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朝的宗室勳貴個頂個的能生, 當年京裏遍地都是王孫子弟。永寧伯爵位低微,不是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他本人走在街上都沒幾個人認識, 他家的女眷更沒多少人記得。

高福忠之所以能有點印象,自然是因為這永寧伯府的二小姐與眾不同。

這可不是誇獎。永寧伯當年還是個侯爺的時候,他天天沉迷酒色,昏聵無能,偏偏認不清自己的能力, 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 酒品尤其不好。有次出門赴宴喝醉了,在興王府上大鬧一場, 永寧伯夫人挺著大肚子去勸,卻被推倒在地, 難產而亡,腹中的孩子雖然活了下來, 卻癡癡傻傻, 像是摔壞了腦子。

那天在場的人不少, 又是在王府裏,鬧事的永寧侯很快被人彈劾, 王爺也到聖前告了一狀。永寧侯很快變成了永寧伯,罰了幾年年俸, 還禁足了幾個月,這才把這件事情翻過篇去。

乾朝王公貴族養得精細,各府的主子夫人也沒有死在別人家,死得這麽窩囊的。不光當時赴宴的人家記下了這件事, 就連皇上都有所耳聞, 那天和興王下棋, 聽說興王剛得了個大孫子,兩人說了幾句,話題就拐到了當年那個小姑娘身上。

永寧伯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人物,他家的情況也沒人知道。為了滿足兩位爺的好奇心,高福忠尋了個由頭去永寧伯府,去看看那個孩子到底如何了,腦子裏的毛病有沒有恢複正常。

高福忠去的時候,其實沒對那孩子的處境抱什麽希望。

那孩子還沒滿月,永寧伯就把側室扶正,有了新夫人。原來那位夫人家裏沒什麽權勢,死後兄弟來吊了個喪,再沒管過侄女的死活。

那個孩子在府裏無依無靠,偏偏因為她和她娘親,害的永寧伯掉了爵位,還挨了罰,本身還是個傻子,不會討好賣乖,不會告狀,日子怕是不怎麽好過,甚至說不定已經死了。

高福忠的想法沒錯。

新夫人怕別人嚼舌根,倒是沒把人害死,但也差不多。以“為了她好”、“怕她在外麵受傷”的名義,把人關在一間外表看起來還不錯的屋子裏,打開門就能聞到陳腐的黴味,裏麵是用了太久破破爛爛的被褥,吃完還沒收拾的碗碟,還有一個木木呆呆,隻知道看著人眨眼的小姑娘。

小姑娘皮膚蒼白,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陽光,胳膊瘦得隻有細細的骨頭,渾身都沒二兩肉,身上穿著過分寬大的舊衣,上麵沾滿了飯粒菜湯,已經看不出顏色。

高福忠收了錢,告訴皇上那個小姑娘還是癡傻,但永寧伯府照顧得很好,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和其他大家閨秀都是一樣的待遇。

大家閨秀見多了,這小姑娘失去了她的特殊,皇上覺得有些掃興,揮了揮手沒再理會。高福忠見了那麽多穿金戴銀、奢靡無度的宗室,難得見到一個過得那麽淒慘的小姐,再加上那孩子長得實在是好看,倒是記在了腦子裏。

高福忠把準備好的說辭換了個樣,諂媚地笑道:“奴才愚鈍,聽您的名字聽了許多回,愣是沒想到是永寧伯的‘寧’”

宣寧:“……”

她仿佛看見天降一口大黑鍋,結結實實地罩在了她腦袋上。宣寧麵無表情,問道:“永寧伯是誰?”

高福忠:“……”

他也知道當年的事情不體麵,試圖一筆帶過,隻拉關係套近乎,說她和皇上是一家人。可宣寧一次次追問,還挑出了幾個前後矛盾的地方。他憋出了一頭的汗,仔細斟酌著用詞,還是把事情說了個清楚。

得知真相的宣寧:“……”

晦氣!

雖然說得含糊其辭,很多東西都省略了。不過原夫人酒宴上身死、永寧伯被罰、現夫人時隔半個月上位這幾件事是瞞不住的。那個永寧伯聽起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多好的一個字,怎麽就得跟他扯上關係?

宣寧的名字自然是現代的父母起的,蘊含著美好的祝福。不過這話沒法說。她想起剛來的時候,突然被人從馬車上推了下來,掉進了野狗群裏,差點被狗咬死。危險近在眼前,她沒顧得上回頭看一眼推她那人的模樣,隻是依稀記得那個難聽的男聲喊她“妹妹”。

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來這一家子都爛透了。

宣寧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茶水,冷著臉不說話。

高福忠是個太監,他很清楚,皇上雖然還是皇上,但朝中權臣橫行,一個個肆無忌憚,吃穿用度比宮裏還精細。皇上說的話是他們想聽的,他們才會裝模作樣地行個禮去辦,若是不願意,那就“直言進諫”,把皇上氣得心口疼,連飯都吃不下。

可若是宣寧能承認自己宗室的身份,那……

高福忠很清楚,皇上好他不一定好,可若是皇上都失了勢,說話沒人聽,那他們這些奴才更沒有好日子過。誰不開心了都能來踩一腳,草席一卷,誰知道會被扔到哪個亂墳崗上。

這麽想著,他臉上的笑容又真誠了幾分,腰也彎了不少,笑道:“二小姐這些年過得可好。皇上仁義,當年沒少關心您,好不容易才從一隻手就能抱過來的小娃娃拉扯到那麽大。老奴還被派去了幾次,去看看您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宣寧明顯不記得之前的事了,而且對永寧伯產生了厭惡。高福忠也無意幫他說什麽好話,隻想讓宣寧對皇上產生一些親近之感。

或者起碼,在大義上壓她一頭,若是她要和朝廷開戰,多多少少能給她帶來一些麻煩。

高福忠試探道:“這天下,一直都是皇家的,自家人,可沒有爭的必要。”

宣寧也明白他的意思,錦州權臣當道,狗皇帝被壓得抬不起頭來,要是能拿到青州的支持,定然能揚眉吐氣。她摩挲著茶杯,垂眸思考,過了一會,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

“曾有人偷偷抓難民練兵,然後送去了錦州。”

高福忠眼前一亮,欣喜於宣寧樂於分享消息,態度似乎是有了幾分鬆動。等他想明白話裏的意思,臉唰的一下白了。

皇爺手裏的兵隻有那麽多,這幾年南征北戰,打硬仗的都是他們,人數縮減了不少,想征兵卻有一群人哭窮,皇上隻能從自己的內庫裏拿錢貼補,宮妃們的首飾都收走了不少,自然沒有餘力再在別處練兵。

其他人雖然囂張跋扈,但也沒那麽能力。能這麽幹的隻有一個人——錦州知州,胡潛。

宣寧不說,他也沒往那個方向想,可她提到了這件事情,胡潛近年來不少異動一下子就有了解釋,高福忠雖然沒有證據,但也下意識相信了個七八成。

他一下子就慌了。

“二小姐,這,這……狼子野心,不可不防,這天下終究是皇家的,您和皇上都是一家人,這是祖宗留給您們的家產,怎麽能讓狗膽包天的家奴搶走!”

宣寧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正是,這胡潛為人凶狠陰毒,如何防備都不為過。家事可以過幾天再解決,這個胡潛必須死。這樣,我調撥一部分軍隊跟你回錦州,幫助皇上鏟奸除惡!”

“不行!”高福忠雖然是個太監,可他也不傻,青州軍戰鬥力強悍,武器威力極大,他也是知道的。盡管報紙裏沒寫,但打了這麽多場仗,潰兵那麽多,再多的青州軍也不可能完全俘虜。有些人稍一打聽,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皇上手裏兵不多,強敵環伺,處境已經很危險了,要是再帶一些青州兵回去,那不是引狼入室嗎。胡潛確實會死,那錦州確實也和他們沒什麽關係了。

宣寧一臉無辜:“那怎麽辦?胡潛早有準備,這消息一傳出去,恐怕……”

高福忠也知道情況危急,厚著臉皮道:“這……青州錦州離得遠,來回一趟不容易,人就不用過去了,不知道這武器能不能……能不能……”

宣寧沒有理他,高福忠也知道自己這話是白日做夢,不過他也意不在此,而在於青州種類齊全、數量可觀的物資。

“唉,既然二小姐不願出手相助,奴才也不好說什麽。隻是錦州危在旦夕,耽誤不得,皇上當初……咳,匆匆離開京城,帶的東西不多,就算是想做點什麽也束手束腳。百姓也過得不好,吃不飽穿不暖,聽說青州糧食年年豐收,不知二小姐可否支援一二?”

宣寧自然是不想給的,現在給出去的每一粒米都算資敵,她可不想給以後的自己留下這麽大的麻煩。

但她又想讓皇上胡潛狗咬狗,先打幾場,削弱了錦州的實力,到時候他們騰出手來,打得也更省力一些。

高福忠敢提出這個建議,怕也是摸準了她的想法。對他來說,錦州不錦州的,胡潛正蠢蠢欲動,先把這個危險解決,才有繼續麵對宣寧的可能。

白瓷茶杯在手裏轉了一圈,各種想法在心裏滾了幾圈,宣寧為難道:“錦州這麽多雙眼睛,即使我願意給,怕也是瞞不過去的,會讓皇上的處境雪上加霜。我在外麵有個商隊,別人都不知道是我的,倒是可以送給皇上應急。隻是這麽個商隊突然歸了皇上,總得有個理由。”

皇上手裏還有什麽能拿出手的東西?

高福忠心思電轉,道:“皇上給了官位爵位,所以商隊歸附,與青州自然沒有關係。”

就那麽幾個人,用完就扔,想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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