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是件好事。”李老仰著頭喝酒,眯著醉醺醺的眼睛道:“放心吧,師傅我不會讓你摻攪這件事的。你雖然聰明,但也隻是一個孩子。”

“師傅,你剛剛問我想要成為怎麽樣的人,我沒法回答你。”李毅用手抓著槍身,低聲說,“我知道一切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大家也不可能一直活下去。但是我會努力的,努力變強,因為我越強大,活下來的人也就越多。”

李老點點頭:“你知道就好,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快點長大,亂世裏沒有憐憫,既然擔了這個責任,誰也幫不了你。你變得越強大,能夠選擇的越多,也不會有太多的悔恨。”

“明日隨我去孫家,見見你的另一個老師。”李老收回長槍,退後幾步,像是要融入陰暗之中。

他的槍術像是極烈的太陽一般能夠摧毀大地,但是一旦收了槍,就會變成無根的幽魂,滄桑惆悵的飲酒低吟,宛若酒鬼。

“我的另一位師傅?”李毅不知道李老說的到底是誰,但是他隱約猜到了一絲。

“我沒有時間留在這裏,而你也無法隨我去西北。戰技隻是個人勇武,要想要獲得更大的力量,你要學的還有很多。你的天資不錯,隻要勤加練習,早晚能夠學會自己的槍術,我現在能幫你的,就是為你找一個懂得智慧的老師。”

嘴角的酒液滴在衣襟上,風吹起李老蒼白的頭發,他默然的看著天空,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鐵槍。

第二天一早,李毅就跟著李老去了高陽孫家。

看著府門上寫著的孫府二字,李毅心裏微微有些激動。

要知道這裏可是帝師孫承宗的府邸。

孫承宗相貌奇偉,“鐵麵劍眉,須髯戟張”,十六歲中秀才,而後曾先後在大理寺右丞薑壁和兵備道房守士等朝廷官員的家中,做家庭教師,並逐漸接觸官場,教導學子的能力很強。

後來,因房守士升任大同巡撫,孫承宗隨行。大同是當時明朝的邊城重鎮,承宗邊境教書時,對軍事有著濃厚興趣。“杖劍遊塞下,從飛狐、拒馬間直走白登。又從紇幹、青波故道南下,結納豪傑,與戍將老卒談論,周行邊壘、要害阨塞皆是實地考察過,乃是明朝少見的大才。

其不僅才華橫溢,還熟讀軍策,更有邊塞任職,指揮作戰的經驗,乃是文武雙全。

要見到這樣一個曆史名人,李毅如何不激動。

“李老先生,我家老爺已經在書房等你了。”一個小廝恭恭敬敬的施禮,領著兩人趕去書房。

古代見客都是在廳堂,而書房則是及其私密的地方,不是知根知底,極端信任之人,不可能如此。

李毅看了一臉醉醺醺的李老,沒想到他和孫承宗的關係竟然這般親密。

“你這老小子,又是喝得大醉,哪裏還有西北猛虎的威風。”

剛剛走進書房,一個幹瘦的老臉從簾子後麵探出來,有些凶惡地喊著。

李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示弱的道:“猛虎又如何?不還是要被關在籠子裏一點點餓死。世道已經敗壞到現在這個地步,你卻一直躲在這個小小的縣城,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被這麽折騰下去,早晚要出事。”

李毅努力扯著他的袖子,可是李老完全不理會這些,大聲的嚷嚷著。

“西北的事情我知道,不用你來叫苦。”孫承宗的聲音硬得像鐵石,“如今風雨飄搖,整個朝廷亂成了一鍋粥,短時間內消停不下來。新皇也是仁慈安民之君,他倒想要拿出來銀子救濟西北,但那可是上百兩銀子,魏忠賢一死,朝廷根本拿不出來。”

他將手裏的兵書重重的摔在桌上,顯然也是極其的惱怒。

剛剛還滿臉醉意的李老這時候卻像是一頭惡狼,惡狠狠地瞅著孫承宗的背影,啐了一口:“你為什麽不返京?別以為我不知道,錦衣衛可是都把你的門檻給踩爛了。”

他滿臉怒氣地走進屋裏,坐在椅子上猛喝了一口茶壺裏的茶水,然後指了指身邊的椅子,示意李毅不要說話,跟著自己坐下來就好。

抓了一把糕點塞進嘴裏,李老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孫承宗的身上,能夠看出來他很喜歡現在的情景,這樣肆無忌憚的說話,這樣隨意的吃喝,特別是在眼前這個人麵前。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一直沒有讓李毅說話。

孫承宗就像是沒有看到李毅一般,坐回了楠木椅上,歎了一口氣。

“我可真不知道你躲在這裏幹什麽?是不是養了幾房的小妾,整天勞累的爬不起來?”李老雙腿盤坐在椅子上,也不管什麽禮儀,“當初跟著老哥哥的幾個人中,就你這個書生最悶騷,叫你逛窯子偏不去,現在都在家裏胡亂起來了。”

孫承宗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個老小子還是這般的粗俗,都這把年紀了,也不知道靜下心來。我為什麽一直呆在高陽,你難道不清楚?”

“當初我經營遼東,初見成效,可惜擋得住建奴的攻勢,卻防不住身後的暗箭,當時要不是先皇竭力安撫,恐怕你也見不到我了。現在新皇登基,麵對的卻是一堆爛攤子,朝廷沒有銀子,西北又大災,建奴時常犯邊,這種情況下皇上已經焦頭爛額,求才若渴了。但是正因為如此,我不能回去,因為想要解決這些問題,南邊那些人不會袖手旁觀的,到時候鬥爭起來要比現在劇烈十倍,大明已經經不起那樣的禍亂了。”

“但是現在怎麽辦?連年大災,西北已經赤地千裏,流民千萬,而魏忠賢又死了,這樣一來,到底誰來組織救濟流民,安我西北?”李老臉色難看起來。

“沒有人!”孫承宗痛苦的閉上眼睛,“大明多禍患,天災與人禍同時發生,外有千萬流民嗷嗷求生,內有黨爭伐異,一片糜爛。現在能做的,隻有等,等新皇安穩朝政之後,才能想辦法救濟。”

“等?”李老慘然一笑,道:“我們西北諸民等起的起嗎?現在每天餓死的流民都是數以千計,如今十幾萬流民已經活生生的餓死,還要等,難道要等到我們全都餓死。”

“我想告訴你,蒙古人這些年已經越來越不老實,流民沒了活路,可是不管什麽人,隻要有口飯吃,什麽都敢幹。這些年估算起來,已經有近百萬流民進入了塞外,你可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李毅能清楚的看到孫承宗的眼睛一冷,裏麵帶著揮之不去的痛苦和驚慌。

“朝廷現在已經是那夥人的朝廷了,他們見死不救,將門裏已經有一部分按耐不住了。現在流民四起,餓極了就沒把自己當成人,隻要有口飯什麽都敢幹。我知道的就有榆林等幾個勢力摻攪了進去,這次來也不光是讓朝廷救濟流民的,也是給你們提個醒。”李老的眼神從來沒有如此的可怕,在燭光的映射下滿是死氣。

兩人都不說話了,李老恢複了醉醺醺的樣子,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往嘴裏灌,像是要壓製住心裏的寒意。

而孫承宗則是死死地握著椅子把手,一雙幹枯的手掌已經青筋暴起,那張嚴肅的臉依然充滿懾人的威嚴,隻是現在看來,好像更多的是心驚和恐懼。

“我會繼續聯係朝廷裏的人,讓他們調集糧食,救濟流民,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西北不能亂,你要看住他們,不然要死多少人,你比我清楚。”

李老把酒葫蘆放在了椅子旁的小桌上,知道這是孫承宗為你能夠做到的了,他轉頭指著李毅:“還有一件事,收下他為徒。”

李毅連忙站了起來,忐忑不安地避過孫承宗銳利的眼神,恭恭敬敬的施了一個後輩的禮節。

“他是你什麽人?”孫承宗的臉色稍稍鬆動,但依然嚴肅。

“我的徒弟。”李老看向李毅的眼神也滿是柔和,一邊說著話一邊喝酒。

孫承宗緩緩走了出來,示意李毅坐回去,深深地看了李老一眼,“關門弟子?”

李老的臉似乎紅了紅,然後點點頭。

“還真想不到。”孫承宗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笑容,說著,“沒想到你幾十年沒有收過關門弟子,臨老了卻是收了一個。要是讓將門那些人知道你看不上他們的後輩,卻挑了一個外人,恐怕還不鬧翻天。”

李老抱著酒葫蘆喝了一口,看著有些扭捏。

“當初我們一起騎著馬在關外殺馬賊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會到今天這種地步。當初你小子就是一個猛將的料,兄弟們誰都比不上你,我還以為邊疆第一神槍的絕技會失傳了,沒想到如今你卻偷偷地收了個關門弟子。”

孫承宗搶過李老手裏的酒葫蘆,把裏麵剩下的烈酒一飲而盡。

“李武陽,我們兩個也很多年沒有麵對麵喝酒了。”他看著李老。

李老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沒了剛剛那種灑脫頹廢,沉默地望著一臉蒼老皺紋的孫承宗,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昔日的同袍。

書房裏麵安靜得讓人心裏不安,李毅緊張地看看孫承宗,又看看李老,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李武陽”這個名字,應該是李老真正的名字。

看著這兩個滄桑的老人,李毅忽然覺得他們一定有很深的交清,在他們的青年時期,也許有著一生難忘的回憶。

李老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笑了笑。

“介紹一下你的徒弟吧。”孫承宗皺了皺眉頭,顯然對於李老現在這個樣子十分不滿。

“你該聽過,安新李毅。”李老站起來翻箱倒櫃的在找什麽。

“潛龍李毅?”孫承宗將其轟了回來,自己從書櫃裏拿出一壺酒,新斟了一杯,自己先嚐了嚐,才遞給李老,“你的眼光不錯,確實是個好苗子。”

書房裏的氣氛像是忽地融洽了,李老開始品嚐難得的好酒,偶爾為孫承宗斟著酒。

天漸漸地黑了,李毅識相的將盒子裏的蠟燭拿出來點上,一團團橘黃的火焰照得書房裏一片通明,隻有李老和孫承宗說著話,像是在回憶以前的人與事,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一些醉了。

孫承宗陰沉的臉已經紅撲撲的,李老估計是真的要喝醉了,滿臉醉笑的搖晃著走來走去,黑袍下麵的甲片丁當作響。

兩個人都在說著李毅不知道的人和事,然後哼起了一些李毅聽不懂的歌謠。

門外有管家前來稟報夫人準備好飯菜,要孫承宗出去吃飯。但是有李老在,喝得酩酊大醉的孫承宗當然不會去,就在房內敷衍過了。

燈火越燒越暗,一股縹緲的燈芯燃燒的味道彌漫在書房裏,兩個旁若無人敘話的老者已經並肩坐在了地上,哈哈笑著。李老把他的鐵槍卸下,鬆開腰帶敞開了袍子,滿身的濕熱漸漸的散去。而孫承宗卻是依然衣著得體,含著矜持的笑聽著李老繪聲繪色的提著邊塞這些年發生的趣事。

終於,李老率先站起身,沉默了一會,道:“以後我是他的李師,你是他的孫師,我教他戰技、領兵,你教他軍策、學識。”

孫承宗挑了挑眉:“他真的值得你這麽看重?”

“是!”李老重重的點點頭,“天下將要大亂,到時候生靈塗炭,需要有人來阻止這一切。我們將門的一些人已經越走越偏,剩下的也老了,成不了什麽大事。不管到時候新皇重掌大權,還是遼東異軍突起,或者是南方財閥無人可敵,大明都支撐不下去了。每個勢力都在積累力量等待自己登場的那一刻,就連北邊的蒙古和後金也是按耐不住。”

“這個孩子有那個天賦,真的有潛龍之資,我們老了,拚不動了,就讓他替我們去拚吧。”

孫承宗凝視著李老,搖了搖頭:“一切沒有哪麽絕望,新皇雄才大略,定能實現中興之誌。但是既然你這般態度,我答應你,我會親自教導他的,但不是為了教導出一個梟雄。”

李老沉默了一會兒:“足夠了…………”

“奉茶吧。”李老忽的轉頭看著李毅,他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眼縫中的目光淩厲逼人。

李毅點了點頭,前去倒了兩杯茶,回來時兩位師傅已經上坐,等待他。

李毅遲疑片刻,還是先跪在李老的麵前,叩了三個頭,呈上拜師茶。

“李師,喝茶。”

隻要受了禮,喝了茶,也就算李老認了這個徒弟。

李老點點頭,仰頭將杯裏的茶水全都喝了下去。

而輪到孫承宗的時候,他隻是輕輕喝了一口,顯得儒雅許多。

“李毅,這本乃是我在邊塞十多年裏記錄的戰場詳情和武學心得,我稱為《武陽誌》。你好好研讀,等下次再見為師可要考你的。”李老伸手將三冊牛皮包裹的書交給李毅。

行軍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經驗,而李老這等戎馬一生的經驗則是更為珍貴。其中記錄的領兵之法,戰陣之術,以及兵法運用,都是一筆不小的寶藏。

李毅相信,要是這冊書泄露出去,定會召來各方勢力的搶奪。

可能有人覺得太過聳人聽聞。那是因為他們隻知道戰場上勝利的關鍵就是將領的指揮和謀算,卻不懂得這些都要基於豐富的經驗。沒有了經驗,一切都是紙上談兵,而掌握著其中的奧秘,無論戰場上怎樣的瞬息萬變,作為一個合格的將領都能最快的下達命令。

“既然收你為徒,為師也贈你一份禮物。”孫承宗轉身到了書櫃下,拉出一個滿是灰塵的箱子。可以看出來,他已經好久沒有打開過了。

李毅上前將箱子拖出來,打開之後,卻是發現滿滿的都是書籍。

他還沒有表示,旁邊的李老卻是大吃一驚,道:“這些,都是兵書?”

孫承宗歎了一口氣:“本來以為自己再也用不著這等書,沒想到還是又打開了。此箱裏麵皆是我讀過的兵書,裏麵還有我自己寫的一些手稿。此生無用,既然你想要培養李毅,我就轉贈於他。”

李毅聽著此話,才明白自己真實走了大運。要知道古代中兵書都是嚴謹私自刊印買賣的,為的就是防止有人聚眾謀反,危害過大。

所以除了武將世家,官紳大戶家裏也是連一本兵書都不敢有,這就造成練兵領兵之法接在與武將手中,使得明朝將傲兵惰。

“感謝孫師饋贈,學生定當努力研讀,不負孫師、李師的期望。”李毅拱手道。

孫承宗緩緩點頭:“兵書軍策我自會教你,但是最重要的是要通讀詩書禮樂,修身養德,這樣才不會誤入歧途。”

李毅心裏一凜,知道這是孫承宗的告誡,立刻道:“學生明白,定當謹記師傅教誨。”

聆聽教誨之後,孫承宗召來管家,將李毅待下去休息,至於其還要與李老商談什麽,就不得而知。

經過此次見麵,李毅對於孫承宗則是小心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