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之為天下度也,辟之無以異乎孝子之為親度也。

——《墨子·節葬》

一跟仇芷薇交上手,酈諾才驀然發現,她的功力竟然與自己相差無幾!

可見,之前的她一直都在刻意偽裝。

出於野心和仇恨,她竟然能夠在這麽多年的時間裏深藏不露,把自身的性情、膽識、才幹、武功盡數藏起,不露分毫—如此忍辱負重、費盡心機,真的令酈諾既感到震驚又唏噓不已。

若在平時,仇芷薇的武功還是稍遜酈諾一籌,可現在酈諾右臂受傷,使不上力,所以反倒漸漸落了下風。

而青芒這邊也是寡不敵眾。正如仇芷薇所言,戴武和這些青旗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所以約莫一炷香後,雷剛那三四個手下便相繼倒在了血泊中。

戴武手下雖然也死了幾個,但總數仍有十多人,此刻全在圍攻青芒。青芒眼見酈諾漸漸不支,一直想突圍去幫她,卻被戴武等人死死纏住,無法脫身。

相形之下,隻有仇景這頭的壓力最小。畢竟這些青衣人都是他的屬下,盡管現在投靠了仇芷薇,可仇景終究還是“老爺子”,這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加上仇芷薇給他們的命令隻是阻攔仇景,不是要殺他,這些人就更不敢下狠手了。所以,幾十回合下來,這十來個青衣人便被仇景砍倒了一半。

此時,酈諾已被仇芷薇逼得步步退卻,左肩和右肋各被劃了一刀,雖然傷口不深,卻也是血染衣袍。

“好姐姐,”仇芷薇一邊全力進攻,一邊獰笑道,“我勸你還是認輸吧,乖乖把天機圖交出來,或許……我可以饒你一命。”

“仇芷薇,”酈諾雖落於下風,但神色從容,“其實我很可憐你,因為我沒想到,你竟然被仇恨、嫉妒和野心折磨了這麽多年。今日,你若能懸崖勒馬,放下屠刀,或許,看在你爹的麵子和過去的情分上,我可以寬恕你。”

“哈哈哈哈!”仇芷薇一陣狂笑,“都死到臨頭了,還敢說這種大話,我算是服了你了!”說著攻勢越發淩厲,招招直取酈諾要害。

酈諾一邊奮力抵擋,一邊步步後退,不料腳下竟被樹根絆了一下,身子一晃,險些跌倒。“去死吧!”仇芷薇抓住時機,一聲大喝,手中刀直直刺向她的心口。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突然從仇芷薇頭上掠過,穩穩地擋在了酈諾身前。

此人便是仇景。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等仇芷薇驚覺,想要收回力道,刀尖卻已順著強大的慣性刺入了仇景的心髒。

“噗”的一聲,長刀足足沒入仇景的身體三寸有餘。

“仇叔!”酈諾大驚失色,把刀一扔,從背後托住了身形搖晃的仇景。

仇芷薇則是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孽子!這下……你滿意了吧?”仇景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兒,慘然一笑,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仇芷薇臉色煞白,抽搐般地撒開了拿刀的手,下意識地退了好幾步。

“仇叔……”酈諾的眼淚奪眶而出。

“你……快走。”仇景忍著劇痛,斷斷續續道,“就算……沒有令牌,你……也是巨子。我仇景……對不起你……和巨子,對不起……墨家,也隻能如此……贖罪了。”

酈諾淚如雨下。

“爹……”仇芷薇終於回過神來,顫聲道,“你……你這是何苦?”

“芷薇,爹最後……勸你一句,收手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仇芷薇愣怔片刻,忽然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我沒錯。我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我想光宗耀祖,為先人報仇雪恨!我……何錯之有?”

“你……”仇景怒目圓睜,猛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芷薇!”酈諾帶著哭腔喊道,“你爹都這樣了,你就不能低個頭、認個錯嗎?!”

“閉嘴!”仇芷薇雙目赤紅,聲嘶力竭道,“都是因為你,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

“孽障!孽障!”仇景怒吼著,一連吐出幾口鮮血,然後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後倒在了地上。

“仇叔……”酈諾泣不成聲,雙腿一軟,跪在了他的身邊。

仇景依舊圓睜著雙眼,卻已沒有了呼吸。

仇芷薇猛然從一旁的青衣人那兒搶過一把刀,指著酈諾道:“姓酈的,你就是一顆災星,我爹是被你害死的!今天我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

酈諾恍若未聞,顫抖著伸出手去,幫仇景合上了雙目。

此時,另一頭的青芒已奮力砍殺了七八個青衣人,自己也多處掛彩,卻仍被戴武等人圍著。眼見仇景已死,酈諾再度落入危險之中,他不得不大聲喊道:“仇芷薇,你不是想要天機圖嗎?我給你!”說完狠狠一腳踹開了戴武,又揮刀逼退了麵前的兩名青衣人,旋即從懷中掏出天機圖,高高舉起。

仇芷薇回頭看了看,咬牙切齒道:“太遲了!天機圖我要,你們倆的命,我也要!”

“隻怕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青芒冷然一笑,“這天機圖的秘密,若沒有我,誰都破解不了。不信,你可以拿去瞧瞧。”

仇芷薇眉頭一蹙,示意戴武把天機圖拿過來,一看之下,果然一臉迷惑。

“沒騙你吧?”青芒眉毛一挑,“這就是一張天書,唯我可解。所以,你若想進天機城,隻能跟我合作。”

仇芷薇盯著他看了片刻,又低頭看了一眼天機圖,恨恨道:“成交。”

青芒為酈諾包紮了傷口,然後把初步破解的秘密告訴了仇芷薇。仇芷薇命青芒交出佩刀,隨即命戴武及手下押著二人,一同來到了三分石南麵的山下。

七八道大大小小的瀑布高低錯落地懸掛山間,水聲訇訇,霧氣蒸騰。

“你有什麽打算?”酈諾低聲問青芒,“難道就這樣讓天機城落入她手裏?”

“天機城中定然密布機關,她豈能輕易得手?”青芒淡淡一笑,“待會兒,你注意看我眼色,咱們見機行事。”

“喂,姓秦的,你說的溶洞在哪兒?”仇芷薇仰頭望著那麽多瀑布,眉頭緊鎖。

“自然是要一個一個慢慢找嘍。”青芒拉長了聲調,“難道墨子他老人家還得給你掛一塊兒匾出來不成?”

仇芷薇哼了一聲,命戴武帶人上山去找,然後對青芒道:“你也上去。”

“他們那麽多人,不差我一個吧?”

“少廢話!”仇芷薇眼睛一瞪,“叫你上你就上!”

青芒笑了笑,與酈諾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不緊不慢地跟上了戴武等人。

山上瀑布雖多,但青芒判斷溶洞一定藏在大瀑布後麵。較大的瀑布共有三個,於是眾人分成三路攀登了上去。

山勢陡峭,岩壁濕滑,一般人很難攀登此山,更不用說要進入那些激流奔騰的瀑布了。好在,青芒、戴武及這幫青衣人都是輕功了得的高手,個個皆能在峭壁懸崖間縱橫跳躍,即使不說如履平地,至少也是應付裕如。

當然,也有幾個身手稍弱的,一不留神就從高高的崖壁上直直墜了下去。

當那幾個人墜崖的慘叫聲隱隱傳到山下,酈諾注意到仇芷薇麵無表情,始終無動於衷,心中不由一陣悲歎。她以前完全沒想到,仇恨、嫉妒和野心竟然會把一個人變得這樣心如鐵石,會把人之為人的種種純良本性吞噬殆盡……

約莫找了一個時辰,日近中天之時,青芒終於在半山腰率先發現了溶洞所在。

眾人先後穿過瀑布,果然看見了一座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口高約十丈,周遭怪石嶙峋、雜樹叢生。如此大型的溶洞,十分罕見,倘若這座山上真的藏著一座天機城的話,那它最有可能在此洞中了。

仇芷薇命眾人燃起火把,叫青芒和戴武等人打頭,又命人把酈諾綁了,然後親自押著她走在後麵,一行人魚貫而入。

溶洞異常深邃。讓眾人意想不到的是,裏麵的景觀竟然千姿百態,令人目不暇接。

甫一入洞,便見洞頂垂下無數奇形怪狀、氣象崢嶸的鍾乳石,地上則“生長”著一排排尖尖的石筍,抑或二者相接,形成“頂天立地”的巨大石柱;洞穴內的空間時大時小,大者似殿堂,小者如鬥室;道路時而崎嶇險峻、窄如羊腸,時而坦**如砥、寬可走馬;此外,洞中竟然還有許多暗河、水潭和瀑布;水中時見魚兒自在暢遊,頭頂常有蝙蝠成群飛過;除了沒有陽光,這兒仿佛也是一個動靜相宜、生機盎然的世界。

不過,這裏頭也有令人心悸和恐怖的東西。

那就是白骨。

行進過程中,時不時就會有一兩堆陰森的白骨撲入眼簾。從形狀便不難判斷,那裏頭既有飛禽走獸的,也有人的。

此洞實在太大,不僅迂回曲折,而且岔道紛紜,恍如一座巨大的迷宮。饒是青芒和戴武一路走來不斷在石壁上刻下記號,可走著走著還是會經常繞回原地。

所以,白骨—尤其是人的白骨—就成了他們的路標。

他們根本不知道天機城到底位於何處,也就隻好循著白骨走。因為會把命扔在這兒的人,八成也是衝著天機城來的,所以這些“先驅者”走過或倒下的地方,便最有可能接近天機城。

一行人在洞中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卻還是沒有到頭的跡象。至於所謂的天機城,當然也還在烏有之鄉。仇芷薇開始不耐煩了,嘴裏罵罵咧咧,說青芒就是個騙子,還說百步之內要是再找不到,就殺了酈諾。

“何須等百步之後?”酈諾冷冷掃了她一眼,“你要麽現在就殺了我,要麽就閉嘴。就你這心浮氣躁、器小量狹的樣子,還想當墨家巨子,也不怕惹人笑話。”

“你……”仇芷薇惱羞成怒,“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就在這時,隊伍突然停住了。緊接著,前麵傳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然後便是青芒的聲音:“仇芷薇,你過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騙子。”

仇芷薇聞言,知道一定是有了非同尋常的發現,當即轉怒為喜,收刀入鞘,拽著酈諾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約莫隻走了二十步,繞過一處逼仄的轉角,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中等規模的洞穴,像是一座大戶人家的正堂。洞頂約三丈來高,布滿了鍾乳石—奇怪的是,這些鍾乳石雖然大小不一,但形狀都極為相似,上部呈橢圓形,很像蛇頭,下麵又尖又長,仿如蛇信;而眾人腳下的地麵,則異常平整,仔細看去,分明是由一方方大小相仿的六邊形石塊兒組成的,整體來看,像極了龜殼。

如此規整的地方,顯然並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打造!

最讓人驚異和震駭的是,“正堂”最裏側的那麵牆壁,竟然不是石頭,而是一整麵青銅浮雕,上麵雕刻著一條大蛇和一隻巨龜,二者相互纏繞,姿態靈動,栩栩如生。

“龜蛇合體,正是傳說中的上古神獸玄武。”青芒輕輕撫摩著這麵鬼斧神工的浮雕,緩緩道,“天機圖上所說的玄武,想必便是指此了。也就是說,這麵玄武浮雕,很可能便是天機城的‘城門’。”

“可入口在哪兒?”仇芷薇一臉困惑,“這浮雕連一條縫兒都沒有,如何進得去?”

“墨子是機關術的鼻祖,這天機城又是墨家重地,豈能不設機關?”青芒說著,退後了兩步,仔細觀察整麵浮雕。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那隻巨龜腹部的下方,約莫一人高的地方,雕刻著一塊兒圓盤。他走近一看,圓盤中心刻著一輪噴吐著烈焰的太陽,呈半球狀凸出,然後以太陽為圓心,由裏向外分布著四個圓圈,每個圓圈上都刻著從“零”到“玖”的十個數字;各個圓圈之間的數字並未對齊,均處於雜亂的隨機位置;每個數字都比一般浮雕凸出很多,明顯是為了便於手指抓握。

“這四個圓圈上的數字應該都是可以轉動的。”青芒若有所思道,“想必,這便是開啟此門的密碼鎖了。”

“那你倒是開啊,還等什麽?”仇芷薇迫不及待道。

青芒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抱歉,這密碼隻有一個人知道,可惜……這個人不是我。”

“你說什麽?!”仇芷薇勃然大怒。

“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青芒麵含笑意,朝站在另一頭的酈諾努了努嘴,“這世上,唯一知道密碼的人,便是她。”

“她怎麽會知道密碼?”仇芷薇半信半疑。

“倪長卿臨終前告訴她的。”

仇芷薇蹙眉一想,沒再說什麽,當即命手下把酈諾押了過來。酈諾十分茫然地看著青芒,完全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酈諾,事到如今,咱們隻有幫仇姑娘進入天機城,才有機會活命。”青芒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可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為外人察覺的狡黠光芒,“所以……你就別賭氣了,按你所知的密碼,打開此門吧。”

酈諾雖然明知青芒是在用計,卻懵然不知他到底在暗示什麽,所以隻能定定地看著他。

“別磨蹭了,快開吧。”仇芷薇一臉得意,“秦穆說得沒錯,你們現在隻能幫我,沒別的選擇。”

“話是沒錯。”青芒又是一笑,“可你把她捆得結結實實,讓她怎麽開?”

仇芷薇冷哼一聲:“她說密碼就行了,我來開。”

“仇姑娘,不是我嚇你,有機關必有暗器,你親自開,就不怕被暗器所傷?”

仇芷薇一想也對,便撇了撇嘴:“那……就隻能你來開了。”

“我?”青芒故作驚駭,“你這麽多手下,怎麽不讓他們來?”

“不,就你了。”仇芷薇獰笑了一下,“你們倆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配合起來不是更默契嗎?”說完便快步退到了廳堂中央。

戴武等人見狀,趕緊一個個跟了過去,全遠離了浮雕,生怕真有什麽暗器。

“好了,現在你們可以開了。”仇芷薇抱起雙臂,得意地看著他們。

青芒佯裝無奈,歎了口氣,然後轉身麵對浮雕,衝酈諾眨了下眼,低聲道:“你隨便說四個數字,說大聲點兒。待會兒一看我眼色,你馬上趴地上,趴得越低越好。”

酈諾心領神會,便隨口喊了一聲“七”。

青芒隨即把圓盤最外圈上的“柒”字旋到了最上方。

接著,酈諾又喊了一聲“四”。

青芒把第二圈的“肆”字旋到了“柒”字的下方。

然後,酈諾又相繼喊了“八”和“三”。青芒將相應數字分別旋轉到位,給了酈諾一個眼色。酈諾暗暗頷首。青芒隨即轉過頭去,衝仇芷薇等人咧嘴一笑:“諸位,站好了別動,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話音未落,他的左掌便“啪”的一聲拍在了圓盤中心的那輪太陽上。

酈諾立刻趴了下去,青芒緊隨其後。

仇芷薇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厲聲喊道:“趴下!”

然而,就這麽一愣神的工夫,玄武浮雕上竟然露出了上百個銅錢大小的孔洞。緊接著,便有上百支箭矢發出一片刺耳的尖嘯從孔洞中激射而出。

仇芷薇、戴武和身邊四五個手下反應較快,迅速趴下,如蝗箭矢擦著他們的頭皮飛了過去。可後麵的十來個青衣人就沒這麽幸運了—他們的反應慢了一瞬,於是一個個都被射成了刺蝟。

趁這當口,青芒解開了酈諾身上的繩索。

仇芷薇等人抱著頭趴在地上,好一會兒,確認再無箭支射出,才心有餘悸地陸續爬起來。仇芷薇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死死地盯著青芒和酈諾:“你們兩個,今天死定了!”

青芒拉著酈諾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冷然一笑:“仇芷薇,我奉勸你,帶上你的人趕緊滾,不然,我怕你會死得很難看。”

“是嗎?”仇芷薇重重地哼了一聲,猛地拔刀出鞘,“那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赤手空拳,怎麽讓我死。”

戴武等人緊跟著拔刀在手,盡管都有些驚魂未定。

“芷薇,”酈諾麵容沉靜地看著她,“天作孽,尤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你覺得,你害死的人還不夠多嗎?看在仇叔為你贖罪的份兒上,我可以寬恕你,寬恕你對墨家和我爹所作的一切。可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那就誰也救不了你了。”

“少跟我來這套!我仇芷薇最討厭別人跟我說教!”仇芷薇滿麵怒容,“連我爹都管不了我,你酈諾算老幾,有什麽資格教訓我?更何況,你們兩個的小命現在都在我手上,該求饒的應該是你不是我吧?”

“仇芷薇,你覺得我們倆沒有兵器,所以你就贏定了是嗎?”青芒嗬嗬一笑,忽然伸出右手晃了晃,“不瞞你說,我憑這隻手,就足以對付你們。”

仇芷薇大聲冷笑,對左右道:“弟兄們,都給我上,殺了他們,我就封你們為墨家旗主。”

戴武等人一聽,頓時精神抖擻,遂一步一步朝青芒和酈諾逼了過去。

仇芷薇穩步走在後麵,不時抬眼瞄向玄武浮雕,顯然怕它再發射箭矢。

青芒搖搖頭,歎了口氣:“既然是你們自己找死,那就別怪我下手無情了。”

說這句話的同時,他已經把右手放在背後的圓盤上,隨意旋轉了四個數字。話音一落,他的手便再次拍在了圓盤中心的太陽上。

仇芷薇等人慌忙又趴在了地上。

不過,這回整麵玄武浮雕卻悄無聲息。

仇芷薇哈哈大笑,迅速起身。戴武等人也如釋重負地爬了起來。就在這時,頭頂和腳底突然同時響起一陣機械傳動的聲音。仇芷薇等人大驚失色,不得不再次趴回地上。

可這一次,他們失算了。

那四五個青衣人剛一趴下,便有無數尖刀從地上那些六邊形石塊的邊沿縫隙中彈出,紛紛刺入他們的身體,幾乎將他們每個人都刺成了血肉模糊的篩子。

一片慘叫聲中,隻有仇芷薇和戴武的反應最為敏捷。他們未及趴下便察覺不妙,遂瞬間跳起,雖然四肢和身體多處被尖刀割傷,鮮血淋漓,但總算撿了一條命。

二人各自跳到了一個六邊形石塊兒的中央,小心翼翼地與前後左右那些明晃晃的尖刀保持著距離。

兩個人都嚇得臉色煞白,再也不敢動彈。

然而他們忘了,剛才的機械傳動聲不隻從腳下傳來,頭上也有!

此外,他們更沒有注意到,在他們此刻所站位置的正上方,各有一個“蛇頭”和一條“蛇信”對準著他們的天靈蓋。準確地說,是這間“廳堂”中的每一個六邊形石塊兒上方,都對應著一條吐信的“蛇”。

所以,當仇芷薇和戴武剛剛在石塊兒的中央站穩,還未來得及喘息,整個廳堂頂部的所有“蛇信”便同時射出了暗器。

讓青芒和酈諾都意想不到的是—從那些“蛇信”中射出來的,竟然不是箭,而是一杆杆烏黑的長矛!

等到仇芷薇和戴武察覺,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一杆長矛從戴武的天靈蓋刺入,直直穿透脖頸和五髒六腑,把他牢牢釘在了石塊兒上。

仇芷薇則是剛往前邁了半步,長矛便貫穿了她的後背和前胸,同樣把她釘在了地上。

兩人的不同是—戴武呈站立之態,當場斃命;仇芷薇則保持著奔跑的姿勢,且還有一口氣在。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嘴裏不斷湧出,轉眼便在她腳前流了一大攤。

酈諾不忍見此慘狀,趕緊背過身去。

青芒則閉上了眼睛,沉聲一歎。

仇芷薇艱難地抬起眼皮,盯著酈諾的背影,慘然一笑,氣若遊絲道:“酈諾,我……不服,咱們……下輩子,再決……勝負。”

說完,頭重重往下一勾,徹底咽氣了。

刹那間,淚水從酈諾眼中奪眶而出。

青芒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這是她自己選的路,誰也沒辦法。”

酈諾抹去臉上的淚水,黯然片刻,才道:“接下來……怎麽辦?”

“聽你的。”青芒柔聲道,“看是要繼續前行,一探天機城的奧秘,還是要離開此地,從此忘掉這一切,都聽你的。”

酈諾思忖了一下,道:“除非你能破解密碼,否則如何前行?”

青芒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酈諾注意到他的表情:“莫非……你已經破解了?”

“我想是的。”青芒仰頭看著眼前這麵碩大的玄武浮雕,緩緩道,“天機圖上的謎語,提到了‘玄武白虎青龍’,玄武既已在此出現,且是進入天機城的第一關,那麽很有可能,後麵還有兩關,即白虎關和青龍關。而謎語最後一句的‘穀雨霜降立冬’,想必便是對應這三關的三個密碼。起先我一直百思不解,不知道這三個節氣到底意味著什麽,直到方才看見此物……”

他指著麵前那個圓盤及其中心的太陽,接著道:“此處雕刻了一個太陽,想必不是偶然,而是某種暗示。那麽它到底暗示什麽呢?一個‘日’,加上一個圓盤,忽然就讓我想到了一個東西—日晷。再回頭聯係那三個節氣,我就豁然開朗了。”

“日晷不是計時的嗎?和節氣有什麽關係?”酈諾一臉困惑。

“日晷既能計時,也能劃分節氣。太陽投射在晷針上形成的陰影,其位置可表時辰,而其特定的長度,則可表節氣。按古人的觀測和計算,日影的長度在一年中的每天均有變化,所以對應於不同的長度,便可劃分出二十四節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穀雨的長度應該是五尺三寸二分,霜降是九尺一寸六分,立冬則是一丈一寸二分……”

“你怎麽會懂這些東西?”酈諾忍不住問。

“是以前在淮南國,無意中學的。淮南王劉安喜歡讀書,曾召集諸子百家的門徒,編撰了一部包羅宏富的《淮南鴻烈》。那些人,天文地理無所不曉。我當時出於好奇,便跟他們學了一些。”

“可淮南國的那些記憶,你不是都忘了嗎?”

青芒苦笑了一下:“當初經曆的事情,的確大部分都忘了,可我沒想到,反而是這些貌似無用的雜學,居然記得挺牢。”

酈諾看著圓盤上那四個圓圈,還有圓圈上的數字,忽有所悟:“照你剛才的意思,那麽這四個圓圈,莫非便代表著丈、尺、寸、分?”

“沒錯。比如穀雨,是五尺三寸二分,那麽……”青芒向前一步,把手放在了圓盤上,忽然扭頭看著酈諾,“你確定,我們要往前走嗎?”

酈諾與他對視了片刻,決然道:“走。”

青芒隨即開始轉動那幾個圓圈:“既然穀雨不足一丈,那麽最外圈的這個數字,應該便是零;第二圈,是五;第三圈,是三;第四圈,是二。”說完,四個數字便都已旋轉到位。最後,青芒把手放在太陽上方,又看了酈諾一眼,才用力按了下去。

隨著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整麵玄武浮雕竟然升了起來。

青芒和酈諾不無欣慰地對視了一眼。

浮雕升到齊腰處便戛然而止了。兩人沒有任何猶豫,從地上各自撿起一支火把,頭一低便鑽了進去。

過了“玄武門”,裏麵的洞穴跟之前走過的幾乎毫無二致,讓青芒和酈諾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繞回去了。

不過,他們的疑慮很快便消除了—約莫走了一炷香左右,第二麵浮雕赫然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就如青芒之前預料的那樣,這一關正是“白虎”。

一隻昂首挺胸、威風凜凜的老虎,仿佛隨時會從浮雕上跳下來。與玄武門如出一轍,在老虎的腹部下方,同樣有一個“日晷”狀的圓盤。

按照青芒已經破解的密碼,這一關對應的是“霜降”,九尺一寸六分,也就是要在“日晷”的四個圓圈上分別旋轉“零”“九”“一”“六”四個數字。

很快,“白虎門”便順利打開了。青芒和酈諾繼續前行,不多久便來到了天機城的第三關—“青龍”浮雕前。

這一關的密碼“立冬”,對應的數字是一丈一寸二分,即“一”“零”“一”“二”。當青芒在“日晷”上轉完一個數字,剛把手放在第二個圓圈上,便突然眉頭一皺,停了下來。

“怎麽了?”酈諾不解。

青芒慢慢回過頭去,看著身後黑黢黢的洞穴,輕聲道:“好像有動靜。”

酈諾一驚:“不會吧?”

青芒眉頭緊鎖,凝視著那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我不會聽錯。”

“那你聽見什麽了?”

“腳步聲。”

酈諾不由睜大了眼睛:“這兒還有其他人?”

話音剛落,黑暗中便傳出“嗖”的一聲,一支弩箭破空而來,射落了他手上的火把。還沒等青芒反應過來,暗處便響起了一陣陰森的笑聲。

青芒渾身一震。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

可這家夥怎麽會跟到這兒來?!

“蒙尉卿果然是耳聰目明,機警過人。”隨著話音,一個黑影從暗處走了過來,赫然正是張次公!

他的手上,提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墨弩,腰間還綁著幾個箭匣。

青芒苦笑了一下。

酈諾則萬分驚詫。

“二位別來無恙啊。”張次公走到十步開外站定,一臉得意道,“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裏吧?說起來,還是得感謝西市的鐵錘李……哦對了,他現在不住西市了,是住在長安北郊孤鶩嶺下的秋水山莊,可讓我一番好找啊!”

青芒和酈諾不禁麵麵相覷。

難道鐵錘李落入了他手裏,並且叛變了,供出了天機城所在?

“不可能!”酈諾趨前一步,大聲道,“就算鐵錘李知道天機城和九嶷山的事,他也決不會告訴你!”

張次公嗬嗬一笑:“算你說對了,這老頭兒又臭又硬,死都沒有開口。還有他那個徒弟鐵柱,也跟他一樣,都是死心眼兒。不過,鐵錘李的徒弟那麽多,總是有那麽一兩個聰明人的。”說完,朝身後瞟了一眼,“兄弟,不必藏著了,過來跟你們酈旗主打聲招呼吧。”

又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然後,一張麻臉漸漸進入了青芒和酈諾的視線。

來人竟然是鐵錘李的大徒弟大川!

“酈旗主,久違了。”大川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

“也是湊巧。幾年前,樊左使跟我師父談事,我無意中聽到了一些。當時也沒在意,可張將軍一問,我便想起來了。”

酈諾冷然一笑:“我一直以為老李的門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會出你這麽一個軟骨頭!”

“話可不能這麽說。”大川毫無愧色,“我跟了師父那麽多年,隻有吃苦受累的份兒,什麽好處都沒撈著,我又何苦跟到死呢?更何況,劉翁主和張將軍開出的價碼,實在讓人不忍拒絕。”

大川話音剛落,不遠處便有十幾支火把相繼亮起。接著,劉陵便在十幾名黑衣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她和這些黑衣人手上,全拿著墨弩。

劉陵麵若冰霜,目光如刀射向了青芒。

在閃閃爍爍的火光下,青芒看見她瘦了很多,臉色青黃,眼眶凹陷,乍一看幾乎都認不出來。

“蒙弈,你也看出陵兒消瘦了許多吧?這都要拜你所賜!”張次公冷冷道。

青芒在心裏一聲長歎。

他知道,在他出征匈奴的這段時間,朝廷一定對淮南王下手了,而劉安及其族人的下場也可想而知。所以,他可以想象劉陵的內心經曆了什麽。

“我父王死了,我母後死了,我的王兄也死了。”劉陵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冰冷而喑啞,“整個淮南國的上上下下,都被劉徹一鍋端了!這就是你對我父王十五年養育之恩的報答嗎,蒙弈?”

青芒苦澀一笑:“我曾經勸過你,不是嗎?我告訴過你,不要跟朝廷對抗,因為‘吳楚七國之亂’便是前車之鑒。我說,倘若你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最終隻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可你聽過我一個字嗎?你和王爺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百姓,其實不就是想讓天下大亂,以便火中取栗、篡奪皇權嗎?今天這個結果,沒有人願意看到,但它恰恰是你自己選的。”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既然敗了,我也沒什麽好說。”劉陵的語調居然十分平靜,“我隻想問你,出賣自己的養父,換取高官厚祿,你就不覺得可恥嗎?”

“你錯了。”青芒的神色同樣沉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良心,非為功名富貴,此其一;其二,王爺固然養了我十五年,但你敢說,他全然沒有私心嗎?與其說他視我為養子,不如說,他隻是拿我當人質。當初家父要帶我離開時,王爺不正是以我為質,要挾我父親拿墨弩交換嗎?假如家父當時拿不出墨弩,王爺又會怎麽做?”

劉陵頓時語塞,半晌才冷哼一聲:“也罷,既然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那就不必多言了。我現在就送你下去,這些話,你當著他老人家的麵去說吧。”

說完,劉陵端起墨弩,對準了青芒。

“且慢,陵兒,現在還不能殺他。”張次公忙道。

“怎麽不能殺?”劉陵眼睛一瞪,“他剛才說的密碼,你不都聽見了嗎?沒有他,咱們照樣可以打開這道門。”

青芒和酈諾聞言,不由同時一驚。

很顯然,方才他們在玄武浮雕前的對話,都已落入張次公等人耳中了。

“咱們是可以打開這道門,”張次公道,“可天知道裏麵還有沒有別的機關?這小子擅長破解密碼,暫時留著,說不定能派上用場。等咱們進了天機城,確定安全了,再殺也不遲。”

劉陵想了想,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墨弩。

張次公給了大川一個眼色。大川當即帶著四五個黑衣人走過來,把青芒和酈諾逼到了一邊,手裏的墨弩都對準了他們。

張次公徑直走到青龍浮雕的圓盤前,看了一會兒,忽然歪過頭問青芒:“對了,立冬對應的數字是一丈一尺二分,還是一丈一寸二分?”

青芒冷然一笑:“你方才不都聽見了嗎?”

張次公蹙眉想了想,仍舊沒把握,便回頭對劉陵道:“陵兒,你記得嗎?”

劉陵一怔:“好像是……一丈一寸二分。”

張次公又看向大川。

大川撓了撓頭:“我記得……應該是一丈一尺二分。”

“他娘的!”張次公不由笑罵,“都被你們說糊塗了。”隻好又把臉轉向青芒,笑了笑:“蒙弈,還是聽你的吧,到底是一尺還是一寸?”

“你聽我的,就不怕我告訴你錯的答案?”青芒一臉譏誚。

“你會嗎?”

“你說呢?”

“墨家的機關暗器如此凶猛,你敢告訴我錯的,大夥兒可就同歸於盡了。”

“我都被你們劫持了,又何懼同歸於盡?”

張次公嗬嗬一笑:“說吧,我聽著看看。”

“那你聽好了—寸。”

張次公直視著青芒,像是要看穿他的內心;青芒回應著他的目光,仍舊麵含笑意。

“張將軍,別聽他的。”大川急道,“他說寸,那就一定是尺!”

張次公沉吟片刻,終於把手放在了第二圈的數字“壹”上。如果聽青芒的,他應該把手放在“零”上。

劉陵犀利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青芒,忽然大聲道:“是寸,一定是寸,他沒撒謊,我看得出來。”

張次公眉頭一皺,看了看青芒。

青芒臉上笑意依然,壓根兒看不出什麽。

張次公猶豫不決,手在那兩個數字上換來換去。劉陵哼了一聲,大步上前,一把推開他,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數字“零”轉到了圓盤的正上方,接著又分別轉動了“一”和“二”,最後“啪”的一聲拍下了那個半球狀的太陽。

沒有任何暗器發射出來,隻有一陣機械轉動的隆隆聲響起,青龍浮雕隨即緩緩上升。

張次公長長地鬆了口氣,瞟了青芒一眼:“不是要同歸於盡嗎,你怎麽還說實話了?”

“不急。”青芒淡淡道,“前麵指不定還有更厲害的暗器,留著你們,可以替我和酈諾擋一擋。”

張次公嗬嗬一笑:“你倒也坦率。”

青芒也笑了笑:“彼此彼此。”

過了青龍門,雖然景致沒有什麽變化,但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沿途竟然散落著數不勝數、或大或小的一堆堆白骨—盡管之前也見過,可絕不像此處這麽多!

眾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從那些白骨的大小和形狀看,顯然不是人的屍骨,而是各種飛禽走獸,其中竟不乏老虎、熊等大型猛獸。

所有人都百思不解:前麵明明有三道銅牆鐵壁攔著,這些禽獸是怎麽跑進來的?難道這天機城還有別的出入口?還有,就算是從其他入口進來的,可它們為什麽要進到這裏頭來?外麵山高水美、草木繁盛,到處可以覓食,為何偏偏跑進這暗無天日的洞穴裏?另外,它們又是怎麽死的?難道是互相殘殺嗎?這麽多飛禽走獸死在此處,那前麵會不會還有活的?尤其是活的會吃人的老虎和熊羆?

團團疑雲從青芒和酈諾的心頭生起,同時也彌漫在所有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