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
——《墨子·天誌》
次日一早拔營,眾人才發現青芒和酈諾的帳中已然空無一人。
夷安公主最先發現酈諾不在帳中,便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又去青芒那兒找,發現他也不在了,頓覺不妙,趕緊去告訴了霍去病。
霍去病也覺得不對勁,隨即通知了渾邪王、朱能、侯金。大夥兒又分頭找了一遍,仍舊不見二人蹤影,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不辭而別了。
眾人麵麵相覷,愕然良久。隨後,夷安公主無意間在酈諾帳中發現了一封帛書。
這是青芒和酈諾留下的告別信。
在信中,二人以不無傷感的口吻與五個人一一表達了惜別之情,然後勸大夥兒不必掛念他們,並答應日後一定會回來看望大夥兒。最後,青芒委托霍去病回朝向皇帝複命,表示他向來不樂仕途,不喜功名,唯願縱情山水,逍遙江湖,現既已奉旨完成“招撫匈奴”之使命,報效社稷之大事畢矣,故而不再回朝,請求皇帝寬宥諒解。
一封信看完,眾人都悵然若失。
在一陣難挨的沉默後,霍去病猛地把帛書揉成一團,狠狠擲在了地上,然後大步走出了營帳,隻頭也不回地扔下兩個字:“拔營!”
帳中四人相顧無語,隻能各自在心裏發出一聲淒惻的長歎。
九嶷山位於零陵郡的泠道縣,從隴西郡到此足有三千餘裏。青芒和酈諾一路跋山涉水,曉行夜宿,僅用七八天便趕到了泠道縣。
之前先一步離開長安的雷剛已在此等候數月。二人一進縣城,找了家客棧落腳,酈諾便用事先約定的聯絡方法通知了雷剛。
日暮時分,雷剛匆匆趕到客棧,一見到酈諾,頓時激動得眼泛淚花。
酈諾慰勉了他幾句,旋即問起九嶷山的情況。雷剛介紹說,九嶷山峰巒疊嶂,深邃幽奇,共有舜源、娥皇、女英、杞林、石城、石樓、朱明、簫韶、桂林九座山峰。相傳,舜帝當年巡狩至此,中途駕崩,葬於山間。娥皇、女英二妃千裏迢迢前來尋覓,見九座山峰異嶺同勢、峰峰相仿,令人疑惑,最終未能得見。故而後人便將此山稱為“九疑”,亦稱“九嶷”。
酈諾和青芒聞言,對視了一眼。
怪不得天機圖上會把九座山峰都畫得差不多,原來是此山的山形本來如此。
“那你可曾聽說,此山還有一個名稱,叫‘魔山’?”酈諾又問。
“確有此稱,這也跟舜帝有關。”雷剛道,“相傳當年有妖魔鬼怪在此作亂,為害百姓,舜帝憤然入山,斬妖伏魔,故此地在古時也稱‘伏魔山’,隻是後來叫著叫著,便省卻了一個字,隻稱‘魔山’。”
酈諾和青芒恍然。
接著,青芒用眼色詢問酈諾,酈諾微微頷首,青芒遂從懷中掏出天機圖,展開在了雷剛麵前。
雷剛一看之下,不由一驚:“這……這便是天機圖?”
青芒點頭:“這上麵的文字,我念給你聽。你仔細聽一下,看能否聽出什麽端倪。”然後便把那行文字念了出來。
雷剛聽完,指著圖上那座一分為三、樣貌奇特的山峰,道:“此處當為三分石。所謂‘九嶷出水三分’,說的必是三分石。”
“三分石?”青芒目光一亮,“那‘出水’二字當作何解?”
“三分石是九嶷山的最高峰,據說有六百丈高。山上清泉噴湧,飛瀑如練,水流奔騰而出,其中一脈便是瀟水之源。想必‘出水’二字便是指此吧。”
酈諾聞言,喜道:“既然第一句就提到這三分石,說明天機城一定就藏在此處了。那後麵三句呢,你還能想到什麽嗎?”
“後麵這幾句就難了。”雷剛皺眉思忖道,“第二句‘玄武白虎青龍’,說的是上古四大神獸,可獨缺朱雀,不知道暗示什麽;第三句‘澤上天下伏藏’,完全不知所雲;第四句‘穀雨霜降立冬’,字麵上看,不過是三個普通的節氣,背後到底有何深意,我是真不明白。”
酈諾歎了口氣。
這些話說了等於沒說,她隻好看向青芒。
青芒想了想,道:“明日一早,咱們進山,直接去三分石。我想,到了地方,應該能有啟發。”
這些天來,他一路上不斷揣摩這四句話,其實心裏已經有了一些想法。隻是,這些想法必須到實地去印證,他暫時不想多說。
自從青芒和酈諾不辭而別後,霍去病的心情便複雜了起來。
一方麵,是因二人的遽然離去而悵然若失;另一方麵,則是對二人的去向起了疑心。他之前便一直在懷疑,張次公等人對酈諾的指控並非空穴來風—也就是說,酈諾的真實身份很可能是墨者。所以眼下,他不免擔心青芒和酈諾這一走,會不會是去做什麽不利於朝廷的事?
那天開拔之後,霍去病一路上滿腹疑慮,連夷安公主跟他說話都心不在焉。傍晚紮營時,軍中的那個老書吏忽然來見他,稟報了青芒谘詢古文字的事。霍去病頓時來了精神,料定此事與青芒和酈諾的去向有關,忙命老書吏把那些字寫了出來。隨後,他立刻找來夷安公主、朱能、侯金和幾名副將,一起研究那些零零散散的字。
大夥兒集思廣益,沒費多少工夫,便把其中一些字拚成了“玄武”“青龍”“穀雨”“立冬”等詞,但其餘散字卻再也拚湊不起來。而且,即使是已經拚出來的詞,也根本看不出它們意味著什麽。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之時,朱能忽然指著那個“嶷”字道:“此字倒是與我家鄉一座山的名字相同。”
霍去病目光一亮:“你家鄉何處?”
朱能答:“零陵郡。”
霍去病略一思忖,頓時恍然:“你是說九嶷山?!”
朱能點頭。
“可是……”夷安公主疑惑道,“隻有一個‘嶷’字,連‘九’都沒有,便可斷定是九嶷山嗎?”
霍去病不假思索道:“此字在別處很少用到,幾乎是九嶷山的專名;此外,這裏頭之所以沒有‘九’字,是因為此字筆畫簡單,蒙弈定然識得,何必拿出來問人?”
夷安公主覺得有道理,便沒再說什麽。
“霍驃姚是懷疑,蒙尉卿和仇少使他們……去了九嶷山?”侯金問。
霍去病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次日,隊伍繼續東行,進入了隴西地界。到了這裏,渾邪王及其部眾、族人便徹底安全了。霍去病遂以先行回朝複命為由,與渾邪王辭別,然後命幾名副將繼續護送他們,自己則帶著夷安公主、朱能、侯金及少數親兵即刻上路,風馳電掣地趕回了長安。
一回京,霍去病顧不上滿身風塵,連夜入宮覲見了皇帝。
得知他們成功招降了渾邪王及十幾萬匈奴人,劉徹頓時大喜過望。可是,當霍去病稟報了青芒不辭而別之事後,劉徹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半晌,他才悵然一歎,道:“這樣也好。既然蒙弈不想為朕所用,那遲走不如早走。若是等到回京,朕給他論功行賞之後,他再說要走,那就朕也難堪、他也難堪了。”
“陛下所言甚是。”霍去病若有所思道,“隻是蒙弈這一走,當真歸隱山林、不問世事倒也罷了,臣是擔心他……他……”
見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劉徹忽然一笑,道:“擔心他什麽?阿檀那都把自己的外祖父招降了,你還擔心他會不利於朝廷嗎?”
“阿檀那”三字一出,猶如一聲晴天霹靂在霍去病的耳邊訇然炸響。
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早已知道了蒙弈的隱藏身份。而自己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替蒙弈隱瞞,便是**裸的欺君啊!
“怎麽?很意外嗎?”劉徹饒有興味地欣賞著他萬般驚駭的表情,“你以為朕一直被你和阿檀那蒙在鼓裏是吧?那你也太小瞧朕了。”
霍去病原本是站著回話,此刻再也站立不住,“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俯首道:“陛下聖明!臣……臣欺瞞陛下,罪該萬死!”
“罷了,朕也知道你有苦衷,並非有意欺君。”劉徹淡淡一笑,“若真要治你的罪,朕早就治了,何必等到今天?再說了,你和阿檀那招撫了渾邪王及其部族,有大功於朝,就算之前犯了什麽過錯,也足以將功折罪了。平身吧。”
“謝陛下!”霍去病微微顫抖地站了起來,“敢問陛下,是……是如何得知阿檀那身份的?”
“這有何難?”劉徹哼了一聲,“阿檀那畢竟當過匈奴的左都尉,認識他的又不止羅姑比一人。雖然他來到漢地以後,把滿臉的胡子都剃了,刻意變化了形貌,但多找幾個人暗中認一認,還是不難識破的。”
霍去病恍然,停了一會兒,又道:“啟稟陛下,臣方才說擔心,其實不光是擔心蒙弈一人,還包括仇芷若……”
“你說的是酈諾吧?”劉徹眉毛一揚,似笑非笑。
霍去病又是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朝中幹臣如張湯等人,一再指控她是墨者,你覺得朕會無動於衷,對她毫不懷疑嗎?”劉徹眼中閃過犀利的光芒,“事實上,朕當初同意夷安拜酈諾為師,並讓她以少使身份進入宮中,便是有意要近距離觀察她。雖然酈諾十分謹慎,始終沒露出任何破綻,但朕有的是耐心。所以,前不久,朕有意找夷安聊了聊她這位師傅,夷安一不留神便說漏了嘴—朕這才知道,原來她的真名叫酈諾。”
霍去病聽得目瞪口呆,少頃才道:“那……那陛下可查清她的真實身份了?”
“這還用說?”劉徹嗬嗬一笑,“有了‘酈諾’這個名字,查起來便易如反掌了。你不妨猜一猜,這個酈諾究竟是何身份。”
“莫非她……真的是墨者?”
劉徹點頭。
霍去病心中一聲哀歎。
“她不僅是墨者,而且,還是很不一般的墨者。”
“陛下何意?”
“據朕所知,墨家巨子姓酈名寬,世居東郡濮陽,膝下僅有一女,自幼習武,身手過人,且生性果敢,頗有膽略,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勇……”劉徹故意頓了頓,道,“現在你該知道,此女究竟是誰了吧?”
霍去病聞言,不由大驚失色。
酈諾竟然是墨家巨子的獨生女,那皇帝豈能放過她?!縱然她和青芒一起逃到天涯海角,最終也逃不過朝廷的手掌心啊!
可是,剛這麽一想,霍去病便又困惑了,忙問:“既然陛下已知酈諾是墨者,為何……為何不抓她?”
“墨家徒眾遍布天下,你抓得完嗎?”劉徹苦笑了一下,“即使朕抓了酈諾,又能怎樣?天下墨者就都會束手就擒了嗎?恰恰相反,他們隻會更猛烈地攻擊官府和朝廷。如此,天下將永無寧日。所以,正如對付匈奴,征討與招撫缺一不可一樣,對付墨家,也不能全憑武力。”
“陛下的意思是……若墨家願意改過自新,朝廷也可對他們網開一麵?”
“沒錯,若墨家能夠自我約束,切實奉守我大漢律法,朕未嚐不可寬恕赦免之。”
霍去病心中大喜:“陛下聖明!”
“酈寬三年前已經身故,朕估計,酈諾很可能會繼任巨子,就算沒有,她在墨家內部的地位應該也不低。所以,朕原本是打算開誠布公跟她談一談的,希望她能秉承墨家大義,以天下大局和蒼生福祉為念,帶領墨家徒眾走上自新之途。沒想到,她現在卻跟著蒙弈那小子一塊兒跑了,殊為憾事哪!”
霍去病忙道:“陛下勿慮,臣知道他們去哪兒了。”接著便說了九嶷山的事。
“九嶷山?”劉徹眉頭一蹙,若有所思,“看來,張湯的懷疑並沒有錯。”
霍去病一怔:“陛下何意?”
“張湯一直懷疑,石渠閣一案是蒙弈所為,並堅持認為蒙弈已經盜走了天機圖,留在石室中的隻不過是個空殼。如今看來,張湯恐怕是對的。”
霍去病一驚:“陛下是認為,這九嶷山跟天機圖有關?”
“不然呢?”劉徹冷哼一聲,“他們去九嶷山做什麽?總不會是去遊山玩水的吧?如果朕所料不錯,那九嶷山中隱藏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
霍去病頓覺事態重大,忙問:“那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劉徹不語,沉吟良久後,忽然朝霍去病招了招手。霍去病快步走上前來。劉徹身子前傾,湊近他,低聲說了起來。霍去病聽著聽著,臉上遽然露出無比驚訝的神色……
零陵郡,泠道縣。
次日晨,青芒、酈諾、雷剛及十來個精幹手下,策馬出了縣城南門,一頭紮進了莽莽蒼蒼的九嶷山。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便來到了孤峰聳立、泉瀑奔湧的三分石下。
青芒抬眼望去,但見山巔上三石並峙,直衝霄漢;下有大小瀑布數十處,激流遄飛,雲蒸霞蔚;整個山勢雄奇險峻,氣象崢嶸,景色異常壯美。
“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酈諾策馬立在一旁,斜眼看他。
青芒淡淡一笑:“你怎麽知道?”
“我昨晚就看出來了。”酈諾哼了一聲,“你明明想到了什麽,卻故意不說。”
“不是不說,是尚屬猜測,不敢賣弄。”
“行了行了,知道你為人低調,謙虛謹慎,有古君子之風。”酈諾嬌嗔地白了他一眼,“那現在可以說了吧?”
旁邊的雷剛等人聞言,趕緊都看向青芒。
青芒又是一笑:“昨晚聽雷兄提到,此處清泉噴湧,飛瀑如練,我就立刻聯想到,‘澤上天下伏藏’這句,很可能是在暗示某種卦象。”
“卦象?”酈諾不解,“怎麽說?”
“在《易經》的六十四卦中,‘澤’為兌卦,‘天’為乾卦;澤上天下,就是兌上乾下,即為第四十三卦‘夬卦’,又名‘澤天卦’;按其卦象,澤為水,水在天上,從高空傾瀉而下。大夥兒不妨想想,這樣的意象是在暗指什麽?”
“水從天上傾瀉而下,不就是雨嗎?”雷剛搶著道。
青芒搖搖頭:“除了雨,還有什麽?”
酈諾蹙眉一想,脫口道:“瀑布?”
“沒錯。澤上天下,便是暗指瀑布。現在,咱們把天機圖上的第一和第三句謎語結合起來看,九嶷出水三分,澤上天下伏藏,其意思很可能便是—天機城就藏在九嶷山三分石的瀑布後麵。”
“瀑布後麵?”酈諾驚訝道,“你是說,瀑布後麵是空的?”
“溶洞。”青芒自信道,“若我所料不錯,在某道瀑布後麵,一定藏著一座很大的溶洞。”
“沒錯沒錯。”雷剛大喜,“這九嶷山中的確有很多溶洞。”
“可這山上瀑布這麽多,怎麽找?”酈諾問。
“這就要說到第二句謎語了—玄武、白虎、青龍。”青芒答道,“古人以四獸配四方,玄武為北,白虎為西,青龍為東,朱雀為南。此句獨缺朱雀,顯然是在暗示南方。由此可見,咱們要找的瀑布,一定是在三分石的南麵。”
酈諾和雷剛恍然,欣喜地對視了一眼。
“咱們現在位於何方?”酈諾問雷剛。
“西邊。”雷剛用手一指,“南麵在那邊。”
“走!”青芒立刻掉轉馬頭。忽然,他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瞥見,不遠處的樹林中有個黑影一閃即逝。
青芒不動聲色,兀自策馬前行。
酈諾、雷剛和眾手下緊隨其後,一起朝南麵馳去。
後麵的跟蹤者是一名蒙麵的黑衣人。
此人沒有騎馬,但身手異常矯健,一路尾隨青芒等人,在樹木和岩石間飛速穿行,如履平地。然而,當轉過一處山角,此人卻驀然頓住了腳步,因為青芒等人竟憑空消失了。
周遭的山林一片闃寂,隻有遠處泉瀑奔流的嘩嘩聲隱隱傳來。
蒙麵人大為困惑,在原地轉了幾圈,四顧茫然。
“敢問這位朋友,是在找人嗎?”
青芒麵帶譏笑,背著雙手從一株大樹後走了出來。與此同時,酈諾、雷剛等人也紛紛現身,將此人團團圍住。
蒙麵人與青芒對視了一眼,然後看了看酈諾,接著竟一把扯下了蒙麵巾。
眾人一看之下,無不一臉驚愕。
眼前之人,竟是仇景!
雷剛和眾手下立刻拔刀,紛紛上前逼住了他。仇景環視他們一眼,冷然一笑,對酈諾道:“酈旗主,麵對一個手無寸鐵之人,你們有必要如此大動幹戈嗎?”
酈諾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果然沒帶兵器,便對雷剛道:“雷子,你們先退下。”雷剛眼睛一瞪,大聲道:“旗主,你別聽他的,這姓仇的詭計多端,身上肯定帶著暗器呢!”
酈諾不言,隻犀利地盯了他一眼。雷剛無奈,隻好帶著眾手下一起退了開去。
“仇旗主,請問你為何在此?”酈諾冷冷道。
“這不重要。”仇景麵無表情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們,趕緊離開這兒,此地不宜久留。”
“哦?”酈諾眉毛一揚,“為什麽?”
“因為此地……很危險。”
“什麽危險?”
“有人要殺你。”
酈諾不屑地哼了一聲:“誰要殺我?”
仇景歎了口氣:“你別問這麽多了,總之,我是為你們好。”
“放屁!”雷剛忍不住嚷道,“姓仇的,你這個無恥小人,搞了那麽多陰謀,害死咱們多少弟兄,我們都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竟然還敢來裝好人?!”
仇景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們一直在誤會我,仇某雖百口莫辯,但自忖問心無愧。”說著,把臉轉向酈諾:“酈旗主,仇某今日不求為自己洗清冤屈,可有些話還是得說明白。我知道你們此來,定然與天機圖有關,因為關於九嶷山與咱們墨家的瓜葛,我也曾經從巨子那兒聽聞一二。仇某雖不知天機圖背後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但也知道此秘密幹係甚大,一旦大白於天下,恐怕既非墨家之幸,亦非蒼生之福。所以,仇某懇請你,就此罷手,不要去觸碰這個秘密,更不要去揭開它……”
“憑什麽?”雷剛又大聲嚷嚷,“你叫我們別碰,不就是你自己想去碰嗎?還把話說得那麽好聽,你他娘的蒙誰呢?!”
“雷兄,少安毋躁。”一直沉默的青芒終於開口,“他說什麽是他的事,咱們聽不聽是咱們的事,可無論如何,你總得讓人家說話嘛。”說完轉向仇景,微笑道:“仇旗主,你既然要把話說明白,那就索性攤開來說,何必如此半遮半掩、藏頭露尾的呢?你剛才說有人要殺酈旗主,又讓我們別碰天機圖的秘密,聽上去好像知道不少東西,可你又不說清楚,也難怪雷剛兄弟跟你嚷嚷。說實話,我聽了心裏也不舒服。”
仇景又苦笑了一下:“秦尉丞,不是仇某故意想遮掩什麽,實在是……有難言之苦衷,還望諸位見諒。反正仇某言盡於此,該怎麽做,你們自己決定吧。”說著,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用紅綢包裹的東西,看著酈諾道:“酈旗主,此物本來便是屬於你的,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酈諾一怔,未及反應,仇景便把東西拋了過來。她連忙接住,狐疑地打開紅綢,定睛一看,頓時又驚又喜。
這分明是當初被盜走的墨家的巨子令!
一旁的青芒和雷剛等人見狀,也都十分意外。
“仇旗主,這……這令牌怎麽會在你手上?”酈諾大為困惑。
“這還用問嗎?”雷剛一臉鄙夷地搶著道,“巨子令本來便是他偷的!他現在不過是良心發現而已。”
酈諾當然不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急切道:“仇旗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就不能如實相告嗎?”
仇景神情複雜,沉默半晌,才黯然道:“雷子說得對,巨子令……是我偷的。我對不起巨子,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墨家的弟兄們……”
“不,我不信。”酈諾搖頭。
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她心中一閃而過。雖然她萬分不願相信這個念頭,但理智卻告訴她,唯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仇景今天為何會有這些怪異舉動,也才能解釋這麽長時間以來發生在墨家內部的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正尋思間,仇景衝她和眾人抱了抱拳:“酈旗主,諸位兄弟,仇某一生忠於墨家,不期老來卻晚節不保,如今已無顏忝列墨家門牆,隻能自逐於江湖。從今往後,墨家的存亡興廢,隻能拜托諸位了,請各自珍重,咱們……就此別過吧。”
一句話說完,他已眼眶泛紅、聲音哽咽,旋即轉身就走。
“仇叔!”酈諾脫口而出,下意識地追了幾步,“能不能告訴我,芷薇她……她現在在哪兒?”
仇景微微一震,停住了腳步,片刻後才用一種喑啞的嗓音道:“她……不值得你掛念,你把她忘了吧。”
聞聽此言,酈諾越發確認自己剛才的懷疑是對的,心中不禁一陣悲涼。
就在這時,周圍的樹林中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拉緊弓弦的嘎吱聲。
在場所有人同時一驚。
“小心!”
青芒剛發出一聲大喊,數十支箭矢便尖嘯著從四麵八方破空而來。酈諾手裏還拿著巨子令,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拔刀。青芒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瞬間揮刀擋掉了七八支來箭,但還是有一箭射中了酈諾的右臂。隻聽“當啷”一聲,手中的巨子令掉落在地。
此時,雷剛及其手下也都猝不及防,當即有六七人被射中要害,倒地身亡。
在場眾人,隻有仇景一個沒有遭到襲擊,足見他跟那些偷襲者是一夥兒的!
雷剛勃然大怒,狂吼著揮刀撲了上去。仇景似乎對方才的一幕也非常驚駭,忙道:“雷子,你聽我解釋。”雷剛哪裏肯聽,轉眼就衝到了他麵前。
然而,還沒等他出手,樹林中又射出了淩厲的一箭,“噗”的一聲直接命中了他的後心。
雷剛一個踉蹌,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然後睜著血紅的雙眼慢慢倒了下去。
仇景又驚又怒,環視著周遭的樹林大吼:“仇芷薇,你給我出來!你還想殺多少人才肯罷休?給老子滾出來!”
酈諾悲憤莫名,想衝過去看雷剛,可剛跑了兩步,又是一箭破空而至,射在了她的腳邊,顯然是警告。
“爹,你的心太軟了,這樣怎麽能成大事?!”
隨著話音,仇芷薇手持長弓,一臉得意地從一棵樹後走了出來。她身後緊跟著一名三角眼、鷹鉤鼻的中年男子。與此同時,數十名身著青衣的弓箭手也從四周樹林中鬼魅般地冒了出來。
事實果然不出酈諾所料,一切都是仇芷薇幹的!
青芒似乎也早料到了,不由沉聲一歎。
“為什麽是你?!”酈諾狠狠地盯著仇芷薇,眼中交織著憤恨、傷感和困惑。
“為什麽不能是我?”仇芷薇冷然一笑,“在你眼中,我永遠都是那個拖著鼻涕跟在你屁股後麵的黃毛丫頭,對吧?從小到大,都隻有你能支使別人、號令別人,而別人都不能也不敢跟你說半個‘不’字,是不是?你天生就清高、尊貴、聰明能幹,當然可以頤指氣使;而別人天生就低賤、卑微、蠢笨無能,自然得任你擺布。你就是這麽認為的,對不對?”
酈諾一震,驀然回想起半年前兩人的一次閑聊。那回酈諾生病,仇芷薇照料她,兩人聊起了小時候的往事。如今想起來,仇芷薇那天其實已經流露出了對她的不滿和嫉妒,幾乎每句話都弦外有音,而酈諾卻隻當她是開玩笑,並未放在心上。直到此刻,酈諾才恍然發現,原來仇芷薇對她的恨意居然有那麽深,而且已經恨了她那麽久!
“芷薇,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從沒有輕視過你……”
酈諾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但還是忍不住想要解釋。
“那隻是你自己認為的。”仇芷薇冷冷打斷她,“你從來就沒有在乎過我,又怎麽會知道我的感受?從小到大,你都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主子!與其說你把我當妹妹,還不如說你一直把我當下人、當奴婢!”
酈諾苦笑不已:“這麽說,所有事情全是你幹的?你收買胡九、石榮、許虎、丁雄,指使他們縱火、盜走巨子令、殺害倪右使、嫁禍田旗主,然後殺人滅口,又企圖從秋水山莊劫走天機圖,最終還殺害了田旗主……所有這些,全是你的傑作?”
“沒錯!很意外吧?”仇芷薇得意一笑,走過來,從地上撿起巨子令,吹了吹上麵的塵土,“你一直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總是把我當成幼稚、衝動、什麽都不懂的傻丫頭,可現在你總算知道,到底是誰傻了吧?像你這種自作聰明、其實沒什麽真本事的人,有什麽資格當墨家巨子呢?這塊兒令牌,你終究是拿不住的,還是讓我來保管吧。”說完便把巨子令揣進了懷中。
“芷薇!”仇景沉聲嗬斥,“你如果還認我這個爹,就把巨子令還給酈旗主,它不屬於你。”
“憑什麽?!”仇芷薇厲聲道,“這世道本來便是成王敗寇,我憑本事拿到手的,它就屬於我!”
看仇景好像知道一切,可跟仇芷薇的立場又全然相左,酈諾甚是困惑,忍不住問道:“仇叔,芷薇幹的那些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若是知情,我怎麽可能由著她?”仇景苦笑,“我事先根本一無所知,是直到上回從秋水山莊離開,她才把一切都告訴我的。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背著我幹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
“酈諾,我也不怕你笑話,”仇芷薇訕訕一笑打斷了他,“我爹一向是護著你的,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我親爹。自從知道巨子令在我這兒之後,他就天天指著我的鼻子罵,這回又趁我不備,把東西偷出來給了你,胳膊肘完全是朝外拐的。你說說,像他這種一心幫著外人、壓根兒不管女兒的爹,我到底是認,還是不認呢?”
“那就別認!”仇景氣得臉色鐵青、渾身哆嗦,“巨子令你到底還不還?再不還休怪老子跟你翻臉無情!”
“別呀爹!”仇芷薇竟然咯咯笑了起來,“我也就發兩句牢騷,您怎麽就當真了呢?說心裏話,我千辛萬苦拿到這個巨子令,可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想擁戴您當巨子的。您若是不認我這個女兒,那可怎麽辦?難不成,這個巨子還得我自己來當?”
“你做夢!”仇景怒吼,“你若是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老子今天就把你宰了,權當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爹,我看您是老糊塗了吧?”仇芷薇一臉冷笑,“我之所以走上這條道,還不是你從小教育的結果?是誰從小就告訴我,咱們家跟他們酈家有不共戴天的世仇?又是誰告訴我,要苦練武功,學本事,日後才有機會報仇雪恨?後來是您自己打退堂鼓了,是您自己背棄了先人,現在又來怪我一條道走到黑?真的要怪,難道不該是怪你自己嗎?”
仇景頓時語塞。
世仇?!
酈諾大為困惑—仇景和自己的父親不是一直是生死弟兄嗎?哪來的什麽世仇?
聞聽此言,青芒也是一臉錯愕,不禁與酈諾麵麵相覷。
“她到底在說什麽?”酈諾眉頭緊鎖,直視仇景。
仇景一聲長歎,嘴唇動了動,卻又說不出來。
仇芷薇冷哼一聲:“爹,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全告訴她吧,別讓她死了還做糊塗鬼。”
仇景又黯然片刻,才緩緩道:“酈旗主,實不相瞞,我祖上本不姓仇,而是姓後。我的先人,便是戰國末年的齊國丞相後勝。他還有一個隱藏身份,是當時齊墨的首領……”接著,便開始述說當年齊墨、楚墨、秦墨三派的紛爭,以及後勝、酈元、蒙恬三人在秦國攻齊之際所發生的種種恩怨糾葛。
酈諾和青芒聽著聽著,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萬般驚愕、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們萬萬沒想到,世事竟會如此詭譎難料,又是這般離奇和巧合—作為百年前墨家三派首領的後人,他們如今竟然又陰差陽錯地撞在了一起!
仇景接著道:“……就這樣,齊國終被秦國所滅。後來,被流放邊地的齊王建得知,我的先人後勝是秦將蒙恬安插的間諜,就是他們裏應外合才導致了齊國的覆滅,故怒不可遏,遂暗中召集了一幫舊臣,對後勝及家人進行了慘絕人寰的殺戮……”
“抱歉仇旗主,我打斷一下。”青芒忍不住插言道,“據我所知,齊國的野史有載,當年後勝闔家數十口人全部被殺,無一幸免。那,你又怎麽可能是他的後人呢?”
仇景淒然一笑:“世人都是這麽認為的。殊不知,慘禍發生那天,後勝一個剛滿周歲的孫兒被乳母抱出去玩了,才僥幸躲過一劫。當年這位遺孤,便是我的祖父。”
“可是,此事乃齊王建所為,跟我們酈家有何關係?”酈諾大為不解。
“後勝被蒙恬策反一事,知情者寥寥,你的先人酈元便是其中之一;此外,酈元曾威脅後勝,要將此事密報齊王;再有,酈元助齊不成,肯定對後勝懷恨在心。據此三點,我的祖父後來推斷,當年將此消息泄露給齊王建之人,定是酈元。為牢記這一血海深仇,我的祖父遂改姓為‘仇’,並留下遺願,希望後人有朝一日能殺盡酈氏滿門,以告慰先祖在天之靈。是故,我恪遵祖訓,從小便將這些事告訴了芷薇……”
“可是仇叔,”酈諾急切地打斷他,“當年究竟是誰向齊王建透露了消息,你的祖父並無確鑿證據,豈能草率斷定我們酈家便是仇人?”
“沒錯。”仇景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後來之所以放棄複仇,一來是與令尊有了深厚的兄弟之情,二來便是覺得此事並無確鑿證據,有臆斷之嫌。所以,我便勸芷薇把這些事忘了,她也答應了我。可沒想到……”
“你認為先人臆斷,我可不這麽覺得。”仇芷薇冷笑著接過話茬,“百年世仇,你說放棄便放棄,在我看來,這分明就是懼怕酈寬。可是,你怕,我不怕。所以,該報的仇,我還是要報。”說完還故意挑釁地瞟了酈諾一眼。
酈諾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心髒頓時怦怦狂跳起來,沉聲道:“當初向朝廷告密,出賣我爹的人,是不是你?”
仇芷薇笑盈盈地迎著她的目光:“當然!除了我還能有誰?”
酈諾心中一陣絞痛。
青芒聞言,目光瞬間森寒起來,盯著仇芷薇道:“這麽說,當初酈巨子不明不白地在東郡監獄中遇害,也是你幹的嘍?”
仇芷薇嗬嗬一笑,瞥了一眼身邊的鷹鉤鼻男子,道:“對了,忘了跟你們介紹了,這位兄弟姓戴名武,曾在東郡任職典獄,當初負責看押巨子的人,便是他。”
戴武揚了揚下巴,神色倨傲。
青芒和酈諾一聽,頓時血往上衝。
原來,殺害酈寬、嫁禍蒙安國的凶手,便是此人!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唰”的一聲,青芒拔出了刀。酈諾咬牙拔掉了手臂上的箭,然後也抽刀在手,盡管傷口血流不止,她卻毫不在意。
一旁的幾個手下見狀,立刻持刀與他們並肩而立。
與此同時,戴武和周圍那些青衣人也紛紛拔刀出鞘。
“怎麽,這就要動手了?”仇芷薇看著酈諾,咯咯一笑,“雖說你和秦穆都是武功過人,可你睜大眼睛瞧瞧,我今天帶過來的,也都是青旗的高手。現在你又負了傷,真要開打,你們今日必死無疑。不如,我給你們指條活路,念在咱們姐妹一場的情分上,我可以不殺你們,隻要……你們把天機圖交出來。”
酈諾目光冰冷地直視著她,一字一頓道:“仇芷薇,你多行不義、惡貫滿盈,今日我若不殺你,天地不容!”
仇芷薇哈哈大笑:“我的好姐姐,都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麽還這麽自信呢?你是不是真以為,我仇芷薇隻會三腳貓功夫?也罷,你想死,我就成全你。”接著扭頭對戴武道:“你跟弟兄們隻管對付秦穆,今天就讓我跟我的好姐姐單挑一回,也好讓她死個瞑目。”
“仇芷薇!”此時的仇景也已拔刀在手,狠狠道,“你若敢動酈諾,我就殺了你,除非你先把我殺了!”
仇芷薇歎了口氣:“爹,你還真是處處給我添亂哪!”然後對身後的手下道:“弟兄們,幫我照看一下老爺子。”
“諾!”十來個青衣人齊聲應答,把仇景團團圍住。
仇景勃然大怒,當即跟他們廝殺了起來。
酈諾一聲厲叱,手中長刀劃過一道弧線,直取仇芷薇;仇芷薇冷然一笑,挺身接招。
戴武與二十來個手下則一起圍攻青芒等人。
一場混戰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