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撥她的號碼,卻總是沒有人接。總以為是她在家裏玩的太興奮了,沒注意到電話。

所以當幾天後接到她的電話後,十分激動。“你怎麽才來電話,我急死了知不知道。”

那頭出現的明顯溫柔的女聲,讓他疑惑。

“喂,您好,請問您是詹嘉懿女士的親屬麽?”

他是接了電話之後第二天趕到的,她也沒像其他車禍傷者那般的渾身包滿紗布。在他看來,她隻是睡著了。

她爸告訴他,她確實隻是睡著了。她沒有昏迷,那她是怎麽了。他沒有去問,隻是默默在一旁找了個椅子,坐在床邊看著她。

他請了幾天假,後來她爸勸他回去上班了,這裏有他在,不用擔心的。他就真的不擔心了麽,怎麽可能。

沒杭州冷,但潮濕,冷進了骨子裏,全身關節都覺得刺痛。他穿著毛呢大衣,裏麵一層保暖內衣,再就是一件襯衫,沒來得及擦亮的皮鞋。他此時在這個屋子裏,覺得很暖和。

眼前的那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頂多比他大個三四歲。“簡單來說,她暫時聽不見,也無法跟人交流了。”

他要的簡單粗暴的答案,一下子橫在他腦子裏,衝的想要跟他幹一架的節奏。他呆呆的接受了那醫生的安慰,他的肩隨著他的幾下輕拍聳動著。

還好,也隻是聽不見,說不出話來而已嘛。她還活著,就夠了。他離開了醫院,打了車,準備今天趕回杭州。

外麵的天色灰灰的,這大白天的硬要開了燈才顯的周圍亮一點。他坐在候車廳,等著大巴的到來。

快過年了,這一個月到處可以看見購置年貨的人。他還打算過年到她家去,正式見嶽母嶽父。

就這個小鎮,挺安逸舒適的,他不懂她怎麽討厭自己出生的地方。看來是很普通的小鎮,他沒發現它的可恨之處。

除了上車的時候,有人占了他的位子,其他沒了。車上開了空調,他覺得熱了。但還是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睡著了,睡的很香。

他首先回了趟他們在杭州租的小屋裏去,空****的,但什麽都還是從前那樣就像她還等著他回家一樣。

這年,這行的市場不景氣,公司一年來沒接幾個大工程,全都是小打小鬧。他老早嗅到不安的氣息,在網上到處投遞簡曆,另謀生路。

這樣,才能保證兩個人的生活不會受影響,他肩上的責任太多,不肯鬆懈一秒。剛在家裏待不過幾分鍾,就出去搭了公交,此時的公司人心惶惶,誰都不敢做錯什麽。

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做的夠好了,可還是覺得他什麽地方對她不滿。結婚後,他沒有笑過,不過她覺得這個不能代表什麽,畢竟自從他眼睛壞掉之後,他也就告別了笑容。

他連話都不肯講全了,總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她很是苦惱,總要變著法的猜他出的謎題。

她隱隱約約懷疑,這一切都跟婚禮那天嘉懿沒能到場的緣故有關。媽自然也去她家瞧過,家裏沒人,便又折返了。

他衣服竟然穿反了,真是的。她敲了敲他的肩膀,把衣服直接從他身上扒掉了,他反抗了一下,她怒聲說,“反了,反了。”

他耷拉著臉,很難看的表情。她幫他又重新穿好衣服,“衣服反了,行了,扣子自己扣吧。”

她往窗外看了看,確實難得的好天氣,昨天還陰沉沉的,今天就出太陽了。“出去走走不?今天好天氣呢,出太陽了。暖和,比屋子裏暖和。”

他淡淡的嗯了一聲,摸索著去拿自己的拐杖。她跑去推輪椅,推到他身後,輕拍他肩,示意他坐下。

果然乖了很多,他隻要出來逛,就會比在屋子裏要陽光些,連臉上的表情,都漸漸暖和起來。

媽去買菜去了,不然也要讓她好好享受享受這愉快的散步時光。隻有在這個時候,她對他才沒有那麽多怨言。

他悶聲的坐在那椅子上,任憑她左拐右拐的,把他推過來推過去。鼻腔裏湧進大量的泥土的芬芳和混有和絢陽光的空氣。

沒有視覺的世界真的太可怕,他現在才知道那些瞎子的痛楚。隻因為他是瞎子了,每天一睜眼,還是黑夜一般的黑,沒有改變。

每天不能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穿好衣服,去上班,去忙碌。每天隻能拚命找尋那根指路的拐杖,還有出門必備的輪椅,他的腿都該萎縮了,再這樣下去。

可他還得這樣下去,沒辦法複原了。就像他媽臉上的皺紋一樣,無論用再多方法也沒辦法讓它回到當初的樣子。

她媽在菜市場逛了幾圈沒有找到藕,正認真的低頭看著那零零散散擺在市場外麵的小攤上的菜。

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還是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顯然對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還好,沒認錯。

不然多尷尬啊,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大街上這樣像小姑娘似的嬉鬧,應該會人唧唧歪歪的吧。

也是,她怎麽會將她認錯呢,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隻不過當年她早早的退了學,不然她的前程應該很光明,生活應該比自己要好的。

“我前幾天去你家找你,都沒看見你,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兒子結婚啦,本來我還送了請帖給嘉懿呢,你沒來,她也沒來。她有沒有找男友啊?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啊?”

見她默不作聲,她也就沒說話了。兩人一路走回來,都是她話多,沒停過。她悶悶的嗯了一路,也沒嫌棄她什麽。

終於到了家,她低著的頭,終於抬了上來。望了望身邊的那個喜笑顏開的女人,“她前些日子回來出車禍了,所以沒去成。我那時在外地呢,沒趕回來,忙的很。”

她本來前一秒還笑著的臉突然僵硬了,兩行不屬於同情的淚終於流出來了。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打算跟別人說他兒子的事了,卻在這個消息過後,一五一十的講給她聽。

不知怎麽,她覺得兩人的命運都一樣的苦呢,雖然她現在比她有錢,但有錢又怎麽樣,不可逆的事實推翻了一切。

她們哭過之後,又聊了一會兒。又聊起讀書時候的事情了,不知不覺她又淚流滿麵,不是為女兒,全為了自己。

那年她十七歲,正青春。本是認真讀書的好苗子,老師都覺得她很有希望考上大學。可那天回到家中,中午吃飯的時候,爸吃了一會兒,停了夾菜的動作,最後幹脆放下筷子。

“淩啊,咱就別讀書了吧,讀了高中就行了,別耽誤時間。家裏也沒錢供了,你找份工吧。你條件不錯,能找份好點的。”說完,他繼續將筷子伸向自己這頭的苦瓜,夾了不少放在碗裏,細細的送到嘴裏,仿佛它是山珍海味般鮮美的動情的品味著。

她的心是從那一刻碎的,不知道碎成多少塊,她沒有彎下腰去數。那一口飯始終咽不下去,最終她放了筷子,衝向長堤,那口飯,不舍得吐掉。

倒是吐了很多苦水在路邊,哭了多久也許隻有坐在她們家隔壁的茶館老板才清楚吧。他在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前站了很久,盯著外麵的路人,生怕有一個是*,他家明著是茶館,暗地是麻將館,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這也算是他們那個小鎮,唯一一個約定俗成的傳統。茶館皆為麻將館,裏麵老頭老太太,沒事幹的人,湊熱鬧的,還有癮君子,齊聚一屋。裏麵很多娛樂方式,紙牌,麻將,連押大押小這種玩法偶爾也會有。

她始終想不通,到現在也一樣。痛哭過後,便是尋活兒幹,家那邊沒有現在這麽多事兒做,城東麵有家機械廠,裏麵招女工,她便進去了。

剛開始,作為一個學生的清高情緒,還沒能從她身體裏脫離,很難習慣跟這群大字不識的人坐在一起,流水線的勞作。

後來,她絕不是與他們為伍,慢慢同化了,而是坦率的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新的處境,依然像以前那樣,回到家便拿起書來看,沒有懈怠。

而作為朋友的燕子,很是惋惜,不過,她雖然沒跟她那樣淪落到工廠裏麵,但成績也沒她的好,後來也沒考上大學,靠家裏混了個文員的工作。

她們倆幾乎同時談起戀愛,也不知道是緣分,還是什麽。到現在除了她沒能上大學這件悔事,還有嫁給孩子她爸這件難以挽回的衝動行為。

兩人婚姻都失敗過,隻不過她重新又站起來了,而她決定至此以後隻為自己而活,隨緣。

“我應該去看看他的,他好歹吃了我這麽多年的飯菜,也算的上是半個親兒了。順便帶點好吃的給他,走,我今天去你家做菜,歡迎不?”

她望著提著兩手鼓鼓的塑料袋的她,點了點頭。

此時的醫院,還是如此的喧鬧。家屬每天都將這裏頃刻間變成一個菜市場,拉家常的,高聲談論病情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家那誰誰被軋折了腿,被撞了腦子。

她爸靜靜的坐在那小床邊,幾乎很少離開。像尊雕像似的,就連吃著醫院的盒飯也要呆呆的盯著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早就醒了,也許根本就沒有昏睡過,她隻是想閉閉眼,讓自己知道,自己還好能感覺到這周圍的一切,這麽冰冷。

她看著正吃飯的父親,張了張嘴,沒有聲響。這孩子,平常多愛笑啊,笑的多大聲,連街坊鄰居都聽得到。

他停下了咀嚼,將那盒還沒吃掉多少的飯菜放在病床旁邊的櫃子上。拿了一張口袋裏準備好的便條紙,並拿了自己放在櫃子上的那隻筆,遞給她。

此時有了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的聲音,總算是有一絲動靜。

他望著那紙上的字樣,禁不住哭了。第一次在孩子麵前這麽沒出息的掉眼淚,他卻不想讓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