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掌聲,接著是一聲洪雷巨響:“說的好,年輕人!”

隨著話語一同躍入眼簾的是一名銀發老人。單看他的氣勢,左國材會誤以為是戴夫子來到了他們麵前,盡管二人的相貌並無相似之處。老人一席青布直身的寬大長衣,白須白眉,似乎已入古稀之年,可身板卻依舊如年輕武士一般挺直。歲月在老人臉上留下滄桑的刻痕,可他眼底的銳氣卻如車壁上的大字一般鋒利。

“東林子弟竟有如此少年英豪,鏟除朝中奸佞指日可待!”老人大笑著拍了拍左國材的肩膀,後者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一掌拍倒在地。

“唔,就是身板稍弱了些,還需練練內力才是。”老人撓了撓後腦勺。

“小子,小子並非習武之人,隻粗通些劍術,讓前輩見笑了。”左國材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敢問前輩尊姓大名?可是代表墨家而來,通過小子求見家嚴?”

“爺爺下手輕點!左公子體弱,不像爺爺,壯的像蠻牛!”女孩無奈地歎氣。

“爺爺今日是太開心了,在晚輩麵前失態了。”老人撫了撫胡須,嘿然一笑:“來京師許多時日,很久沒有見到朝氣蓬勃的後生晚輩了,如今的京師悶得像是一具枯朽的死屍,憋的叫人喘不過氣來。”他收起笑意,鄭重地望向麵前的兩個男孩:“老夫名諱秦忠,這是我的孫女,名諱秦木蘭。”

“小女子木蘭,見過兩位公子。”女孩端莊地向兩個男孩行禮,倒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先前為避人耳目,不得已以假名相對,還望公子體諒。”

“如左公子所料,我們自古老的墨家而來,老夫是為墨家第一百三十二任掌門,帶著墨家所屬的機關術,前來助東林一臂之力。”

“墨家?助東林一臂之力?”左國棅狐疑地打量著老人:“東林與閹豎之爭,戰場全然在朝堂之上,請恕小子失禮,墨家一介江湖門派,要如何在此刻助我東林?”

與往常不同,左國材並未製止小弟,略顯冒犯的發問。他緊張地注視著老人的神情,揣測著他們的真實意圖。在涉及朝局與父親的事宜上,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年輕人快言快語,倒也是真性情。”秦忠大笑兩聲,一手扶在了腰間。左國材敏銳地注意到,這其實是扶刀的姿勢,戴夫子在不經意間也會做出類似的動作。由此看來,眼前的老人大約也曾是大明官軍的一員。

“左公子可曾聽聞過公輸家?”老人止住笑,沉沉發問。

“在夫子的典籍中讀到過,是墨家千年以來的老對手吧?據說你們在機關術浸**程度上不分伯仲。”

“左公子倒也博學,可公子大抵有所不知,朝中閹豎如日中天的背後,已然出現了公輸家的身影。”

“公輸家?他們與魏閹聯手了?”左國材臉色一白,這對父親來說也許意味著又一個壞消息。

“他們與閹豎聯手,僅僅是為了對付朝中東林大人麽?朝堂上的爭鬥,一個機關術世家又能派的上什麽用場?”左國棅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兩位公子未經政事,到底還是稚嫩了些。”老人又笑,笑意中含了些苦澀。

“兩位公子有所不知。”林姑娘,或者說,墨家弟子秦木蘭,幾步走上了前來,輕歎了一聲:“公輸家與朝中權貴的聯手,利不在眼前,而在長遠。”

“此話怎講?”

“公子請看。”秦木蘭清了清嗓子,朝北方遙遙一指:“自遼東後金成患以來,朝中每歲耗費巨餉撥給遼鎮,用以平定邊患。可自薩爾滸一戰以來,大明邊軍與後金交戰數年,卻是敗多勝少。朝廷空耗糧餉無數,遼東邊患卻遲遲得不到解決,甚至漸有尾大不掉之勢。恕小女子直言,在閹豎把持遼東軍政之前,遼鎮在東林大人們的指揮籌劃下,打了無數損失慘重的敗仗,其中尤以天啟二年,遼東巡撫王化貞在廣寧城的慘敗為大。十數萬邊軍將士大敗,痛失千裏遼土,這才有如今遼民南逃,蜂擁入關,四處流散之苦。可以說,東林大人們如今在朝中的困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邊事上的屢次慘敗。”

左氏兄弟默默垂下了頭。女孩所言雖然尖銳,卻也句句屬實。東林係文官們在遼東戰事上一再的失利也常使父親深感疲憊,當聖上為遼東子民飽經戰亂之苦而痛惜時,父親的心裏其實也深深揪著心。

“而閹豎接管遼東邊軍之後,雖說也存在貪墨軍餉,上下其手的現象,卻也施行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作戰方略,築堅城,憑利器,將後金兵鋒止於遼西走廊,這也難怪聖上對閹豎的信任與日俱增。”女孩言辭鏗鏘有力,議論軍政大事成竹在胸,不似身嬌體軟的女子,倒似揮斥方遒的將軍了:“這也恰好給了公輸家施展身手的舞台。公子對機關術大約不甚了解,公輸家機關術以輔助為核心,善於打造精煉鐵甲,說是移動的堡壘也不為過。有閹豎財力的支持,配合公輸家的機關術,我大明邊軍倘使全軍披掛此甲,剿滅後金,平定邊患便指日可待。到那時,閹豎在朝中的威望將升至頂點,天下將再無人可撼動魏閹的地位。”女孩微微頓了頓:“連聖上也許都不行。”

空氣在此刻變得安靜了一些,耳畔僅剩呼嘯的風聲。方才明媚的陽光在此刻隱去了,厚重的雲層漸漸向著大地垂落下來。

左國材臉色微微發白。他在回味著女孩話裏的深意,但僅僅是略一深思,便已然使他不寒而栗。

“京師局勢既然已險惡如此,前輩,亦或是墨家,準備如何助東林對抗閹豎呢?”左國材沉聲發問。

“我們這些年,在大明兩京十三省各個府縣活動,搜集了無數閹豎在各地誣陷忠良,橫征暴斂的罪狀。”秦木蘭正色回道:“現已整理成冊,卻缺少上達天聽的渠道。我想。倘若這封奏疏是由左禦史來呈遞,並借此向聖上痛陳其中利弊,想必會更具力量吧?”

說著,她從衣袖中抽出一封絹布包裹著的狀書,清澈的眼底閃著刀劍般銳利的光芒,左國材的緊緊落在女孩手裏的狀書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倘使秦木蘭所言屬實,那麽替東林士子扭轉時局,替父親分擔憂慮,在天下士子麵前證明自己的機會,便就在眼前了。

“可你們所求為何?”左國材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按下躁動的心緒,發出了心底醞釀許久的疑問:“你們如此不遺餘力地幫助東林士子,是希望東林士子付出怎樣的回報呢?”

老人和女孩對視一眼,低低笑了起來。老人尤為誇張,起先還是刻意壓抑的低笑,隨後便轉為縱聲大笑了,而女孩的笑意中卻帶著一縷不易察覺的悲涼。

“小子話中有何可笑之處,還望前輩與秦姑娘明示。”左國材感到莫名的侮辱,神色也冷了下來。

“我笑墨家可悲,千年薪火相傳,自以為不死不滅,卻連最初的理念都快被世人遺忘了。”老人慢慢收住笑,長歎了一口氣。

“前輩可是說。墨家兼愛非攻,守護蒼生的使命?”左國材愣了愣,目光也變得複雜起來。他自詡年輕氣盛,堅守著東林士子的理想,胸懷家國天下,可今日聽了墨家堅守千年的理念,卻仍不免感到強烈的不真實。在這個人心不古的時代,真的還存在這樣一種純粹的理想嗎?

“我們的理念,也許你有朝一日會明白。”老人幽幽道:“那一天也許很快將會到來,也許要花費很多年。頓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有時隻需半柱香的功夫,有時需要一生。”

“收下這份狀書吧,如何定奪,便交由禦史大人考量了。”老人淡淡道:“是坐視亂世到來,還是為萬民拚死一搏,便在公子這一念之間了。”

一旁一言不發的左國棅也默默攥緊了拳頭。盡管他對這個毫無征兆找上門來的墨家並不完全信任,卻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改變時局的關鍵點,也許正擺在他們兄弟二人麵前。

左國材並沒有讓眾人等待太久,他鄭重地伸出手,從女孩手中接過了那份狀書。分明是一疊輕飄飄的紙頁,握在手心卻似有萬鈞重量。而在與女孩兩手交握的瞬間,左國材觸到了她柔軟的指尖,心下忽地泛起一陣漣漪。盡管左國材失望地注意到,女孩這些日子主動與他打交道,大約正是為了此事。細細回想他們相識的那個午後,女孩拉著他拜把子時的表演著實拙劣,卻不知何故被自己無意識地忽略掉了。可此刻他的心情卻莫名輕快,因為他隱隱意識到,自己也許和這個女孩站在了同一戰線上。至少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間裏,他不用再考慮與女孩告別的事情了。

“今日爺爺沒有嚇著你吧?”秦木蘭小聲問。烏雲低垂,林間小道卷起大風陣陣。左國材與秦木蘭並肩走在小道上,左國棅遠遠跟在後頭探頭探腦,眉眼之間略帶著戲謔的笑意。

“林姑娘。啊,是秦姑娘了。秦姑娘別老是這樣說啦,在下也不是孩童年紀了,怎麽會如此輕易就被嚇倒。”

“那就好。”女孩輕笑了兩聲:“說真的,左公子比我想象的要沉著,遇事不顯喜怒,鎮定自若,日後必成大器。”

“秦姑娘說笑了。”左國材有些窘迫:“其實。細論起來,秦姑娘應該比我小上一些吧?姑娘是哪年生人?”

“女子的芳齡是可以這樣唐突發問的麽?”女孩氣衝衝地皺了皺眉:“反正比你大上一些。”

“抱歉,今日秦姑娘關於天下大勢的一番闊論,實在令在下歎服,以致在下時常會忘記姑娘乃是女兒身。”

“喂喂,這算是讚揚還是嘲諷?”女孩毫不猶豫地伸手掐了掐左國材的臉頰:“看起來明明隻是半大的孩子嘛,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做什麽呢?腦子也木木的,很容易被人欺負的!”

左國材莫名有些發愣,下意識捂住了略微紅腫的麵頰。

“實在沒眼看了。”不遠處的左國棅默默扭過了頭去:“打情罵俏也不要太明目張膽吧?女子家的還是應該矜持一些好。”

“我們分明是同歲吧?怎麽聽你的語氣倒像是姐姐一樣?”左國材發出了抗議。

“跟著老頭整日讀各朝史書實錄,自然也就變老咯。”女孩吐了吐舌頭:“好啦,我就送你到這裏了。路上會有墨家子弟暗中保護你的,畢竟你手裏可是握著墨家幾年來的心血。”

三人在小道入口停住腳步,繁華的官道就在眼前了。

“那麽,那麽。”左國材注視著女孩的神情,喉嚨莫名發幹。

“哥哥其實是想問你,什麽時候能再見麵。”左國棅委實看不下去,幹脆替哥哥把話說完了。

“我想很快就會再見了。”秦木蘭淡淡笑了笑。

“京師險惡,還望兩位公子多多保重。”她微微欠身,正色道。

“姑娘也多保重。”兩個男孩鄭重地回禮。

同一時刻,小道盡頭的空地上,秦忠正對著烏雲低垂的天際出神。大風卷起了林間的碎葉,老人寬大的衣擺在風中起落。少頃,另一道高大的身形出現在老人身旁,與他並肩而立。旁觀者看來大約會感到驚訝,那是另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雖然他的模樣分明與秦忠毫無相似之處,可看他們站立的身形,卻好似同一個人,同樣的筆挺英武,好似鐵鑄的武士。

“你的想法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令人難以捉摸。”秦忠幽幽道:“有時我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你。”

“世上沒有誰敢斷言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人在本源上其實都是孤獨的。”老人漠然回道。

“嘴倒還是一樣硬。”秦忠笑了笑:“話說回來,天德兄,把墨家多年的心血交給一個孩子來傳遞,卻放著你這個左府主人最親密的老友不用,是不是有些浪費了?”

“不浪費。”老人低聲說,聲音輕的像是一聲歎息:“那個孩子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已經很久了,趁著他們還有時間,給他留下這樣一個機會吧。”

“是誰快沒有時間了?”

“你認為呢?以他們的父親身處的局勢,閹豎的屠刀落到頭上隻是時間問題了。”

“局勢已經險惡如此了麽?”

“比你想的還要險惡。”

兩人一陣短暫的失語,各懷著心事陷入了沉默。

“知道嗎,我時常會懷念我們在邊軍任職的那段日子。那時我們雖然隻是小小的步兵把總,人微言輕,卻也時常把酒言歡,豪情上來了,仿佛整個天地都可以踏於足下。”秦忠苦澀地笑了笑:“如今想來,不免深感恍然如隔世了。”

“我們都老了。天地雖大,卻也不再是我們馳騁的戰場了。我們能做的,唯有盡綿薄之力,推遲亂世的到來。”老人輕聲說。

“我在想,你有沒有可能重回墨門,繼續為墨家效力?”秦忠試探著問:“如今天下呈山雨欲來之勢,我們需要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沒有可能了,這點你我都清楚。”老人毫不猶豫地回絕道:“在探索機關術邊界這條路上,我犯了太多錯誤,也造了太多殺孽。而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的多年來浸**的機關術,究竟是守護了蒼生安寧,還是推動了亂世降臨。”他疲倦地搖了搖頭:“墨家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縱使你能夠頂住壓力將我引入墨門,我也無顏麵對墨家曆代祖先的英靈了。”

兩人相視無言,苦澀一笑。

“現在我可以讚同你方才的話了。”秦忠沉聲道:“天地雖大,卻也不再屬於我們了,我們老了。”

兩個老人默默垂下頭,靜靜聆聽呼嘯的風聲。遠處的木棚在風中搖搖欲墜,路護們不得不將他們進行加固,流民們也自覺地加入了路護的工作,彼此之間互相配合,默契地像是一個整體。

“但我們還不能告老。”秦忠抬起頭:“我們還有一場戰役沒有打完,現在正是兩軍對壘之時,我需要你打起精神。”

“京師內的事宜都安排好了麽?”老人問。

“已經吩咐下去了,東林士子的後人家眷,我們將秘密轉移至墨家名下的各家貨棧內,一旦局勢惡化到最壞的程度,我們定會全力護得眾人平安撤離。”秦忠回身去看身後的大車:“不過但願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不能心存僥幸。”老人冷冷道:“我們的老朋友公輸家,已然聯合了閹豎,在京師秘密布下了無數棋子,隻待收網的一刻了。你們有何應對策略?”

“策略?倘使公輸家不惜讓自家機關術落入宵小之手,我也不介意在這天下矚目的萬城之城,讓他們見識到墨家的力量。”秦忠擲地有聲道。

“對此,我倒是備好了一份薄禮,在關鍵時刻也許能派上用場。”老人猶豫了片刻:“不過終究是亂世之器,雖說不能心存僥幸,我卻也希望,那一天還是晚一些到來吧。”

“天德兄特別準備的禮物,怎麽想也不會薄吧?”秦忠淡淡道。

“說起來,你一直在看那些大車,那裏都藏著什麽?”老人忽然反應過來。

秦忠神秘一笑:“一支軍隊。”說罷,他大力揮了揮手。

路護們奮力拉動了捆在油布上的繩索,油布在大風中呼啦啦地脫落下來,露出了那些大車的全貌。那是一排外形巨大而笨重的木車,細看之下倒近似蠻牛的形狀。隨著油布滑落,木車內部發出了細微的齒輪轉動聲,隨即,巨大的木輪憑空轉動起來,齒輪轉動聲也越發密集,足有兩人高的木車竟無需人力而自行開動起來,車壁也隨之彈開了一個又一個方方正正的窗口,由機括連接並自動裝填的弩箭沿著木質滑軌停在了射擊位置。與此同時,大車尾部也緩緩升起,露出了一片森嚴的寒光那是一批配齊了數十支短箭的手持連弩!

幾乎是在大車開動的瞬間,遠處的難民整齊地放下了手中的烙餅,在空地上列成隊列。老人注意到他們破舊的衣衫下竟然還穿著一層輕便的皮甲。幾個月前他們也許還是食不果腹的流民,但如今他們早已被訓練為為墨家效力的死士,隻不過以流民的身份隱蔽在京師近郊。

這片林子裏原來皆是披甲的男人。

老人久久凝望著那些沉默的流民,心底忍不住默念那句重複了無數次的低語:“這個時局,終究是要把所有人都推上戰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