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門緩緩拉開,陽光逐漸照入昏暗的大廳。四下人影幢幢,黑暗中的人影在竊竊私語。細聽之下,左國材發覺,他們竟是在談論自己。

“諸位長老,請容許老夫為你們引薦,此乃大明僉都禦史左光鬥之子左國材。京師大戰之夜,正是他使用戴天德所製火器,一戰擊斃兩名公輸鐵甲武士。”秦忠朗聲高喊。

“知道了。”為首的老人咳嗽兩聲,緩步來到了秦忠麵前,越過他的肩膀注視著左國材說道:“竟然如此年輕,不愧為青年才俊。”

四下一片附和之聲。

“這是秦承先,是墨門資曆最老的長老,也是長老會的魁首。”秦忠小聲介紹。

“見過前輩。”左國材恭敬地行禮。

“諸位長老,這是我們隱居數十年來,墨家第一次對陣公輸家的機關術。第一陣便取得了如此勝利,實乃墨家大幸。”秦承先高聲道:“千年以來,我們與公輸家有過合作,也有過戰端。墨家無數先輩曾慘死於公輸家霸道的輔助機關之下,甚至就在近日,我墨家門下無數青年弟子,也在京師大戰中橫死街頭。讓我們為他們默哀祈禱吧!”

四下立時一片肅穆。長老們紛紛低頭為墨家無數死難者而默哀,秦忠也隨之加入了他們。左國材站在原地,仰頭望去,恍然發覺,四周的牆壁上竟然滿是供奉墨家先輩的龕位靈牌,這是一座祭奠逝者的英靈殿。恍惚之間,左國材感到自己仿佛聽見來自遠古時代,墨家先祖的低聲吟誦。

悼念結束後,秦承先抬起頭,臉上又恢複了淡淡的笑容。

“戴天德雖為墨門叛逆,可其潛心研製的火器,確實威力巨大。”他沉聲道:“長老會商討之後決定,此等威力巨大的不詳之器,還是封存入天機閣,禁止任何弟子觸碰為好。”

“什麽?”秦忠愣住了,旋即,他的臉上現出幾分惱怒之色:“我們早先不是說好了麽?我帶左家公子來見你們,你們聽聽他的建議再做決斷,你明明答應了!”

“我的原話是,左公子在京師受了驚嚇,秦掌門將他帶回墨門修養,保護好左氏最後的後人。”秦承先平靜地道:“至於這連珠銃一事,我們很早便討論過了,長老會早有定論,此事無需再爭。”

“長老會早有定論?這墨門究竟是長老會的,還是墨家子弟的?”秦忠放聲大喊。

此言一出,左國材明顯感受到,周遭的空氣都變冷了幾分。

“秦掌門此言何意?”秦承先低聲問,臉上仍是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墨家的長老會,自然是殫精竭慮,為振興墨家而竭盡全力,秦掌門認為墨家是誰的墨家呢?”

“既然是為振興墨家考慮,那就好辦了。”秦忠朗聲道:“現在公輸家的鐵甲已然發展至登峰造極,尋常的墨家機關全然無法破開公輸鐵甲的防禦,眼下隻有這連珠銃可以與公輸家一戰。若是長老們為墨家考慮,還請即刻解除火器禁令,舉全族之力,打造火器機關!”

“秦掌門此言差矣。”旁側一名長老聞言站了出來:“我墨家眼下的機關武器確然無力抗衡公輸鐵甲,可那些連弩、木馬也已多年未在威力上加以改進。老夫堅信,以墨家機關術儲備之豐厚,全力將主力連射弩加以改進,抗衡公輸家鐵甲便不在話下!”

“弩箭技術發展至今,無論是射速還是威力,已然到達極限了!”秦忠急切地高喊:“長老們浸**機關術多年,連這點也沒有看明白麽?長老們請捫心自問,我墨家機關術二十餘年沒有長進,真是因為我們沒有投入心血去做研發改進麽?”

“你。”另一名長老又急又氣地跳了出來:“秦忠啊秦忠,你好歹也是堂堂墨家掌門,目光怎能如此短淺?這機關術的進步,哪樣不得依靠數十年的技術、經驗的積累?眼下墨家機關術暫時沒有突破,就讓你急得不顧一切地要去碰那些不祥之物了麽?”

“目光短淺?”秦忠一怔,驟然大笑起來,笑聲嘶啞:“究竟是誰目光短淺?天德兄啊天德兄,我現在能理解,當年你為何要放下一切,叛離墨門了。”

長老們聽出了秦忠話裏的嘲諷之意,臉色寒冷如霜。

“諸位前輩,可否允許晚輩說上兩句?”一直沉默不語的左國材忽然小聲道。

秦忠一愣,回身望向左國材,終於露出了一線微笑。

“說吧。”秦承先點點頭:“在我墨家,事事皆可開誠布公地討論。”

左國材斟酌了一番,正色問道:“敢問諸位前輩,何以堅持認為,火器乃是不祥之物呢?”

秦承先波瀾不驚的臉上現出一絲笑紋:“諸位長老,有誰想來回答這位後生的問題?”

“我來吧。”還是方才那位痛罵秦忠“目光短淺”的長老:“火器、火藥,皆為殺傷巨大且不可控之物,戾氣過重;所持之人皆為嗜血好戰之徒,終非我墨家中正平和的理念可兼容。”

“就這些?”左國材愣了愣:“可前輩們製造的連弩也是殺傷巨大之物啊。”

“那要看持武器者是懷著何等心態去使用了。連弩雖殺傷巨大,用與不用,用於何人,皆在持械者一念之間。可火藥截然不同,它的殺傷範圍是不可控的,極易傷及無辜,甚至反噬持械者本人。”長老悠悠道。

“好比我們方才談論的墨門叛逆戴天德。”秦承先輕聲歎氣:“他堅持以火器克敵,在萬曆二十七年遼東戰場上,他為大明邊軍所打造的火炮,卻發生了炸膛事故。威力巨大的火器沒來得及殺敵,倒先殺傷了自己人了。如此不詳之器,叫我們如何信任?又叫我們如何放下墨家千百年來所熟悉的木係機關術,轉而轉向這個完全陌生的領域?”

“可是,長老方才自己也說了,機關術的研製多是多年以來技術與經驗的積累。晚輩相信,墨家的木係機關術,在研製的開始階段,也並非一帆風順吧?”

“木係機關術研製失敗了,並不會傷人性命。”秦承先淡淡道。

“晚輩承認,火器機關術在這一點上,相比木係機關確有不如,可這也不應該是長老們全盤否定火器機關的理由。”左國材挺直了胸膛,擲地有聲:“晚輩敢問,墨家多年來生生不息的根源是什麽?”

這個問題令長老們怔了片刻。

“我在京師初遇秦忠掌門時,掌門告訴我,是守護天下蒼生。”左國材淡淡笑了笑:“起先晚輩並不相信這點,直到京師大戰之夜,晚輩親眼看見,無數墨家子弟,不惜生命向著閹豎鐵甲發起衝擊,又成群結隊地倒下。晚輩相信,每一個親眼看見那一幕的旁觀者,都會為之動容。”

一旁的秦忠神色一黯,似乎思緒已然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夜晚,而麵前的秦承先也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可那一夜,敵人的損失卻極為有限。那麽多青年才俊,毫無意義地倒在公輸家與閹豎的屠刀之下,是為何故?”左國材提高了聲調:“說來慚愧,晚輩那夜僅以一支連發火銃,便擊殺了兩名公輸鐵甲,逼退上百閹豎死士。可後來晚輩又聽秦忠掌門所言,他們在甲一貨棧內,足足傷了六人,死了三人,才擊倒一具公輸鐵甲。晚輩敢問,這樣的墨家,要如何去守護天下蒼生?要用無數如秦忠掌門一般無畏的人命去填麽?”

周遭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諸位前輩,晚輩方從敵人盤踞的京師內撿回一條命,因而更加清楚,就在我們爭論是否應當發展火器的關口,公輸與魏閹兩家人馬,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戰備,排除異己,把持朝局。現在東林黨已經倒下了,前輩們認為,墨家還能獨善其身多久呢?”

左國材說著,略微停頓了片刻,讓長老們消化這句話的分量。

“長老們要知道,那皇城之內的魏忠賢,正大力支持公輸家煉製其輔助鐵甲。有朝一日,公輸家的鐵甲大軍兵臨城下時,長老們又該如何應對?是要繼續站在這裏喋喋不休地爭論,火器乃不祥之物,門下弟子不得接近麽?”左國材直視著秦承先的眼睛,銳利的目光逼得秦承先不得不暫時避讓:“前輩們視為叛逆的戴天德,曾是晚輩的師傅。他教導我武學劍術,行軍作戰,他是晚輩一生都要為之敬重的師長。他在脫離墨門的二十年裏,一直在潛心研究天下大勢,研究我們的敵人。現在,他將自己一生的成就送回墨門,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為墨門發來了警告。晚輩永遠會記得他的話,他在臨別之際,急切地告訴秦忠掌門,‘墨家生死存亡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了’!”

他轉過身,目光環視著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他為之付出一生的心血,不是用來給長老們束之高閣的;他對墨門的貢獻,也遠遠不是一句所謂的‘墨門叛逆’就能抹煞的!諸位長老,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晚輩今日在此痛陳利弊,也許多有失敬,可句句皆為肺腑之言,還望諸位前輩們三思!”

陰影之中的長老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看見了相同的愕然與思索。當他們的目光再度匯聚到左國材身上時,剩下的情緒便僅剩敬畏了。

“好,好。當真是後生可畏,是我們這些老家夥糊塗了。”秦承先若有所思道。

空氣一片安靜,什麽地方傳來了細微的抽泣聲。所有人的目光循聲望去,這時他們才注意到,角落裏的秦忠不知何時蹲下了身子,雙拳緊握,周身顫抖,原來已然是老淚縱橫了。

暮色漸漸覆蓋大地,繁密的星空一點點顯現出來,群山之間一片靜謐。

墨門學院的大門徐徐洞開,左國材攙扶著情緒激動的秦忠從大院內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怎麽談了那麽久?”守候在門外的秦木蘭第一時間迎了上去:“爺爺這是怎麽了?”

“老爺子可能情緒太激動了,都走不動路了。”左國材麵無表情地道。

秦木蘭愣了愣,神色一黯:“是因為裏麵談的不順利麽?我早就告訴過爺爺,長老會哪有那麽好說服?氣壞了身子怎麽辦?可爺爺偏是不聽,非要去和長老們爭辯,這下徹底死心了吧。”

左國材默默聽完秦木蘭的抱怨,與秦忠對視了一眼。下一刻,一老一小二人再也憋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晴朗的夜空下傳出老遠。

“爺爺。左公子。你們笑什麽?”秦木蘭一時也有些糊塗了:“難不成。你們把事情給談妥了?”

“豈止是談妥?”秦忠笑得白花花的胡子都顫抖起來:“明日起,長老會將責成天機閣、機關密所、墨門學院全部參與木係機關研發的弟子,立即停止手頭的製造工作,全力投入對雙發連珠銃的研發製造中去!”他一把推開了左國材,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天德兄,天德兄你看見了嗎?我墨家終於要有自己的火器機關了!你的理想終於得以實現了!”

左國材含著笑看著秦忠的背影,笑著笑著,眼簾又低垂下來。

“戴夫子,你若是能看見這一天,該有多好?”他低聲道。

“天德師傅一定會為你而驕傲的。”秦木蘭也是滿心的欣喜:“我其實也很久沒有見爺爺如此開心了,這全是因為左公子你呀,你為我們墨家帶來了新的變化。”

“現在,你們的墨家,也是我的墨家了。”左國材淡淡一笑:“長老會商討之後決定,將我吸納入墨家內門。秦承先長老為我起了一個化名,名諱墨鸞。今日起,我也是一名真正的墨家子弟了。”他說著向秦木蘭深鞠一躬:“往後還請木蘭姐多多指正。”

“呀!好好好!”秦木蘭驚喜地踮起了腳尖,像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一般開心地轉了個圈:“歡迎左公子歸入墨門!那現在起,你便是我秦木蘭的直屬小弟,啦!作為我木蘭姐的小弟,我一定會好好罩著你的!”

“那小弟,便先在此謝過木蘭姐啦。”左國材低笑。

“可是為什麽要叫墨鸞這麽拗口的名字?長老們可真是喜歡刁難人。”秦木蘭小聲嘀咕著,心下已經開始盤算要怎麽盤剝這位新晉小弟,的勞動力了。

可她忽然愣住了,兩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左國材毫無征兆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一如京師大戰那個夜晚,錦衣衛橫行的深巷裏。與那時不同的是,左國材的姿態更為從容,卻也更為深情。他的擁抱是如此熱烈,熱烈而持久,像是擔憂懷中的女孩會化作一陣風飄走似的。

“左公子,你這是怎麽了?”秦木蘭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在下,在下一時情難自抑。”左國材顫著聲說:“我時常會想,這一路上,若不是秦姑娘的勉勵支撐著我,也許我根本到不了這裏吧?”

秦木蘭這才想起,麵前的少年其實也和自己一樣脆弱,隻是在強作堅強罷了。從京師大戰之夜至今,他接連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弟弟、老師,又遠離故土千裏,殫精竭慮率領墨家人馬曆經艱辛回到墨村,自己身負重傷不得修養,還得說服墨門固執的長老。

“我都懂,左公子,我都懂。”秦木蘭輕聲說,一麵小心翼翼地拍打著左國材的後背:“左公子一路辛苦了。”

左國材忽然直起身,按住秦木蘭的雙肩,久久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知道那是這世上最攝人心魄的眼睛了。而此刻那雙眼睛也在回望著左國材,眼底倒映著頭頂的點點星空,像是有一整條星河在其間流動。

“左公子,你。”女孩微微別過臉,躲開了左國材的目光,臉色忽地泛起一陣羞紅:“左公子你過分了!心裏再苦也不能占你木蘭姐的便宜吧?還摟這麽緊做什麽?快給我鬆開!”

說著她奮力掙開了左國材的大手,氣衝衝地在左國材腳背上踩下一記,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了。左國材吃痛,轉眼便清醒過來,愣愣地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他微微抬手,手中還殘留著女孩的發香。於是他回味著方才擁抱的那一刻,嘴角沒來由地勾起了一抹傻笑。

“年輕人的愛情呐。”遠處的秦忠欣慰地看著二人,低低一笑,又仰頭望向頭頂的星空,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要開始了,老夥計。”他沉沉道。

天啟五年八月,墨村總壇上下驟然動員起來。無數圖紙在天機閣內如流水般發往墨家各部,鐵匠鋪內燈火徹夜不休,無數火銃磨具在此打造又廢棄。他們在打一場爭分奪秒的戰爭,戰爭的勝利者將在未來的對陣中占據先機。可墨家在火器研發領域儲備的不足,在研發工作進行之初便立刻浮現。失去了浸**火器機關術二十年的戴天德的指導,一切從零開始的墨家對著僅有的一支連珠銃成品陷入了沉思。而隨著時間推移,每個人心底都開始湧現出隱約的憂慮墨家是不是已然在這場關乎生死存亡的軍備競賽中,落後外界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