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公子?左小公子?”女孩伸手在左國棅眼前晃了晃:“茶水要涼啦。”

方才一通大鬧之後,茶舍夥計險些要將三人請出店外,虧得掌櫃及時出現,認出了三人中的二人曾在前日流民襲擾之際出手相助,其中一位似乎還在戰鬥中掛了彩。這才重新為三人安排了雅座。眼下三人相視而坐,左國棅像是被嚇呆了,低著頭半晌沒說一句話。

女孩偏過頭望向一旁的左國材:“左小公子這是在想什麽心事麽?”

“小弟,你怎麽了?”左國材拍了拍左國棅的肩膀,低低歎氣。今日大約是指望不上小弟,壓陣了。

左國棅周身一顫,回過神來,連忙端起了茶碗。方才林姑娘劍指鬧事茶客時舉世無雙的豪情把他驚得不清,雙目無神地發了許久的呆,碗中的茶水都沒了熱氣都不自知,左國材不得不為他重新倒一碗新茶。

“小子方才神遊去了,未能顧全禮數,還望姑娘海涵。”左國棅連忙起身朝女孩行禮:“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小女子姓林。”林姑娘這才顯出幾分女子姿態,微微欠身回禮:“左小公子言重了,方才小女子一定把公子嚇壞了吧?”

一旁的左國材聽來不由莞爾,也許未來林姑娘每認識一位新朋友,開場白都將是如此:“方才你一定被我嚇壞了吧?”

“姑娘說笑了,方才姑娘豪情萬丈,縱是江湖好漢見了也要叫一聲好,小子也該是歎服才是,何來驚嚇一說?”左國棅洋洋灑灑地讚歎,旋即語氣又有些猶豫:“隻是。敢問林姑娘,如何與我兄長相識的?”

他委實不敢相信麵前的姑娘是哥哥的好友,平日裏他可是與府內丫鬟多說兩句話都會臉紅回避的。外人看來隻覺得左家二公子神秘莫測,隻有左國棅明白哥哥分明是和女孩子說話會忍不住地犯哆嗦。

“偶然相識,隻是共同喜好品茶罷了。”林姑娘淡淡道,一麵不動聲色地看了左國材一眼。左國材心底莫名發犯怵,表麵上卻做出責備的模樣:“方才不是都與你說過了嗎?怎麽又問?”

“小弟,隻是。心下好奇。”左國棅悶悶地品茶,心說原來哥哥也有春心萌動的一天。不過想來也是,這樣一個女孩,很難不吸引旁人的注意。

左國材透過弟弟的眼神,隱約猜到了他內心所想,臉頰又抑製不住地發燙了。

於是茶桌之上的氣氛便沉悶得有些尷尬。林姑娘微微坐直了身子,遙望窗外的景色出起神來。一線陽光照進屋裏,灑在女孩側臉上,照亮了眼角一抹微不可查的淚痕。左國材心底忽然微微一動。

“方才聽林姑娘撫琴,曲中似有淡淡悲意。”左國材輕聲道:“敢問姑娘,可是在懷念某位故友?”

女孩愣了愣,眼底掠過一絲落魄,轉眼又消失不見了。

“隻是喜歡這支曲子罷了,這是我的琴藝師傅教會我的第一支曲子。”女孩笑了笑:“他常說我學琴,學不來他的半分神韻。今日若是他在此也許就不至鬧這出笑話了。”

“聽起來也是一位了不得的老師傅。”左國材讚歎:“若有機會,定要當麵求教。”

“是嗎?”女孩神色一黯:“他聽見了一定會很開心。”

左國材見女孩神色異樣,正要說話,忽然感到桌下有人牽了牽他的衣袖。

“小弟,怎麽了?”左國材望向左國棅。

“哥哥你真不會看人臉色。”左國棅小聲說:“看這位林小娘子的表情,那位琴藝師傅必然就是她失去的故人吧?”

“失去的故人?小弟,你是說。”

“真笨,非要小弟,把話說透麽?就是陰陽相隔啦。”

“小弟,別亂說!”左國材臉色一板:“生死大事,是能憑空瞎猜的麽?”

“左小公子猜的不錯,其實也沒什麽好回避的。”女孩輕聲道,原來她一直在聽二人的對話:“不過兩位公子不必為我憂心,故人已經離世許多年了,今日隻是撫弄古琴之時,故人音容笑貌忽然浮現眼前,情難自抑了。”她向左國材兄弟行禮:“讓兩位公子見笑了。”

“林姑娘說的哪裏話。”左國材的神色變得有些窘迫,他想起方才那位神秘琴師的話,原來她在合奏之時,便已明了林姑娘內心所想。

“人之常情罷了,何來見笑一談。”他搜腸刮肚地憋著安慰人的話:“姑娘也不要太過傷感才是。”

“哥哥你還是少說兩句更合適一點。”左國棅無奈地扶額。

“我沒事呀。”女孩忽然打起了精神,朝左國材呲牙,眼神清亮:“看兩位公子的表情,怎麽倒像是你們更傷心一些?”

“我。我們替姑娘傷心。”左國棅有些發愣,發覺自己委實還是不夠了解女性。

“說起來,那位故人倒是常說,常開不敗的花是沒有的,不老不死的人也從不存在,真正能留下的都是一些看起來虛無縹緲的東西,例如一支曲子,一份念想,一段記憶,在夜深人靜時重現後人心頭,恍如從未遠離。”女孩溫婉地笑了笑:“其實,這也就夠了。”

“一位深刻的老師傅。”左國棅聽來在心底默默下了判斷。

左國材卻有些沉默。他活了二十年,讀過無數卷書,卻依舊參不透生死一事。父親常說,君子輔佐君王,事不能成,唯有一死,說得慷慨激昂。若是有一天,父親真如此離去了,留在他們心裏的又是什麽呢?嚴肅的麵孔?冷峻的目光?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少許溫情?

空氣再度靜得令人坐立不安,左國棅憋得難受,不由捧起茶碗遮住了臉頰。一旁的女孩也學著左國棅端起茶碗,目光卻被碗中漂浮的茶葉所吸引,細細打量起來。

“對了,說起這茶葉,林姑娘可知其中的來由?”左國材回過神來,終於尋得了合適的話題,清了清嗓子,便要向她介紹碗中茶葉的來曆。

“我知道的,這是峨眉雪茶,貴胄們喜好稱它為雪香。因其收獲於清明前後,也叫清明香,其最古記載始見於前唐茶聖陸羽所著《茶經》,左公子我說的是也不是?”林姑娘淡淡一笑,放下了茶碗。

“是。”左國材愣了愣,湧到嘴邊的話頭又咽了回去。他發現麵前的女孩有時單純得令人發笑,有時卻深邃得令人害怕,像是怎麽也看不透。

其實他今日來是想要道別的,他不能再不定期拜訪這家茶舍了,也許,也不能再見麵前的女孩了。京師內如今已是暗流湧動,昨日憲之兄長的一番話更是令他深感芒刺在背在這陣雲將起的時刻,他身為左家事實上的長子,斷然不能,也沒有資格在此刻留戀這些兒女情長。為了確保自己能在關鍵時刻不露怯,他還特意喊上了小弟,以幫助自己清醒頭腦。

可細細想來,他其實並不需要如此正式的告別。他們本就是萍水相逢,至今兩人也隻是互相知道對方的姓氏罷了。女孩也許並不知道,她口中的“左家公子”其實是大明僉都禦史左光鬥之子,就像左國材不知道自己麵前的“林姑娘”究竟是哪戶人家的千金。但可以想象那戶人家必然為這個女兒操碎了心。

告別的話幾乎湧到了嘴邊,卻再三斟酌,終究是開不了口。

扭扭捏捏的,倒像是女兒家的姿態了。左國材在心底自嘲。

“兩位公子品夠了茶麽?”林姑娘忽然抬起頭,清亮的瞳孔倒映著兩個男孩茫然的麵龐:“說來也許有些唐突,小女子今日在茶舍約見公子,並非隻是單純的品茶。小女子想帶兩位公子去一個地方。”

“倒是隱隱有些預感,姑娘今日也不像有心品茶的模樣。”左國材略一皺眉,旋即淡淡一笑:“既然姑娘如此說了,那便勞煩帶路吧。”

左國棅卻愣了片刻。哥哥的語氣靜得有些不同以往,左國棅知道,每當哥哥心裏藏著很重的心事時,才會是這副語氣。

出了茶舍,沿著官道朝北走上幾裏地,大道兩旁漸漸開始出現衣衫襤褸的流民。他們或行或立,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各處,眼窩深陷著,瞳孔如是提線木偶一般毫無生氣。每當有路人從大道旁經過,流民中便會竄出一群半大的孩子,瘦骨嶙峋,拚命朝著路人伸手討要幹糧。若是路人好心,便會施舍一些碎銀,但更多的路人則是快馬加鞭遠離,或是朝孩子們拳腳相向。他們並不擔心激怒這群流民,因為附近常有官兵沿著官道來回巡視,這裏畢竟是京師近郊,流民縱使有通天的膽量也不敢造次。

左國材遠遠看著那些滿身泥漿的孩子,他們正在朝一支路過的行商隊伍乞討。商隊走南闖北,遇到路邊的貧苦人家多少會施以恩惠,為商隊討點彩頭。這一不成文的規矩顯然被孩子們深刻把握了,隻見他們毫不畏懼商隊路護們手中的刀劍,結成人牆堵在了商隊行進道路上。商隊頭領大約早有準備,扭頭從大車裏牽出一大塊布袋。布袋裏盛滿了了冷烙餅,頭領將它交由路護分發給孩子。路護也顧不上細分,滿袋的烙餅隨手灑向了路邊,孩子們便瘋了一般爭搶廝打起來。分明是個頭不過車輪高的孩子,爭奪食物時眼底的凶悍渾然不輸殺紅了眼的武士。其中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從混亂的人群中鑽了出來,臉上赫然掛著道道血痕,手中緊緊攥著厚厚一疊烙餅,飛似的奔向路邊的流民群中。不出意外,這將成為她與家人整整一日的幹糧。可人群之外還蹲著另一群男孩,他們並不參與爭奪,隻是守在廝打的人群外,等著埋伏那些順利搶到烙餅的孩子。羊角辮女孩立刻成為了他們的下手目標,為首的男孩一揮手,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地朝女孩合圍而去了。左國材心下為那個女孩擔憂,正要出手相助,卻被一隻手攔下了。

“沒有用的。”林姑娘的目光遙望著那個小女孩:“左公子今日的善心隻能救得她一時,救不得一世。在這亂世之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

左國材默默止住了腳步。這些道理,戴夫子也曾給他們教導過,隻是事到臨頭,終究會不忍心。

“小弟,知道他們從何處來麽?”左國材眉頭緊鎖。

“知道,父親的文書中常有提及。”左國棅的神色卻有些冷漠:“他們是遼東難民。自後金為患遼東以來,大量遼民南逃,計有數十萬之眾。朝廷無力安置如此龐大的難民群,隻得任由其在關內流亡。”

“都是沒了故土的可憐人呐。”左國材移開了目光:“林姑娘說的對,以我們的力量,幫不了他們一世。”

“左公子這話,說的在理,卻也不在理。”林姑娘淡淡一笑:“兩位公子再隨我來。”

左國材與左國棅疑惑地對視了一眼,移步跟上了女孩的步伐。走出很遠之後,左國材下意識回身遠眺。隻見四下哭嚎四起,人影幢幢。紛亂的人群之間,羊角辮女孩的身影再難尋覓。

又走上半裏地,大道旁忽然生出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掩映在茂密的榆樹林下。沿著小道朝樹林深處走去,左國材驟然發現,幽靜的林間不知何時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形,氣息微不可查,卻含著隱隱的銳意,如是黑暗中窺探獵物的狼群。

左國棅也注意到了四下的變故,下意識攥緊了左國材的衣袖,目光也充滿戒備。

“林姑娘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裏?”左國材放慢了腳步,淡淡問道。

“兩位公子不必驚慌。”女孩停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朝林子裏揮了揮手:“那些不過是商隊的路護罷了,小女子是隨著商隊一同來京師的。”

“原來是這樣。”左國材點了點頭。

“商隊常年南來北往,近些年時局不靖,所以雇些路護守著貨物,並非是對兩位公子有敵意。”女孩語氣中帶了一絲歉意。

“小子明白。”左國材回道,輕輕拍了拍左國棅的手背。

左國棅愣了愣。哥哥的手心全是冷汗,腳下的步子也略顯僵硬。左國棅立即反應過來,哥哥全然沒有相信麵前這位林小娘子的話。他猛然意識到,商隊的路護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氣息,他們該是生怕自己的殺氣不足以威懾心懷不軌的宵小才是。而黑暗中的窺視者卻安靜莫名,倘若不加以注意便會誤以為林中空無一人了。這樣的氣息很容易讓左國棅聯想到一群人,一群對他們的父親,對整個左府,對全京師東林子弟心懷敵意的影子。

“是。錦衣衛?”左國棅聲音壓的極低,雙拳也不由緊握起來。

左國材沒有回話,隻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握在了腰間。那是拔劍前的起手式,盡管那裏並沒有配著長劍。左國棅明白,那完全是哥哥的下意識動作,左國材此刻必然也處在極度的戒備狀態。

一行人複行數十步,轉過一道彎,眼前的小道驟然走到了盡頭。陽光變得明媚起來,一片空地在視野中延展開來。

左國棅不由愣了愣。

空地上並排橫著幾輛大車,覆蓋著黑色的油布。說是大車,卻又與尋常商隊的大車略有不同,車底隱隱顯露出複雜的齒輪,車頭也沒有拴馬的栓子,仿佛這些大車可以自行走動一般。空地旁的樹林邊搭起了簡陋的木棚,幾名路護裝束的年輕人在棚下架起了大鍋,鍋裏盛滿了熱氣騰騰的烙餅。成群的流民圍聚在大鍋前,在路護們的指揮下列起了長隊。他們麵容消瘦,麵對食物卻並不吵鬧,隻安靜地等待路護將烙餅分發到他們手中,前排的男人們甚至會優先將手裏的烙餅分給人群中的孩子和女人,與外邊那些餓昏了頭的流民團體截然不同。

“這是?”左國材望著遠處的流民問。左國棅也微微放鬆了神經。錦衣衛大概不會有這份閑心來照顧流民,也許林姑娘並沒有欺騙他們。

“如兩位公子所見。”女孩狡黠地笑了笑:“小女子嘴上雖說人各有命,可眼見萬民受難,仍是於心不忍,便設下一方小小天地,盡小女子所能,救濟一些流民,讓兩位公子見笑了。”

“哪裏話,林姑娘雖說是女兒之身,見識胸懷之寬廣,隻怕朝中大人們也要歎服。”左國材無不動容地道。遠處的流民群中也有幾個孩子,他們不知從何處翻來一隻破舊不堪的鞠球,開心地在空地上嬉鬧起來。陽光照在他們臉上,印出他們眼底清澈的光,幹淨得像父親書案上雪白的宣紙。左國材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也不自覺勾起一抹笑。

“林小娘子高風亮節,隻是商隊在此救濟流民,也隻能解流民一時之困呐?日後商隊若是離開了京師,流民又當如何?”左國棅在身後小聲嘀咕。

左國材的身形微微顫了顫,嘴角的笑容又消失了。

“左小公子倒也爽直。”女孩神色肅然,鄭重地麵向兩個男孩:“這也是小女子今日請兩位公子來此的原因。我們僅能助流民一時,他們的長遠,實則全仰仗二位公子。”她微微頓了頓,目光停在左國材臉上:“或是,仰仗二位公子府上的那位大人,大明威名赫赫的左僉都禦史,左光鬥左大人。”

空氣忽然靜了片刻。左國棅幾乎是立刻恢複了戒備姿態,防備著暗處可能的突襲。他清楚記得哥哥在來時路上的叮囑,今日約見的小友並不清楚他們的身份,而若非必要,他們在外人麵前也不必刻意提及。左家兩位公子平日素來深居簡出,除開府上拜訪的東林賓客,並無人知曉他們的樣貌。

可麵前的女孩就這麽若無其事地道出了他們的底細,熟稔的語氣仿佛是在談論自己的家人,而左國棅確信自己並未見過這樣一位神秘的女子。這樣一個女孩,縱使隻見過一麵也會令人印象深刻。

身旁的左國材卻一反常態地平靜,仿佛此刻發生的事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公子不感到意外麽?”女孩一怔,旋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左國材的神色。

“隱隱有預感。林姑娘聰慧過人,小子的身份想必也瞞不過姑娘的慧眼。”左國材聳了聳肩,視線慢悠悠地轉向了遠處的大車。

“公子總說小女子神秘,可在小女子看來,公子也並不誠實。”女孩柳眉一皺,像是有些生氣。接著,她毫無預兆地大踏步走上前來,鼻尖近乎貼上了左國材的麵頰,撲麵而來的花香溢滿了左國材的鼻腔。

“林,林小娘子這是在做什麽?”左國材驚慌失措地退了兩步,躲開了女孩的目光直視。

“我的琴藝師傅曾告訴我,眼睛會暴露一個人心底的全部心事。要想聽他沒說出口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就盯著他的眼睛看。”女孩眨了眨眼:“左公子都知道些什麽?”

“我,我什麽也不知道。”左國材有些狼狽地扭過了頭去,左國棅驚訝地發現哥哥的臉頰已然漲得通紅,與方才的沉穩平靜判若兩人。

氣氛轉變的委實太過突兀,前一刻劍拔弩張,後一刻又春暖花開。左國棅愣了半晌,意識到自己大約可以微微放下防備了。

“哥哥,現在當如何處置?”左國棅低聲問:“若是哥哥感覺此地有詐,小弟,便隨哥哥殺出一條血路。若是哥哥與林小女子有些私密話要談,小弟這便回避,並且保證不向戴夫子透露半分消息。”

“說什麽胡話?”左國材伸手在弟弟腦門上敲下一記,深吸了一口氣。再回過身時,麵頰上的紅暈已然退去了。

“林姑娘還是不要再取笑小子了,今日帶小子到此處來,想必不會隻是看看這些流民吧?”他理了理衣襟,神色嚴肅。若是史憲之在此,大約會驚覺,此刻的左國材已然隱隱帶有幾分老師的神韻了。

“方才林姑娘所言不錯,家嚴正是左禦史,可家嚴在朝中也算不得頂天的貴胄,何以助得流民長遠?姑娘也許是尋錯了人,流民救濟一事,縱是戶部尚書在此,也要哀歎一聲力不能及的。”左國材淡淡回道。

“左公子說的戶部尚書,是指閹豎的戶部尚書,還是大明的戶部尚書呢?”女孩慢悠悠地問。

“什麽?”左國材感到心跳像是漏了半拍。

“小女子的意思是,倘若權傾朝野的閹黨,有一天被擊潰了呢?”她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東林士子不是皆以中興大明,救扶天下蒼生為己任麽?隻是奈何朝中奸佞作對,無法一展宏圖,那麽倘若朝中奸佞被鏟除了呢?東林士子還能否兌現昔日許下的誓言,為天下蒼生,開創一個清明的盛世?”

“你到底是什麽人?”一旁的左國棅驚慌地問道。這些話在如今的京師比誹謗聖上更為致命,魏忠賢的耳目遍及各處,縱使是桀驁如父親也不得不謹言慎行。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左國材卻淡淡笑了笑。這種要命的時候,誰也不明白他怎麽笑的出來。

“如此說來,姑娘本姓也非林氏吧?”他闊步朝遠處的大車走去:“戴夫子大約真的老了。他雖然竭力想隱瞞你們的存在,卻時常將私藏的典籍遺落在案台上。甚至,就在最近,我還在家中的一方木盒上看見了你們的標記。他也許以為我沒有看見,可其實我都看清了。說起來,你們與我左府,倒是頗有淵源。”

“哥哥,你在說什麽?”左國棅瞪大了眼睛。

“一千多年了,你們居然生生不息地延續到了現在,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大概也是不會相信的吧?”左國材停在大車旁,猛然掀開了油布一角。硬雜木車壁上,一個古樸的“墨”字赫然躍入眼簾。刻痕微微有些模糊了,如是曆經歲月流轉,世事變幻,可細細分辨,字中遒勁的筆力與內裏蘊含的銳意近乎噴薄而出,像是直麵持筆者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