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聞言想了想,道:“春香樓倒是不必了,你家少爺若是真想見我,還是有請過府一敘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史料上記載史可法乃是一個正直之人,但是史料記載也可能出錯,再加上昨日的事情讓他有了顧忌,還是小心為上。

小法聽到李毅要讓自家少爺親自登門,當下有些不滿道:“公子,我家少爺就是顧忌這裏人多眼雜,這才特意安排,還請公子隨小的前去。”

自己這裏人多眼雜,若不是史可法泄露自己的蹤跡,怎麽會惹得這般多的人將目光集中過來。

李毅想到這裏心中有了怒氣,當下道:“不要多說,你自去稟報你家少爺,若是想要商議就請過府,若是不願,那就罷了。”

說完轉身進了後院。

小法見了惱怒的一跺腳,恨恨的離開。

李毅剛剛進了屋內,朱齊龍就緊跟了進來。

李毅見了問道:“怎麽樣?”

朱齊龍聞言道:“那隨從已經離去,想來應該是回去稟報了。”

李毅聽了點點頭,突然念頭一轉,道:“你去暗中跟上那隨從,看看史可法到底有沒有問題。記住,不要泄露蹤跡。”

朱齊龍點頭答應,走了出去。

陰了多日,臨近傍晚終於落下雨來。

李毅站在屋簷下看著雨水滴落,然後越來越大,像要是成為一場豪雨。

雨水敲打著瓦片,伴隨著嘩嘩的水流聲,在整個陰暗天幕的照應下,外麵就像是洪水泛濫一般。

李毅靜靜的等著,不一會朱齊龍渾身濕透的跑過來,道:“公子,史可法來了。”

聽到史可法真的親自登門,李毅眼神一亮,然後問道:“他是否有什麽奇怪之處?”

朱齊龍當然知道李毅說的是什麽,當下道:“並無奇怪之處。屬下在暗處看著,就是單純的等待公子,後來那隨從傳了你的話,史可法稍稍遲疑,也就親自來了。”

正說著話,就看到門房走進來,恭敬地道:“李公子,有個姓史的客人前來拜訪。”

李毅點點頭,對著朱齊龍道:“你去將他請來。”

朱齊龍轉身離去。

看著朱齊龍在雨幕裏模糊的背影,李毅臉上的陰霾終於減少一些。

史可法既然主動找自己,那麽就說明他並不是自己想的城府極深,看樣子自己情況泄露的事情,定是有其他緣由。

這般想著,朱齊龍已經帶著史可法進來。

史可法走進屋簷,擦著臉上的雨水道:“突如其來的大雨,倒是讓在下好生狼狽。”

李毅讓開房門,道:“還請進房再談。”

史可法聽對方口氣有些怪怪的,問道:“兄台莫非有什麽事嗎?”

“稍後再說。”李毅口氣淡淡,引著史可法進了房間。

聽到李毅這般的冷淡,史可法不由心底一凜,走進屋舍。

“兄台這是怎麽了?可曾是太倉案出了什麽意外?”史可法問道。

李毅搖搖頭,為史可法倒了一杯熱茶,道:“官銀失竊案還在審問,並無什麽意外。”

聽到李毅這般說,史可法當下放下心來。

“既然沒有意外,為何兄台眉頭緊皺,似有心事。”史可法直接問道。

見到史可法這般的敏銳,李毅也不再猶豫,問道:“前幾日在下去拜見大人,詳談之後將住址告訴大人,請問大人之後有沒有告訴他人?”

史可法皺了皺眉頭,想了想道:“並沒有。”

“你沒有記錯?”

“在下當然記得清楚。”史可法言語肯定的道。

李毅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倒是奇怪了。”

史可法立即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閣下直言告之就是,為何這般扭扭捏捏。”

李毅盯著史可法的眼睛道:“大人可能還不知道。昨日在下去參加院試,有人假裝是你的隨從,將在下的表妹以及官銀失竊案的文書賬本全都騙走。”

“什麽?竟有此事?”史可法臉色大變,滿臉驚愕的看著李毅。

李毅幽幽道:“這次在下前來本來隻是為了參加院試,卷進官銀失竊案乃是意外。但是前一天剛剛找到了大人,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來,發生這等事,在下免不了心中滿是疑慮。”

史可法聽著李毅這般說,也就明白了今日對方為什麽不前去赴約,而是非要自己親自前來。恐怕他是擔心自己與那幫貪汙官吏是一夥的,設好陷阱守株待兔。

想到這裏,史可法原本的不滿消失,反而站起身來,滿臉慚愧的躬身行禮道:“因為在下的疏忽,險些讓閣下親屬受驚,實在抱歉。”

說完,史可法將今日侍郎以及馬郎中籠絡自己的事情說了出來。

李毅聽了也是滿臉驚訝。

史可法慚愧的道:“我也沒有想到隻是查閱些文冊,就召來了馬郎中的注意。他們定是見我查閱有關太倉的文書,然後意識到什麽,這才從我身上順藤摸瓜,找到了閣下的存在。”

李毅聽了隻得歎氣,如今看來應當是這樣。

“如今他們已經意識到我的存在,大人不必再隱瞞,直接叫在下名號就好。”李毅道。

史可法聞言點點頭,他雖然不提及李毅的身份名字,但並非不知道。事實上在李毅找到他之後,他就調查過李毅的身份。

“李兄,你乃是六品承奉郎,就不要稱我為大人。”史可法也道。

李毅聞言點點頭。

現在已經很明白了,對方是因為史可法尋找證據而起了警惕心,然後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雖然也是因為史可法害的莊柔被劫走,但是好在莊柔並沒有受傷,無心之錯原諒起來就容易許多。

雨水打在屋簷上四處飛濺,李毅起身關上了窗戶,房間頓時安靜不少。

他轉過身揮動寬袖坐下,雙目看著史可法,神色卻是平靜。

史可法微微沉吟,然後道:“這兩日我一直在查閱戶部的文冊賬本,發現了很多問題。這也是為什麽他們會一方麵對你動手,另一方麵拉攏我的原因。”

李毅聞言道:“既然南居益都已經露麵,看來你手裏的證據連他都已經慌了起來。”

史可法聞言詫異的看了一眼李毅,沒想到其一語中的。

他點點頭,道:“根據文冊證明,太倉和戶部之間的一些錢糧撥付都是有著很大的問題,最為嚴重的就是稅賦記錄造冊之後,支出的時候卻無法對上數,這也是為什麽每年內閣製定規劃的時候照應著稅收,但是依然年年有著巨大的虧空。另一方麵俸祿的預支有著極大的漏洞,隨著每年從急撥付,賬本已經亂成一團,但是根據我計算,卻有數萬兩銀子的虧空。”

李毅靜靜的聽著,很顯然,史可法已經有些失去分寸了,不然他不會將這些事情告訴自己的。

太倉和戶部的賬目出現這麽大的紕漏,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大案,而史可法現在掌握的就是這場大案的關鍵,隻要他將查到的賬目羅列出來,互相印證,那麽半個戶部都將卷入這場大案之中。

這也是為什麽史可法失去分寸的原因,一個孩子拿到一把神器,有的不隻是興奮,還有恐懼。

史可法現在掌握的可是能夠大興牢獄的證據,若是他將這些捅出去,戶部上到尚書,下到小吏,都將難以脫身。

做假賬,利用壞賬來中飽私囊,一個個大明財政部門的罪行從史可法嘴裏說出來,李毅並沒有太過心驚。

在後世之中,各種中飽私囊的手段層出不窮,比這些高出百倍的也是不少。

而且見識了地方官府的德行節操,李毅對於傳承千年的士大夫群體並沒有多少期望,不然也不會讓明朝亡的如同戲劇一般。

“史兄,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李毅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道。

“當然是稟報皇上,讓這些人無所遁形,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些奸佞小人。”史可法高聲道。

“你真的想要這麽做嗎?”李毅又問道。

要知道這些證據一旦公開,可是要掀起軒然大波,到時候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人頭落地。

史可法沒有再說話,他低著頭臉色變幻,不知道再想些什麽。

突然,他抬頭問道:“李兄,你是否是想要救被太倉陷害之人?”

李毅點點頭。

史可法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冷厲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為兄倒是能夠祝你一臂之力,但是同樣的,你也應該助我一臂之力。”

李毅看著滿臉激動的史可法,心中有絲不好的預感,問道:“你想要做什麽?”

史可法神情冷峻道:“大明國力衰敗,皆在於蛀蟲啃食國本,損公肥己,既然這次上天把這個機會交到我的手裏,我就要為大明,為皇上清楚這些國之蛀蟲,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聽到史可法這樣說,李毅的眼睛猛然睜大,急忙道:“你可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

“後果?”史可法轉頭看了看李毅,冷笑道:“無非一死而已,但是為國為民,盡管身死,吾也是死得其所。”

李毅看著史可法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無法勸說,他現在是個純粹的書生,還是一個認為自己就是要為生民立命的書生,他用這種使命論來壓製自己的恐懼,但是卻要製造更大的恐懼。

用鮮血洗淨官場,這是酷吏的所為。

李毅看著他,一字一頓的道:“我想要的就是救出那些被陷害的人,其他的並不想參與。”

“當初是你來找的我,無論如何你都已經深陷其中,所以你脫不了幹係。”史可法回答的很是生硬。

他現在一步步的成為一個清官,清澈到為了斬去自己的恐懼,而讓自己變得更加無情。

很顯然,他要李毅幫助他一起懲治涉事的官員,利用自己手裏的證據掃除其中的貪官,做出一件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盛舉。

李毅發現書生真是一個奇怪的群體,他們平日裏靠著才權勢還有女人的青睞而支撐自己,但是到了一種地步,其中少數就會發生變異,舍棄了原本最求的功名利祿,開始用聖賢來要求自己,做出匪夷所思的事。

“你想讓我做些什麽?”李毅問道。

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救出陳紅燕等人,而要想救出他們,就離不開時史可法手裏握著的證據。

史可法道:“我現在手裏握著的乃是戶部的證據,你則有著太倉虧空的證據,可以說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麵聖。”

“麵聖?”李毅看著史可法,道:“你想去見皇帝?”

史可法點點頭,道:“隻要我們能夠見到皇上,把前因後果說明白,皇上定會重重懲治這些官員。”

李毅聽了臉上掛著冷笑,“你的打算就是這些?”

史可法點頭道:“這個案子牽扯到戶部大部分的官員,非同小可。除了皇上,世上沒有人再能懲治他們。”

要是說剛剛史可法的瘋狂還讓李毅驚訝之餘有些佩服,那麽這種想法就是讓他十分失望。

他看著史可法,道:“你真的認為將這件事稟報皇上,他們就能得到應有的懲處?”

史可法不明白李毅為什麽會這麽說,他滿臉凝重的道:“皇上剛剛繼任大統,正是撥亂反正,主持朝局的時候。我們將這件事通報上去,難道皇上還能不理會?”

李毅看著史可法,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皇帝,也並非無所不能的。

他看著史可法,道:“這次案件牽連戶部和太倉,而如今大明天災兵禍,都是需要用銀子的時候,你覺得這個時候,皇上會坐視因為貪腐案使得戶部癱瘓?若是如此,到時候大明隻會比現在更加混亂。”

史可法聞言明白了李毅的想法,他麵色冷峻道:“李兄說的確實在理,但是若是隻因為要依靠這些貪官,就不懲處他們了嗎?世間天理昭昭,若是奸佞之人位居要職而不能輕動,那麽這等世道還有什麽希望?”

李毅看著史可法,說不出話來。

他講的是邏輯道理,而史可法在乎的乃是公正天理,當兩者隻能存一的時候,就沒有答案。

“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眼看著你這般胡作非為。”李毅冷聲道。

“胡作非為?”史可法滿臉怒火的看著李毅,道:“正因為戶部乃是關係到大明的興旺,所以我才這般的竭盡全力,誅殺奸佞,你不信我就罷。”

史可法堅持自己的想法一定是對的,在他看來,戶部正因為管理著大明的血液疏通才更應該想辦法清理其中的貪腐狡詐之徒,隻有這樣大明才能重振國力。

但是李毅不這麽看,如今大明的症狀已經病入膏肓,像史可法這般強硬隻可能使得這個虛弱的病體更快的崩潰。而且在他看來,史可法這般手段實在太冒進衝動了,不要說自己,就是在皇宮之中的皇帝也不會讚同他的。

兩人爭論不休,李毅堅持隻要救出被陷害的百姓就好,而史可法則是堅持要趁機將戶部的貪官連根拔起。

其實兩人之間產生分歧也很正常。

雖然李毅有了承奉郎的官職,但隻是一個散官,對於朝堂並不關注。現在的他就是一個小家意識的家長,所為的都是如同陳紅燕這等自己的親人好友,隻要他們平安無事,也就足夠了。

而史可法卻是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胸懷,在他看來活著的意義就是想辦法振興大明,掃除奸佞,還時間一個朗朗乾坤。雖然其還沒有向海瑞一般斬去作為人的私欲,但是他卻已經有了使命感。

一個是小家意識,一個是國家意識,兩人之前注定存在分歧。

雖然李毅一直相信是啊紅沒有辦不成的事情,但是史可法的理想化手段還是讓他選擇敬而遠之。這個世上最為恐怖的有兩種人,一是瘋子,因為沒有人能夠猜到他們的想法,另一個就是天才。

若是史可法能夠成功,那就是能夠成就偉業的天才,若是不能夠成功,就是瘋子。

李毅並不像陪他一起去冒險,因為他現在所做的僅僅是為了救出陳紅燕等墨家眾人,而不是關乎這個落寞帝國的興衰。

史可法離去之後,李毅心中散亂。

他是在無法想到這種書生到底是怎麽想到,用邏輯和理智去思考問題是自己的習慣,史可法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卻有著另一種讓李毅感到震撼的魅力。

向著這些,門房老伯倉皇失措的跑了進來。

李毅還沒有詢問發生什麽事情,就看到一群錦衣衛闖了進來。

看到是錦衣衛,李毅有些詫異。

要知道他和錦衣衛陸千戶乃是好友,這時候錦衣衛卻是直接闖進來,這就說明錦衣衛看來也要參與這件事了。

這倒是有些意思,看來戶部的人找上了比陸千戶更加厲害的人物,不知道是什麽人呢,李毅冷笑道。

錦衣衛直接推門進來,上來要強行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