之傑作!

很快,嚴助便喝得醉眼迷離了。竇勝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臉頰:“漁夫,喝夠了嗎?”

“沒夠……早著呢!”嚴助嘻嘻一笑,抓過酒杯一口灌了下去,結果灌得太猛,足有半杯酒灑在了衣領上,“老子今天……高興,就想一醉……方—方休!”

“你已經醉了,可以休矣。”竇勝道。

“放屁!老子還……還能喝,你得陪—陪我再……”

一句話還沒說完,一條細細的牛皮繩便從後麵猛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嚴助下意識地去抓繩子,同時雙腿一蹬,“啪”的一聲踢翻了食案。

“漁夫,別怪翁主,要怪,隻能怪你自作聰明。”竇勝死死地勒著繩子,嘴裏淡淡道。

嚴助雙目凸出,一張原本就漲紅的臉迅速變成了絳紫色。他死命要用手去摳繩子,無奈細繩早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膚中。

鮮血立刻從繩子邊緣滲了出來。

“翁主說,讓你酒足飯飽後,再送你上路,可以說很仁義了。按說,像你這樣違抗翁主命令,本該身首異處的,哪還有全屍呢?”竇勝輕輕一笑,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道,“你可能會覺得,你罪不至死,可翁主讓我告訴你,劉徹是不會放過你的。而且,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若不死,翁主、王爺,還有咱們淮南國,就都有危險。這麽說,你聽明白了吧?”

他說話時,嚴助的雙腿一直在拚命踢踏。

等他說完,嚴助已經一動不動了。

死牢裏,青芒大笑著,起身走到張湯麵前,道:“張廷尉,大家同朝為臣,何必動刀動劍、傷了和氣呢?我實話跟你說了吧,這位小軍士,的確是假冒的,她其實是漪蘭殿的仇少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酈諾猛然轉身,又驚又怒地看著青芒。霍去病也是怒目而視。可青芒卻不看他們。

張湯盯著酈諾,大聲冷笑:“好你個仇芷若,竟敢假冒禁軍擅闖我廷尉獄。來人!”

“在。”眾侍衛齊聲應答。

“把她拿下!”

“哎哎哎,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青芒忙道,“我說張廷尉,您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怎麽脾氣還這麽急呢?您得聽我把話說完啊。”

“你想說什麽?”張湯沉著臉道。

“仇少使之所以假冒禁軍來找我,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是給我送情報來了。”

“什麽情報?”張湯大為詫異。

青芒嗬嗬一笑:“事關重大,什麽情報,我還真不便向您透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點,這個情報,關乎皇上和朝廷的安危,您最好趕緊送我上殿,我必須麵奏皇上。”

張湯嗤之以鼻:“秦穆,別忘了,你現在是一個死囚,有什麽資格跟本官提要求,又有什麽資格去見皇上?”

青芒又笑了笑:“張廷尉,我有沒有資格,一點兒都不重要。你完全可以賭一把嘛,萬一我的情報真有價值,你不是也立了一功嗎?就算沒價值,皇上也不會怪罪你,對你又有什麽損失呢?”

張湯冷冷一笑:“你小子詭計多端,想耍什麽花樣,別以為本官看不出來。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給我老老實實在這待著,聽候問斬!”

青芒歎了口氣:“真的不肯通融?”

“沒得通融。”

“好吧。”青芒點點頭,轉身走到幹草堆上,用兩根指頭捏起那隻死耗子的尾巴,提到張湯麵前晃了晃。

張湯頓時明白了什麽,眼中閃過一絲不安。

青芒一笑,又提著死耗子走到霍去病跟前,道:“霍驃姚,勞煩你跟皇上稟報一下,就說有人給我下毒,想在朝廷行刑之前害死我。”

霍去病和酈諾聞言,不禁大為訝異。霍去病掃了地上的飯菜一眼,迅速反應過來,大聲對手下道:“來人,把這些飯菜給我裝起來,全部提走!”

“諾。”一名侍從立刻走過來,把那些飯菜一一裝進食盒。

張湯緊張了起來:“霍驃姚,你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一個馬上就要行刑的死囚,誰會給他下毒?”

霍去病冷哼一聲:“有沒有下毒,讓太醫一驗便知。”

“你……”張湯惱怒,可一時也沒了主意。

青芒看著他,把死耗子扔到一邊,笑道:“張廷尉,看您如此為難,我真是於心不忍。要不這樣,你現在即刻送我去見皇上,那今晚發生的這些事,什麽仇少使假冒禁軍啦,霍驃姚擅闖死牢啦,還有這飯菜下沒下毒啊,咱就當它們通通沒有發生過,誰也不許在皇上麵前吐露半個字,你看如何?”

張湯無計可施,隻好恨恨地說了一聲“走”,旋即大步走出了牢房。

青芒粲然一笑,看著酈諾。

酈諾白了他一眼,把臉轉開。

青芒尷尬地撓了撓鼻子,拖著手銬腳鐐朝外走去。酈諾看著他的背影,終於不忍心,道:“你到底想跟皇帝說什麽?”

青芒停下腳步,神情凝重,然後回頭看向酈諾,臉上瞬間又浮起笑容:“放心吧,過了今夜,皇帝一定會將我無罪開釋,所以公主那邊,你暫時可不必找她。”

酈諾半信半疑:“你憑什麽這麽自信?”

青芒又是一笑,笑得雲淡風輕:“相信我。”說完慢慢走向牢門,經過霍去病身邊時,忽然附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

霍去病一驚:“你說什麽?”

“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了。”青芒淡淡道,“照我說的去做吧。”

溫室殿禦書房,青芒戴著手銬腳鐐跪在下麵;劉徹端坐禦榻,目光如刀盯在了他的臉上。

偌大的殿堂中,隻有他們君臣二人,呂安等侍從都被劉徹屏退到了外室。

許久,劉徹才冷冷道:“秦穆,如果你今晚是來喊冤叫屈的,那你一個字都不必說,朕馬上命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陛下既已下旨定了臣的死罪,罪臣縱然真有冤情,也斷不敢再違逆聖意,喊冤叫屈。”

“既如此,那你今夜所為何來?”

“回陛下,罪臣此來,一是自首,二是舉報。”

“哦?”劉徹冷然一笑,“你殺人縱火一案已然真相大白,何須你來自首?”

“陛下明鑒,臣說的自首,非指此案而言。”

“那是指什麽?”

“臣所說的自首……”青芒頓了頓,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字一頓道,“是想當麵向陛下坦白臣的真實身份。”

聞聽此言,劉徹顯然有些意外,同時也生出了興趣,眯了眯眼睛,道:“真實身份?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秦穆?”

“陛下聖明。臣的確不是秦穆,臣的真名叫蒙奕,小名青芒;而臣的親生父親,正是數年前被朝廷處以極刑、滿門抄斬的罪臣—蒙安國。”

劉徹的目光驟然一凜,不由身子前趨:“此言當真?”

青芒從容道:“千真萬確。”

劉徹十分驚詫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朗聲一笑:“既然你是罪臣蒙安國之子,那朕不是多了一個殺你的理由嗎?”

“是的陛下,而且,臣還打算再給陛下一個理由。”

劉徹頓時麵露困惑:“蒙奕,朕隻見過百般告饒、隻求活命的死囚,卻從未見過有人像你這樣,一再往自己身上攬罪的,好像生怕朕不殺你似的。能告訴朕,這是為何嗎?”

青芒淡然一笑:“陛下,一個人隻有一顆腦袋,砍一下是死,多砍幾下也是死。臣既然已經難逃一死,又何懼多少死罪加身呢?大不了就是行刑之時,讓劊子手多砍罪臣幾下就是了。”

劉徹不禁莞爾,點點頭:“這個說法倒也有趣。那你說,還有一個殺你的理由是什麽?”

“回陛下,臣自小便被家父蒙安國送人寄養,直到十五歲才離開,而把臣從出生養到十五歲的人,便是淮南王—劉安。”

劉徹一震,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了青芒好一會兒,才道:“蒙奕,你還真是讓朕‘驚喜’連連啊!朕若是不殺你,恐怕連上天都不會答應了。”

青芒苦笑:“臣今夜上殿,便已決意一死了,隻不過臣死之前,有一件關乎陛下和社稷安危的大事,必須向陛下稟明。”

“你方才說要舉報,指的便是這個?”

“是。”

劉徹眉毛一挑:“何事如此重大,竟關乎朕和社稷之安危?”

“敢問陛下,數月前發生在內史府生辰宴上的刺殺案,是否至今尚未查出主謀?”

“李蔡他們還在查。”劉徹淡淡道。

“臣今夜上殿,便是想稟報陛下,該案主謀,就是淮南翁主劉陵,而背後的元凶,不言自明,正是淮南王劉安。”

劉徹看著他,微然一笑:“你是怎麽知道的?”

“臣當麵質問過劉陵,她起先矢口否認,最後終究還是承認了。此外……”

“你既然是劉安養子,想必與劉陵也是青梅竹馬、情如兄妹吧?”劉徹忽然打斷他,“如今為何罔顧劉安的養育之恩,且背棄這麽多年的情分,跑到朕麵前來告發他們?”

“回陛下,臣正是顧念這份養育之恩,才多次勸告劉陵懸崖勒馬、改弦更張,怎奈她卻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臣若不告發他們,‘吳楚七國之亂’勢必重演!若真有那麽一天,不僅陛下和社稷將遭遇危難,天下萬民亦必陷入戰火離亂之中。若此,臣必死不瞑目!”

劉徹聞言,不自覺地又眯起眼睛,淡淡一笑:“聽你這麽說,似乎對朕和朝廷還挺忠心的嘛,而且一心顧念著天下百姓,儼然是我大漢的耿耿忠臣啊!可是,朕就不明白了,你說你是蒙安國之子,可蒙安國是被朕滿門抄斬的,你難道就不想找朕報仇嗎?如果朕是你,朕一定會與劉安、劉陵聯手來對付朝廷,可你為何反其道而行之呢?”

青芒再度苦笑,抬起頭來:“不瞞陛下,臣的確動過報仇之念,但臣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理由隻有一個—若無陛下,大漢天下必定分崩離析,臣豈能因一己私仇,而令山河破碎、社稷板**?所以,同樣是居於這個理由,臣斷然不會與劉安、劉陵聯手。”

劉徹目光如炬,定定地看著青芒,似乎要把他看穿。良久,才收回目光,換了個坐姿,道:“你方才說,劉安、劉陵是行刺朕的元凶主謀,可有證據?朕總不能光聽你一張嘴說,就拿他們問罪吧?”

“回陛下,臣當然有證據。”

“證據何在?”

“臣適才已委托霍驃姚去臣的值房中取了,想必此刻已然取來。”

“來人。”劉徹衝外麵喊道。

呂安趨步入內:“陛下。”

“霍去病到了嗎?”

“回陛下,霍驃姚已在外殿等候。”

“讓他進來。”

“遵旨。”呂安退了出去。少頃,霍去病手裏拿著一卷帛書,大步走了進來,匆匆見禮後,直接把帛書呈給了劉徹。

劉徹展開一看,頓時眉頭一皺:“盧協?!”

“是的陛下。”青芒道,“這正是原內史府倉曹掾史盧協的親筆供詞,他供認了刺殺案的全部案情;此外,凡謀劃及參與該案的所有人員,如劉陵、張次公、姚政等,均已記錄在此,無一遺漏。”

“可這個盧協不是早就死了嗎?你哪來的供詞?”劉徹大惑不解。

“回陛下,案發當晚,盧協被張次公射了一箭,雖受重傷,但未致命,遂趁亂逃逸。後來,臣的眼線偶然得知他的藏身之處,臣便將其抓獲,並讓他寫下了這份供詞。”

“那盧協現在何處?”

“很遺憾,盧協寫完供詞當夜,趁看守不備再度逃竄,臣的手下在追捕過程中,不小心,將其誤殺了……”

“誤殺?”劉徹冷哼一聲,“蒙奕,你沒跟朕說實話吧?”

“臣不敢欺瞞陛下。”

“不敢欺瞞?”劉徹大笑了幾聲,“你自己摸著良心說,從入朝到今天,你幹過的欺瞞朕的事情還少嗎?就說你今晚講的這些吧,哪一樁哪一件,不是你一直瞞著朕,到今天才吐露的?”

青芒赧然一笑:“對不起陛下,臣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罷了!”劉徹大袖一揮,“朕不跟你計較這些。”然後轉頭對霍去病道:“帶上供詞,去內史府,叫汲黯找出盧協平日寫過的文牘,比對一下字跡。不管結果如何,即刻回來向朕稟報。”

“遵旨。”

霍去病接過帛書,快步退出,經過青芒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青芒報以淡淡一笑。

淮南邸書房中,劉陵在來回踱步,神情頗有些焦灼。竇勝和薛曄侍立左右,不時看看劉陵,不時又麵麵相覷。

忽然,汐芸推門而入:“翁主,有消息了。”

“快說。”劉陵刹住腳步。

“青芒被帶到了溫室殿的禦書房,可究竟去做什麽,目前還打探不到。”

劉陵聞言,一下跌坐在榻上,黯然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青芒他……真的會出賣您嗎?”汐芸弱弱問道。

“我相信,按他的本意,是不想的。”劉陵無奈一笑,“可嚴助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他豈能不拚個魚死網破?”

“翁主,”薛曄趨前一步,緊張道,“事到如今,這淮南邸,咱們怕是待不住了……”

劉陵緊咬著下唇,思忖了一下,決然道:“是該走了。汐芸,收拾一下。”

“諾。”

汐芸轉身剛要走,劉陵又叫住她:“等等。別忘了,把那個東西帶上。”汐芸會意:“放心吧翁主。”旋即快步走了出去。

“竇勝,通知弟兄們,到書房來集合。”

“諾。”竇勝領命而去。

“薛曄,你回值房,把所有重要的文牘、信函全部燒掉!”

“諾。”

三人都走後,書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劉陵環視著這個熟悉的房間,沉聲一歎,然後從書案下麵抓起一把墨弩,快步走出了書房……

禦書房中,劉徹閉著眼睛,輕揉著太陽穴,道:“蒙奕,你方才說,劉陵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言下之意,是不是說她在刺殺案後,還有進一步行動?”

“陛下聖明,臣正是此意。”

“據你所知,是何行動?”

“回陛下,劉陵欲大規模打造墨弩,裝備淮南國軍隊,與朝廷全麵開戰。”

劉徹倏然睜開眼睛:“如果刺殺案真是劉陵所為,那他們不是早就擁有墨弩了嗎?”

“以臣所見,他們充其量就是那幾十把而已,且多數已在刺殺行動中損毀或被我方繳獲。如今劉陵手中,可能還剩下一些,但已無關大局。真正值得擔心的,是劉陵已經全盤掌握了製造墨弩的技術。”

劉徹眸光凝聚,直射青芒:“你憑什麽作此判斷?”

“因為臣敢斷言,中大夫嚴助,正是劉陵安插在朝中的細作。從陛下命嚴助和臣督造墨弩的那天起,劉陵和嚴助便已計劃將製造墨弩的技術竊為己有。而最後的事實也證明,他們的陰謀得逞了—嚴助不僅將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盜出,交給了劉陵,而且設計陷害臣,還將有關墨弩的一切付之一炬,讓朝廷什麽也得不到。此計陰狠毒辣,可謂一石三鳥。臣今夜上殿,非為自辯以求免死,而是懇請陛下立刻對劉陵和嚴助采取行動!”

劉徹看著青芒,意味深長地一笑:“聽你這番話,朕還真有些動容。可問題在於,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嚴助與劉陵勾結,並已將帛書交給了劉陵?倘若拿不出證據,朕還是有理由懷疑,你是在誣陷嚴助,目的仍然是為了自辯脫罪,以求免死。”

青芒想著揣在自己懷中的形同塗鴉的“證據”,不由苦笑,無奈道:“陛下所言甚是,臣的確拿不出證據。不過,要證明臣所言非虛,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麽辦法?”

“陛下可以先殺了臣,再去抓劉陵和嚴助,審完他們之後,陛下自然就知道,臣之所言是真是假了。”

“先殺了你?”劉徹哼了一聲,“你真的就這麽不怕死?”

“臣當然怕死,但孔子有言:‘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臣雖不敢以‘誌士仁人’自命,卻時常以之自勉,故義之所在,當死則死;殺身成仁,無怨無尤。”

“好一個‘義之所在,當死則死;殺身成仁,無怨無尤’!”劉徹忽然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笑聲在偌大的禦書房中久久回**。

片刻後,劉徹才轉臉對著身後的屏風道:“出來吧。”

話音一落,便見一個人從屏風後麵慢慢走了出來,正是禦史大夫李蔡!

青芒頓時一臉愕然,不知道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李蔡和劉徹相視一笑。

“李卿,給這小子解解惑吧。”劉徹道。

“臣遵旨。”李蔡躬身一揖,然後微笑地看著青芒:“蒙尉丞,實不相瞞,在你上殿之前,嚴助與劉陵暗中勾結、盜取墨弩帛書一事,陛下和本官便已知曉了。”

青芒不由大為驚詫。

緊接著,李蔡才緩緩道出了事情原委。

今日上午嚴助到貨棧與劉陵接頭時,躲在暗處監視的人並不止侯金一個。另外還有一人,便是喬裝成力夫的杜周。他原本是跟蹤劉陵到達貨棧的,並不知與劉陵接頭的人是誰。當劉陵離去後,杜周故意在巷道裏與嚴助相撞,從而確認嚴助便是接頭人。此外,杜周也注意到,劉陵等人離去時,身上多了一個藍布包裹。

很顯然,這個包裹正是嚴助交給劉陵的。

杜周隨即將這些情況匯報給了李蔡。李蔡不敢耽擱,立刻入宮向劉徹作了稟報。

劉徹與李蔡稍加分析,很快便得出了一個結論—嚴助交給劉陵的那個包裹,很可能便是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

聽完李蔡的“揭秘”,青芒才恍然大悟,忙道:“陛下,您既已知道一切,為何不趕緊下旨,逮捕劉陵、嚴助一黨?”

劉徹剛要答言,霍去病恰在此時匆匆入內,躬身稟道:“啟稟陛下,經內史汲黯及多名書吏反複比對,確認那份供詞上的筆跡,與盧協完全一致。”

劉徹冷然一笑:“果然不出所料。”

青芒覺得這話似有深意,忙道:“敢問陛下,您是不是早已料定,劉陵便是刺殺案的主謀?”

“這還用問嗎?”劉徹哼了一聲,“若連這一點都料不到,朕恐怕早就不坐在這張禦榻上了。實話告訴你吧,朕之所以遲遲沒動劉陵,甚至到現在都還按兵不動,一來是沒有直接證據;二來,則是朝廷尚未全盤掌握,朝中到底有多少人與劉陵暗通款曲。換言之,若倉促行動,固然可除掉劉陵及部分黨羽,但恐怕很難將他們連根拔起、鏟除殆盡!”

“陛下,能給罪臣一副筆墨嗎?”青芒忽然道,眼中似乎含有笑意。

劉徹一怔,與李蔡對視了一眼。

“要筆墨何用?”劉徹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麽。

“臣今夜上殿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向陛下呈交一份名單。若臣所料不錯,這份名單裏的人,應該便是陛下方才所言—與劉陵暗通款曲的朝中大臣。”

劉徹大喜過望,立刻命呂安取來筆墨絹帛,又命霍去病解開了青芒的手銬腳鐐。青芒走到禦案前,提筆蘸墨,微一沉吟,便一口氣在一麵絹帛上寫出了十三個人名。

劉徹迫不及待地拿過絹帛,迅速掃了一眼,然後看著青芒:“這份名單,你是如何得到的?”

“回陛下,臣跟蹤過劉陵數次,發現她與這些人過從甚密。後來,臣特意摸了一遍這些人的底,發現他們身上有三個共同點:其一,他們的官場履曆,都或多或少、直接間接與淮南國有過交集;其二,他們之間往往互相聯姻,且存在彼此提攜子侄、親族、門生的跡象;其三,他們擁有的明麵上或私底下的財富,大多既非俸祿所得,亦非經商所獲,顯然來路不明。從這幾點來看,臣足以懷疑,他們皆已被劉陵收買,且已結為一黨,遲早會禍亂朝廷、危害社稷。”

劉徹聞言,忍不住笑了:“你小子還真是個有心人。”

這已經是皇帝今晚第二次用“小子”來稱呼青芒了,雖然用詞有些不雅,但聽上去卻頗顯親昵,表明皇帝對他的態度已經有了微妙而重大的轉變。

“李卿,”劉徹把絹帛遞給李蔡,“蒙奕一個人,足以頂你們禦史府十個密探了吧?”

李蔡接過,微然一笑:“陛下所言甚是。若陛下能讓蒙尉丞到禦史府來,盡其所長,襄助於臣,臣將不勝感激。”

劉徹哈哈大笑:“你李蔡倒是精明,看到人才就想搜刮。能人都到你們禦史府去了,朕還幹不幹別的事?”

李蔡躬身一揖:“陛下教訓的是,都怪臣太貪心了。”

霍去病在一旁察言觀色,意識到青芒基本上算是逃過一劫了,且很可能會受到皇帝重用,不禁如釋重負,在心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閑言少敘。”劉徹又對李蔡道,“蒙奕的這份名單,與你掌握的情況相比,可有出入?”

“回陛下,此名單中至少有七人,與臣掌握的情況基本相符;其餘六人,暫未進入臣的視線。不過照蒙尉丞方才所言,臣相信,此六人隻是藏得較深而已,定然也有問題。”

“那這十三個人就交給你了,連同你之前鎖定的那些,讓汲黯配合你,今夜全部抓捕,一個不許漏網!”

“臣遵旨。”李蔡行禮告退,匆匆離去。

“去病。”

“臣在。”

“傳朕旨意,由你會同郎中令李廣、衛尉蘇建,各率所部,即刻出發,將劉陵、張次公及其黨羽悉數逮捕,若有違抗,格殺勿論!不過,劉陵本人,最好是抓活的。”

“臣遵旨。”霍去病領旨而去。

“啟稟陛下,”青芒忽然想到什麽,忙道,“臣願隨霍驃姚他們一同前往,抓捕劉陵。”

劉徹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朕有說過你無罪了嗎?別忘了,在朕赦免你之前,你還是一個死囚。”

青芒一怔。

“你說要去抓捕劉陵,恐怕隻是一個借口,實則……別有所圖吧?”

青芒心頭一凜,連忙抱拳:“陛下明鑒,臣對朝廷絕無二心!”

“你大體上還是忠於朝廷的,這一點朕倒不懷疑。”劉徹淡淡一笑,“隻不過,朕總覺得,在你的忠心背後,似乎還藏著點兒別的心思。就比如說,你想參與霍去病他們的行動,表麵上是說要抓捕劉陵,其實,你是想找到被嚴助盜走的那卷帛書,然後……毀了它!朕沒說錯吧?”

青芒不由一震。

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淮南邸後院的一間牢房裏,侯金被綁在一根木樁上,垂著腦袋,渾身血跡斑斑。

劉陵手持墨弩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名侍從。

侯金聞聲,抬起眼皮瞄了一下,又把頭耷拉了下去。

劉陵走到他麵前,用墨弩拍了拍他的臉頰:“別裝死,有話跟你說。”

“還有什麽屁話可說?殺了我吧!”侯金甕聲甕氣道。

“聽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興許可以不殺你。”劉陵冷冷道,“那個叫仇芷若的女人,跟青芒是什麽關係?”

自從酈諾入宮後,宮中早有眼線窺探到了青芒與酈諾之間非同尋常的關係,並且密報給了劉陵。所以,這個疑問已經在她心中盤桓許久了;同時困擾她的,還有對酈諾深深的嫉妒。

“哪個仇芷若?”侯金裝糊塗。

“啪”的一聲,劉陵舉起墨弩狠狠砸在了侯金臉上。侯金登時鼻血直流。

“姓侯的,若不想受皮肉之苦,就給我好好說話!”劉陵狠狠道。

侯金斜眼看著她,忽然明白了什麽,便道:“哦,你說的是仇少使啊?這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她和我們老大心心相印,兩情相悅。我們老大說了,這輩子非仇少使不娶,至於別的女人,他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劉陵嘩地一下拉起望山,把墨弩頂在了侯金的腦門兒上。

侯金毫無懼色,怒目圓睜地與她對視著。

少頃,劉陵忽然把墨弩放了下來,嫣然一笑:“侯金,我留你一條命,回去告訴青芒,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還有他那個心心相印的仇芷若!”

禦書房中,青芒意識到,既然自己的真實想法已被皇帝看穿,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了。何況今夜上殿之前,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還有什麽好避諱的?即使是死,自己也要把心裏話全說出來。

思慮及此,他便跪地抱拳,朗聲道:“啟稟陛下,臣不想看到墨弩這種殺人利器重現於世,所以陛下方才說得沒錯,臣的確是想毀掉帛書。”

劉徹冷然一笑:“這麽說,鐵器工場的那把火,的確是你放的嘍?”

“回陛下,火是嚴助放的。不過,請恕臣直言,那把火,就算嚴助沒放,臣……也會放。因為臣不希望墨弩落入任何人之手。”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朕嗎?”

青芒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劉徹眉毛一挑:“你口口聲聲說你忠於朝廷,但此舉分明是在違抗朕的旨意,且蓄意破壞朝廷的北征大計。對此,你做何解釋?”

“回陛下,臣並非有意抗旨,亦非蓄意破壞北征大計,而是萬不得已,因為臣有一個極大的顧慮。”

“什麽顧慮?”

“即使我大漢軍隊裝備了墨弩,打敗了匈奴人,可這個殺人利器難保不會落入他人之手,萬一有人以此對抗朝廷、禍亂天下,我大漢必將兵戈四起、生靈塗炭!所以臣寧可抗旨,也要毀掉墨弩,保我大漢國泰民安!”

劉徹看著他,似笑非笑:“可要是沒有墨弩這樣的利器,朕如何打敗匈奴人?若不能消除邊患,如何保我大漢國泰民安?”

“回陛下,臣以為消除邊患,非唯武力一途。正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計謀之,不戰而屈人之兵,豈非善之善者也?”

劉徹冷哼一聲:“說得倒輕巧!朕何嚐不想‘不戰而屈人之兵’?跟匈奴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你以為朕和滿朝文武都隻會‘伐兵’,不會‘伐謀’嗎?可時至今日,朝野上下有誰能幫朕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難不成,你覺得你能辦到?”

青芒一怔,略為思忖了一下,決然道:“若陛下不棄,臣願戴罪立功,跟隨大軍北上,招撫匈奴,以靖邊患。”

劉徹眸光一閃,嘴角泛起一絲深長的笑意,定定地看著青芒。許久,那一絲淺笑竟像水麵上的漣漪一樣**漾開來,化成了一臉明亮的笑容。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窗邊,凝望著滿天繁星,又過了片刻,才頭也不回地緩緩道:“蒙奕,實話告訴你吧,之前命你督造墨弩,隻是朕對你的考驗。如今看來,你果然沒有讓朕失望。招撫匈奴這件大事,朕籌謀已久,現在,總算可以交給你去辦了。”

考驗?!

青芒聞言,頓時大惑不解,忍不住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皇帝的背影。

“你以為,朕讓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用這個殺人利器征戰四方、屠戮天下嗎?”劉徹淡淡一笑,“倘若如此,朕就變成了暴君、屠夫,與夏桀商紂無異了,還配當這個大漢天子嗎?”

青芒怔怔地聽著,非但沒弄明白,反而更加糊塗了。

“其實,朕心中所慮,與你方才所言,可以說如出一轍。”劉徹轉過身來,接著道,“毋庸諱言,一開始,朕的確對墨弩動過心思。畢竟這武器如此厲害,一旦裝備了軍隊,我大漢健兒便能如虎添翼,朕何愁不能消除邊患、開疆拓土?到那時,不用說區區一個匈奴,掃平八荒四夷都不在話下。但是,正如你擔心的那樣,朕後來冷靜一想,倘若此利器重現於世,普天之下對其心存覬覦的人必如過江之鯽—今日朕可以擁有它,明日別人也可以擁有它。假如真有那麽一天,大漢天下必將永無寧日。思慮及此,朕便暗下決心要毀掉墨弩了……”

“既如此,陛下何故還要大張旗鼓地仿造墨弩?”青芒忍不住打斷了皇帝。

劉徹無聲一笑:“朕的用意有三:首先,朕畢竟是一國之君,做事不能隻考慮一方麵,而要兼顧全局。比如朝中的武將們,尤其是像霍去病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壯派,自然一心想把墨弩造出來,以便在戰場上大顯神威。倘若朕不顧及他們的意願,公然將墨弩銷毀,勢必會寒了將士們的心。所以,朕自然要大張旗鼓,表現出對墨弩誌在必得的樣子。倘若最後造不出來,大家無話可說;就算真造出來了,朕也另有對策。但無論如何,朕都不會用它裝備軍隊。”

青芒恍然大悟。

“其次,朕早就知道,劉陵安插了一名細作在朕身邊,代號‘漁夫’,而嚴助便是朕的懷疑對象之一。不過,朕的懷疑隻是出於直覺,沒有什麽證據。所以,朕才決定利用此次仿造墨弩之機,暗中考察他。如果真是劉陵的人,他必然會采取行動,也就必然會露出破綻。因此,嚴助今日所為,可以說並未出乎朕的意料。”

“這麽說,陛下釋放嚴助,其實是想麻痹劉陵,讓她繼續活動,以便挖出她的更多黨羽?”

“是的。不過朕倒是沒料到你手上有劉陵一黨的名單,現在既然有了名單,嚴助這步棋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青芒點點頭:“形勢走到這一步,臣推斷,劉陵肯定也容不下嚴助了。”

“就讓劉陵自己去收拾他吧。”劉徹冷哼一聲,“省得髒了朕的手。”

“看來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青芒頗為感歎,“敢問陛下,您方才說了兩個用意,那麽第三個用意,就是為了考驗臣嗎?”

劉徹笑了笑:“你的膽識和謀略,朕早有領教,所以朕知道,你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但與此同時,朕又隱隱感覺,你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秘密,你的心思也遠比一般人幽微難測,這就令朕不敢全盤信任你。因此,朕才決定讓你去督造墨弩。朕相信,通過這件事,你隱藏的秘密也好,你真正的心思也罷,都將一一浮出水麵。而且,更重要的是,朕想知道你對墨弩的態度。假如你忠實執行朕的旨意,把墨弩造出來了,那你恰恰沒有通過朕的考驗;反之,你違抗了朕的旨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掉墨弩,才恰恰證明你的想法和朕完全一致。所以,朕才敢放心把招撫匈奴的大事交給你。”

至此,青芒才徹底釋然,忍不住笑道:“陛下的深謀遠慮,實在是令臣歎為觀止!”

“平身吧。”劉徹大袖一拂,用一種隨意的口吻道,“坐下說話。”

坐著跟天子說話,這可是三公才有的待遇。青芒站起身來,不禁有些躊躇。

“不必拘禮了。”劉徹走回禦榻坐下,還大大咧咧地蹺起了二郎腿,“不瞞你說,朕其實最討厭繁文縟節,現在這兒又沒旁人,那些虛禮就免了吧。”

“謝陛下!”青芒這才坐到了一旁的榻上。

短短一個時辰間,自己便從一名待斬的死囚變成了天子的座上賓—如此變幻無常、上天入地般的人生際遇,不由令青芒滿心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