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淵中帶回來的石頭

吃晚飯的時候,我又想到何汝平當時的情形,忽然有點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我相信所有看到那副慘狀的人都會被嚇到,深淵下麵一定是一個地獄一樣的地方,而我們肯定還會嚐試下去,就算這個計劃中止,也一定會是我們這樣的技術人員都犧牲以後才有可能。

我想退出這個任務,卻又沒有這樣的勇氣,雖然這一切都是自願的,但是退縮意味著會有長時間的動員和說明。在那些真正的當兵的人看來,膽怯是一個所有人都會遇到的問題,鼓勵一下就好了。營長、旅長、師長輪番轟炸,就算我是死硬派堅持到最後,真的退出了這次任務,以後回到地方這輩子也算廢了,不知道會有什麽帽子等著我,有的是人給我穿小鞋。

“這個同誌有點問題”,這句話可以成為任何事情的借口,就算是分房子和拿工分,除非大家都有,否則肯定有人會鬧——這種逃兵都有,為什麽我沒有?對於這個我自己倒是無所謂,隻是怕我又會因此被別人排擠。

這幾乎是和性命一樣慎重的事情,根本沒法那麽輕鬆地決定。

我於是想,我老爹知道了這種情況會希望我如何,也許我老爹不在乎,畢竟他吃的苦多了,這點非議對他來說是小意思,但是我弟弟一定會煩死我,他一直把我當成英雄,又是最容易受鼓動的年紀,雖然我想他最終會理解我。

深淵下的情況一定是件想不出結果的事情,我知道所有人都會有相同的想法,但是誰也不會明說。

王四川靠在支撐杆上,一邊給爐子添柴,一邊自言自語:“你們說,那下麵會不會是熔岩灘子,人一到下麵就燒傷燒死?”

“明火熔岩亮度那麽高,下麵應該很亮才對,上升的熱氣會翻動霧層,不會這麽平靜。”有人走進來接話道,我看見是裴青。他從老田那邊回來了。

我們立即問有什麽進展,他搖頭歎了口氣:“沒有,我回來吃飯。”說完繼續道:“倒有可能是地熱,這裏很可能有大量地熱源,地下河水灌進這些地方,變成高溫蒸汽噴出來,那種氣體隻要碰到馬上就會皮爛肉消。”

“但是何汝平為什麽要撿塊石頭回來呢?”王四川搖頭表示太難理解。

“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裴青道,“我看早先的日本人也可能隻是嚐試下去,並沒有成功,那電台也許是他們用降落傘空降下去的,我們是在浪費時間。”

幾個人都歎氣,這個可能性乍一看是存在的,何汝平準是想告訴別人,那下麵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生存的地方,這樣我們也許在最後退縮的時候心裏會好過一點。但是我也明白這並不成立,要推翻這個猜測很容易,因為那隻在深淵裏的發報機已經孤獨地工作了幾十年,它需要一個非常穩定的電源。我相信以當時的技術,下麵肯定有一個小型的水力發電係統,隻有水力係統能工作幾十年不需要任何維護。

深淵下是可以生存的,問題是我們沒有摸到門道,何汝平的那塊石頭,可能是我們唯一的線索。

可是在什麽情況下,會有人認為我們看到這塊石頭將有啟發?石頭本身沒有任何問題,非常常見和普通,既沒有多出什麽難解的東西,也沒有缺少什麽元素。

“也許他們應該查查,石頭上原來應該有,現在卻沒有的東西。”裴青道,“很多時候人往往著眼於多了什麽,而沒注意到少了什麽!”

這倒也是個方向,從下麵上來的石頭,應該有哪些必然的特征呢?“何汝平是個工程兵,我覺得應該想這些,他不了解地質勘探,他隻懂工程那一套。”我想著就道。王四川馬上說了句你個家夥倒說得有道理,接著拉開帳篷,把外麵站崗的兵叫進來。

外麵的兵有些惶恐,估計是以為我們要他下去,進來的時候臉都綠了。

我問道:“你幾歲了?哪個連隊的?”

這個小兵道:“我叫龐鐵鬆,十八歲了。三連的。”

和電影裏演的不一樣,他看上去沒有革命的大無畏精神,反倒有些發抖。

正在恐懼的我們看到他這樣故作鎮定,有了些安慰,但也不想戲弄他,王四川問道:“你是什麽類型的工程兵,和汝平一樣嗎?”

龐鐵鬆的麵色更蒼白,但還是敬禮:“一樣!”

王四川讓他坐到我們中間,遞給他一根煙,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工程兵看到石頭想到的是什麽?”

“頑強!堅定!永不放棄!”他一本正經道。

我心說難道何汝平撿起這塊石頭是想告訴我們要頑強堅定永不放棄嗎?那他的精神境界該有多高,在那種環境和痛苦下不可能有人會想到這些。

王四川罵道:“放屁!這裏不是政治課,少給我扯這些,給我好好說。這邊,這邊,這邊。”他比畫了一下,意思是周圍的洞壁,“你看到這些石頭會想到什麽?”

龐鐵鬆想了想,有點不太敢回答,王四川看自己嚇到他了,立即換了一副和藹的上級視察嘴臉,把帳篷的簾子放下來,對他和顏悅色地道:“說吧,這是內部會議,誰也不會說出去的。別人不會知道你說了什麽。”

龐鐵鬆這才挺了挺腰板,支支吾吾道:“報告首長,我一看到這裏的石頭,想到在昆侖山挖山洞的時候,我想,要是那裏也有這麽大的洞,我們該多省事。”

我和王四川麵麵相覷,確定如裴青說的,工程兵的思維和我們是不同的,這和工作經曆有關係。王四川於是試探地問道:“那如果你看到一塊從山石上敲下來的石頭,你會想到什麽?”

“石頭?”他奇怪地反問道,王四川就比畫了一下黑色的碎石頭。

龐鐵鬆道:“我會想到開山工程,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和這種碎石頭打交道,這種山洞很穩定,有碎石頭應該都是小日本鬼子做這個水壩的時候掉下去的。”

“唔……”我陷入了沉思,第一直覺是,這不好推測。何汝平是不是這樣想的,誰也不知道。

王四川問他,是不是所有工程兵都會這麽想,龐鐵鬆也說不上來,隻道反正他是這麽想的,要不他幫我問問其他人。

王四川剛想答應,被裴青製止了,他對龐鐵鬆說:“你先出去,這裏的事情對誰也不準說。”

龐鐵鬆如釋重負地出去,裴青道:“我相信這小子說的有一定的參考性,何汝平下去以後在那樣的能見度下,他不太可能注意到一塊那麽細小的石頭,很可能他看到的是一大片碎石頭,作為工程兵,他很容易想到那些石頭是大壩工程產生的,在那個生死關頭他想到了什麽,所以撿起了一塊。”

“這種想法應該很直接。”我道,“我們再怎麽想也沒有用,得工程兵去想。”

裴青點頭:“所以不能讓這小兵去問,會傳達不必要的信息。我們要知道真實的情況,得做得小心一點,我準備讓部委準備一個測驗,讓何汝平那個連的工程兵來回答幾個問題。”

比起盲目的推測,這辦法顯然好了很多。我們都同意,裴青去操辦,王四川等他走了以後說:“這小子不發神經的時候確實是個人才。”

我苦笑,裴青的聰明和刻苦有時候讓我覺得慚愧,事實上很難說是我這種懶散耍小聰明的生活態度正確,還是他那種主義正確。我隻知道隻要自己過得舒服就行,但不去嚐試,也很難比較是他舒服還是我舒服。

這些都是題外話,我問王四川:“你小子有什麽想法,很少看你不發表意見。”

他道:“這不是我們的範疇,亂說話有時候會幹擾到別人的思路。不過我覺得龐鐵鬆的說法有道理,因為,說到大壩工程,我也覺得有點疑惑。日本人在這裏的舉動很怪。”

“怎麽說?”我問道。

“為什麽蓋這座大壩,在地下河上修這種東西要下多大的決心啊,一定有非修不可的理由才會這樣搞。”他道,“不會光為了發電,從上麵拉條電纜下去不是方便多了。”

哎呀,我心裏咯噔一下,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王四川卻說得很平常一樣,這讓我有點鬱悶。我能承認比裴青笨,但是我沒法承認比王四川還笨。

他繼續道:“大壩的作用是控製地下河的水位,我覺得日本人修大壩的目的,是為了能控製流入深淵的水量。水和石頭,這兩個東西加起來,也許我們能分析出下麵的情況。可惜咱們沒資格做研究,讓老田那書呆子去折騰,估計幾個禮拜都不會有頭緒。所以讓裴青去做點事捅捅上頭也是好的,至少這家夥比老田能辦事。”

我點頭,想說老田也不是不好,這種話還是少說,但估計王四川一定聽不進去。裴青和老田相比的話我自然是喜歡老田,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是那張“小心裴青”的紙條和他之前的一些古怪舉動,讓我覺得他和我們不一樣。

晚飯後,時間還早,醫療區還沒關閉,我想出發去看袁喜樂,這次正正當當地去看看能不能探望,如果不行晚上再潛水過去。上次看她精神有了一些恢複,我覺得快點送出山洞會對她有好處。雖然這麽做我有些舍不得,但是一切到了現在,也隻能慢慢淡下去。我以後要幹的事情太危險,而她一旦離開這裏,以後再見麵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想到這裏,我心中湧現出一股愁意。

快步來到帳篷前時,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一邊的幾個護士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帳篷和我,感覺非常不正常。我心中奇怪,難道真像王四川說的那樣,傳了什麽閑話?再進去一看,隻見裏麵全是人,幾個醫生都在。

最讓我驚訝的是,其中還有之前在大壩邊見到的蘇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