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國材忽然想起戴夫子方才的形容,他說父親像於少保,說的便是正統朝的兵部尚書於謙,他在書中讀到過於少保的故事,想當年正統天啟帝出兵瓦剌,卻在土木堡兵敗,天啟帝本人都被瓦剌人抓了去,一時間京師人心惶惶,瓦剌人也整備軍隊隨時要直取京師。風雨飄搖之際,兵部尚書於謙站出來力挽狂瀾,召集天下精兵良將進京勤王,穩定人心,在北京城下大敗瓦剌大軍,建立不世之功。奈何朝中小人作祟,竟將蓋世英雄於少保定了個莫須有的罪名,胡亂給斬了首。一代英豪落此下場,左國材每每讀至此處,都不免一陣心寒。又忽然想起,如今朝廷麵臨的局勢,竟隱隱與彼時彼刻的正統朝有幾分相似之處遼東的後金八旗兵威脅著大明北方,父親與一眾東林君子支撐朝局,陰影處的閹黨卻悄然積蓄著力量,要將父親這一派人一舉扳倒。
想到這兒,左國材的身上不禁毛骨悚然、多了幾分寒意,倘若朝廷正在一步步複製正統朝的悲劇,那麽父親此刻會不會已然深陷於少保當年麵對的旋渦之中?大風再起,撲麵而來,帶著京師的繁華煙雲,有如盛開的花束,在陽光下溢出濃香,卻也隱隱透著腐敗的氣味,像是什麽東西死了。
日光西斜,金色的餘暉透進房間內,在戴夫子臉上映出窗台的陰影,橫在鼻梁下的一道,像是一撇古怪的胡子,看上去莫名的好笑。左國棅心不在焉地臨摹著王羲之的字詞,正是心猿意馬之時,抬眼瞧見戴夫子的模樣:“噗嗤”一下便笑出了聲來。
“小弟,專心一些!”左國材在桌下牽了牽他的袖口。
“真當我看不見你們的小動作麽?”戴夫子眉毛一橫,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他隻是好動了些,絕沒有不敬師長的意思,還望戴夫子寬恕饒之。”左國材長作一揖,對左國棅使了個眼色,國棅見狀撇了撇嘴角,也學著哥哥的樣子作揖:“學生知錯了。”
戴夫子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一些,身形半側,目光在左國材身上停留了許久,深邃的瞳孔掩蓋不住對其看重的期許。
“戴夫子可是還有什麽教誨麽?”左國材被戴夫子的目光盯地犯怵,不由硬著頭皮發問。
“慌什麽,我又不是那些死板的大夫,還真會為這點小事動肝火麽?”戴夫子慢悠悠地捋著胡須:“大公子這些年沉穩了許多啊。”
“你叫我什麽?”左國材愣住了,提著毛筆的手僵在半空,墨點滴答滴答地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個墨點。
“大公子。”戴夫子神色肅然:“左家大公子出走之後,二公子便是家中事實上的長子了。你們的父親都已經將你們大哥的名字從族譜中劃去了,從此左家便視作沒有這位不肖長子,所以二公子也便成了大公子。”
左國材的神色有些黯淡道:“大哥隻是在生父親大人的氣罷了,他還會回來的。”
“大哥為什麽要與父親大人鬥氣呢?”一旁的左國棅低聲問,卻也沒有抬頭看二人一眼,隻專注於提筆寫字,平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左國材猶豫了片刻道:“父親隻是待人嚴厲了些,大哥讓他失望了,理應受到責備。”
“公子大可不必說得如此委婉。”戴夫子淡淡道:“如今的朝局,公子大概也是有所耳聞的,聖上寵幸閹人,皇城之內的魏忠賢魏公公風頭正盛,眼下正四處搜羅罪名要清除朝中與之作對的東林黨人。你父親身處朝野紛爭的旋渦中心,自然是期望著膝下三位公子中能出現一位強勢的繼承者,在朝堂上助你父親一臂之力。可你們的大哥終日醉心詩詞歌賦,自詡文雅,混跡於市井煙火場所,怎能不叫你們的父親失望?”
“那是大哥不願追名逐利!”左國棅摔下毛筆:“我倒聽見大哥與父親的爭辯,大哥幾次勸告父親,說朝中大人們的紛爭已然明確顯示,朝廷病了,而且病的很重,他還說長此以往,大明江山事不會長的了,父親應當早日脫身才是。”
“住口!”
“小弟!”
戴夫子和左國材幾乎同時喝止了左國棅大逆不道的言論,戴夫子迅速起身朝窗外眺望,夕陽西沉,天地一片昏黃,四下安安靜靜不見人影。
“這裏是京師,你父親又是閹人重點攻擊的對象,北鎮撫司的人一直嚴密監視左府的一舉一動!”戴夫子壓著嗓子嗬斥:“你若是再口無遮攔,是要害了你們全家的!”
左國棅張了張嘴,反駁的話還未出口,便被左國材瞪了回去。
“這也難怪你們的父親會如此依仗史憲之了。”靜了片刻,戴夫子一聲長歎,合上了門窗,緩步走到了案台邊。
“夫子說的可是父親的那位門生?”左國材問。
“史可法麽?那個神秘兮兮的怪人,每回都要從側門進出,像是做賊一般。”左國棅小聲嘀咕。
“不可直呼客人名諱。”左國材責備地瞪了小弟一眼:“憲之兄確然是深得父親信任的,相較我們而言,他對父親更加有用。”左國材停頓了片刻,鼻腔裏湧起莫名的酸楚。回想起了自己初見史可法時的情景,那還是萬曆朝的事了,那一年鄉試結束後,父親召他來到府上,拜謁了左氏家眷。那時大哥還未出走,麵對兄弟三人,父親大力盛讚這位精幹的年輕人,毫不避諱地直言:“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誌事,惟此生耳!”
“公子心事太重了,這樣會活的很累的。”戴夫子看出了少年眼底的悲傷,歎了歎氣。
戴夫子站在案台邊,手掌拂過案台,神色一時間顯得有些猶豫,在他的手邊橫放著一條暗紅色的木盒,上邊雕刻有精致的花紋,其手在木盒上停留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麵前的兩個男孩,眉頭皺了又皺。
戴夫子心道,這是亂世之器啊,真的要這樣交付到兩個孩子手裏麽?這時局終將要把每個人都推向戰場,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何況他們有如此非比尋常的父親呢。如果亂世真的不可避免,誰知道我現在是點燃了亂世的新火種,還是賦予守護天下者一柄利器呢?
想到這兒,戴夫子又望向兩個男孩,兄弟二人看上去各懷著心事,正默默低頭書寫著功課。戴夫子笑了笑,心裏雖然明白眼前的還是兩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未來的路會如何,也不是自己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能猜得到的。所以又將目光投向麵前的木盒,木盒上隱隱繪製有一個寫意的大字,是一個古體的“墨”字。
戴夫子深吸一口氣,一把掀開了木盒,這是大明朝天啟五年七月初三,亂世之槍初現人間,成為未來腥風血雨的序幕。
“那是什麽?”左國棅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是火銃麽?”
兄弟二人注意到戴夫子手裏握著的武器,這是他從木盒中取出來的,槍身細長,口徑比大明製式火槍大一些,外形也更精致,綴有金色的紋路,像是流雲一般。
“看著我的動作。”戴夫子熟練地平端起火銃,開始裝填火藥和鉛彈,兩個男孩被戴夫子的動作嚇了一跳,顧不上禮數,當即便驚慌失措地避開了黑洞洞的槍口。
“戴夫子,你要做什麽?”左國棅戰戰兢兢地問:“學生知道錯了,夫子犯不著用槍射我們吧?”
左國材按住了弟弟,將他護在身後,目光裏也滿是驚疑:“夫子這是何意?”
“看好了。”戴夫子神秘一笑,疾步走到窗邊,舉槍便射。出乎兄弟二人的預料,槍聲比他們預料的要小,大約是槍頭經過了特殊的設計。近處的一株梧桐被鉛彈擊中了枝葉,碎葉紛紛揚揚地飄落,隨之落地的還有一隻冒著血花的麻雀。
“夫子好槍法!”左國材不由讚歎。
“也隻能發一槍而已,再裝填彈藥還要花上許久,若是陣前搏殺,早被人一刀劈了。”左國棅小聲說,他近來熟讀了戚繼光編寫的《紀效新書》,上邊有對火器兵種的詳實闡述,這回被他尋得了顯擺的機會。
“是嗎?戚少保確實是難得一遇的戰陣天才,可時至今日,火器技術的進步也是先人無法預料的。”戴夫子嘴角微微上揚,再度端平火槍,並未裝填彈藥,徑直扣下了扳機,槍聲再次劃破空氣!左國棅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兄弟二人麵麵相覷,巨大的震驚在他們心底炸開。
“夫子,這支火銃為何可以連發?”左國材最先反應過來。
“這不是普通的火銃。”戴夫子默默收起槍:“這是經過改造的新式火銃,我給它取名為‘雙發連珠銃’,你看它與尋常火銃有何不同?”
左國材端詳了片刻道:“槍托比一般火銃大了許多。”
“正是。”戴夫子滿意地點點頭:“連珠銃的火藥與彈丸皆存於槍托處,內置二機輪開閉,扳第一機時,火藥與彈丸自動落入筒中,第二機隨之轉動,摩擦燧石點燃火藥,如此往複。”
“真是巧奪天工。”左國材端住火銃,眼底流露出讚歎的神色。
“夫子是如何得到這柄利器的?”左國棅不由好奇。
“這是老夫親手造出來的!”戴夫子揚了揚眉毛:“內中的精巧構造遠不止老夫方才描述的那樣簡單,乃是使用了一種古老的技術加以輔助,才得以鑄造。我大明工部雖不缺能工巧匠,但要造出這樣一杆精巧的火銃,隻怕也是難於登天。”
“古老的技術?”左國材愣了愣,目光下意識朝案台上的木盒探去。
“關於雙發連珠銃和其技術背後的曆史,日後老夫也許會慢慢道來。”戴夫子悠悠道,一麵不動聲色地蓋住了木盒。
左國材若有所思地垂下頭,細細端詳起手裏的火銃。一旁的戴夫子看在眼裏,默默垂下了眼簾,心道,墨家,原諒我把這份技術帶上了戰場。我的老朋友左禦史已經確信,公輸家的人已然站在了閹人的幕後,亂世將至,吾等豈能坐視?
麵前兩個男孩專注地擺弄起那支火銃,槍身上繪製的流雲此刻看上去如同火焰般刺目,像是隨時要燃燒起來。心生好奇的兩個男孩不會知曉,暴風已然於青萍之末驟起,巨變即將到來,他們兄弟二人的命運,也將因此而改變。而隱藏在曆史中的兩個古老家族,深埋在幕後的一場宏大的戰爭,也在此刻悄然浮上水麵。
最後一線餘暉在天際消散,恢弘的紫禁城被夜幕籠罩。長明燈透過琉璃燈罩散出柔和的光暈,照亮了寬闊的大殿。朱紅色的立柱上垂下華麗的錦織,金色的留蘇在晚風中起落。玉墀下,黑色袖袍的年輕人緩步獨行,下裙綴有錦織一片,其間的金色刺繡極盡奢華,胸前的五爪金龍在燈下散出刺目的光。那是大明天啟帝的象征,萬裏神州僅有一人可著此服,那人即是海內萬民的共主。
他即是天啟帝,這紫禁城的主人,至高權力的象征,可拋開這些令人生畏的名號,在大殿之上漫步的天啟帝不過是一個秀氣的男孩罷了。他十六歲登上帝位,理國五年,至今也不過二十一歲,卻時常感到自己像是有些年邁枯朽的老人了。
“魏卿腿腳不便,不必久跪了。”天啟帝淡淡道,聲音並不高,卻在大殿內傳出很遠。
“老奴不敢,老奴萬死啊。”屏風後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傳來,長明燈將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投映在素白色的屏風上,看上去詭異而扭曲。相比之下,天啟帝消瘦的身形倒顯得過於渺小了。
“兵部的塘報,朕已經收到了。”天啟帝直視著屏風後的巨大人影,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山海關總兵馬世龍出兵耀州,關寧軍車炮鐵騎四營兵馬,七千裝備整齊的步卒,在耀州城下被建奴一個牛錄百餘戰兵擊潰,七千兒郎折損近半,主將與先鋒於亂軍之中被斬於馬下。”天啟帝停頓了片刻,目光裏的冷意像是能凍結整個大殿:“魏卿幫我數數看,朕還有什麽遺漏嗎?”
“老奴萬死,聖上息怒。”屏風後的人影匍匐得更低了,像是要紮進這玉墀之下。
“朕何時發怒了?”年輕的天啟帝冷聲反問:“朕不怒,朕好得很!遼東邊鎮,真是練得一手好兵!”
人影不再說話,隻搗蒜一般磕頭,黑影投映在屏風上,卻像是一隻巨獸在吸吮大地的血液:“磕頭若是足以解決遼東邊患,朕現在就去太廟磕上一整夜!”天啟帝放聲高喝,如洪雷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