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雪人
謝嫻隻覺得刺眼紅色,仿佛一排排利箭,一根根刺穿了自己剛剛裝好的盔甲,隻是這刺穿並沒有讓她緩和,反而是更深切的寒冷,比這漫天大雪,冰天雪地,刺骨寒風,更冷,更冷,更冷……
“表妹?”宋濂背著那紅色,望著那張臉,寒風之中,沒有俏豔,卻象是與飛雪融成了一片,化成雪影,眼堪堪飛揚而去,唬地伸出手,撫摸著那臉頰,涼涼的,涼涼的,連眼淚都是珠子,捏著硬邦邦的沒有溫度,不由心慌,又叫了一聲“表妹?你怎麽了?”
“沒什麽……表哥。”謝嫻回過神來,望著表哥關切的眼目,笑了,伸手捂住他摸著自己臉的手,道:“表哥冷嗎?”
宋濂聽了這話,再無遲疑,伸手摟住了謝嫻,緊緊抱在懷裏,低低道:“還冷嗎?”
謝嫻靠在溫暖的胸膛上,眼睫上的冰霜化作了雪水,浸濕了那月白牙色的綢麵,她不想哭了,也哭不出來了,因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已經結束,連同回響,也被娘的那封信截得幹幹淨淨,不留半點念想……
她的世間,本來就是表哥這樣的月白牙色,從來不是紅的,也經不起那半點紅色,所以……所以……
常大哥,放下,放下吧,放下才是你我的解脫,隻願從此以後,相忘於江湖……相忘,相忘……最好的懷念,就是忘記,不是嗎?
謝嫻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宋濂,輕輕道:“表哥真好。”
宋濂沒想到謝嫻會主動相擁,渾身一震,訥訥道:“嫻兒……”
謝嫻仰起臉,嘴角彎彎,冰雪一點點打在俏臉上,如玉的麵容顯出皎潔的美,連同那紅唇也宛如朝聖的蒼白如雪,宋濂的腦袋“嗡”一聲,渾身熱血湧了上來,低下頭狠狠地堵住那紅唇,不知為甚,本應欣喜若狂,卻是眼淚蜂擁,點點滴滴打濕了謝嫻的臉,這樣莊重而強大的女人,論心機謀略甚至論到詩才,都比他高了不止半分,讓他總沒有來的膽怯……
便是這份膽怯,讓他終於失去了她,下意識接受了什麽都不如自己的靈兒,可是人到失去的時候才知所擁有,在每個爛醉街頭的夜晚,在每個傷心絕望的時刻,在聽到謝家抄家的崩潰裏,終於明白所愛,朝思夢想,夢寐求之,卻近在咫尺,天涯之外,錯了,從前全錯了,愛是一種勇氣!
一種勇氣……
他用盡力氣抱著謝嫻,仿佛要把她嵌在自己的懷裏,前程往事,一場空夢,隻願抓住所有,珍愛一生一世……
謝嫻閉著眼,感受著宋濂的清涼的淚,忽然想笑,又覺得想哭,渾身一陣冷,一陣熱,隻想就此昏了過去,再也不能睜眼,免得再見到那紅色……
她知道自己是多麽多麽的殘忍,或者說,她一直就這樣無情,對別人,對自己,永遠理性優先、規矩冷然、不動聲色,而,心狠手辣,可是,此時此刻的殘忍,就是一種別樣的慈悲,還君明珠雙淚垂,隻願君心似我心……
謝嫻低下頭,埋在宋濂的懷抱裏,唯恐讓那個影子看到自己眼淚,甚至連嗚咽也不肯留下,直到可以抬頭,終於笑顏如花,拉起宋濂的手,言笑晏晏,仿佛鮮花綻放,道:“表哥,良辰美景莫辜負,去花苑裏賞梅如何?”
宋濂見謝嫻忽然異常的活潑,隻以為她心裏歸屬了自己,心中越發暖洋洋的,笑道:“你倒是不怕冷。”說著,拉著她的手低低道:“一會兒子丫頭婆子就來了,我不希望看到她們。”
謝嫻抿了抿嘴,道:“我們先走。”說著,拉著宋濂向那花苑走去,遊廊裏的雪早被仆從打掃幹淨,外麵的花苑則是一片雪白,兩人親密地手拉手,宛如雪白世間上的一對蝴蝶,在漫天如夢裏飛舞,隻留下那蒼然孤獨的煢煢孑立……
雪一直在下,在下……
“咦?元福,這裏什麽時候堆的雪人?”欒福與元福走到遊廊,不見了小姐與表少爺,卻見不遠處瓦基上堆著偌大的雪人,五官突出,惟妙惟肖。
元福仔細望著那雪人,忽然見到鼻子下的濕潤,心中一動,上前拉住正要過去看的欒福,道:“你倒是有閑情,快走吧,小姐穿的那樣少,不定凍成什麽樣呢,得快把手爐給她。”
欒福轉過身,歎了口氣,道:“元福,不是我說,表少爺太不知禮了,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一點也不替小姐名聲著想,老太太還替他瞞著老爺……小姐這樣懂規矩的,竟也縱容他胡鬧。”
元福自從見了那雪人,就有些心神不定,聽了這話,忽然一笑,意味深長道:“他是怕小姐跑了吧。”
“跑了?小姐往哪兒跑去?”欒福奇道。
元福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小姐這樣的性子,就是籠子裏的鳥兒,除非你把籠子打爛了,否則她是絕對不會飛出來的。”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忽然高揚了許多,壓過了雪天裏的嗚嗚風響。
欒福“嚇”了一聲,道:“元福,胡沁些什麽,我見過的男子裏,表少爺是最最好的了,摸樣才華前程都是一等一的,又是自小知根知底,小姐心裏還有什麽不足?什麽籠子鳥兒的。”
元福“噗嗤”一笑道:“你一會兒怨表少爺不知禮,一會兒又誇他最好,到底想怎樣?難不成想陪著小姐過去,爭個姨娘當當?”
欒福的臉“騰”地紅了,跺了跺腳,道:“小蹄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兒!”說著,就撲了過來,元福“哇”了一聲,抱著手爐向花苑奔去,欒福提著裙子在後麵追趕,不一會兒功夫就追上了,隻要去扭元福的臉,忽見元福用手指做了個“噓”字,忙住了手,見元福隔著花枝指了指,抬頭向前望去。
宋濂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花傘,一邊撐著傘,一邊拉著謝嫻的手,站在梅花從中,一個翩翩如玉,玉樹臨風,一個紫衣嵐嵐,端麗無雙, 便是極美的水墨畫卷,讓人隻覺歲月悠長,安然靜好。
欒福想過去說話,卻被元福拉住,輕輕搖頭,欒福指了指元福手中的暖爐,元福低低道:“正對詩呢,別打擾。”
欒福仔細聽去,果然,宋濂的笑聲朗朗傳來:“我輸了,表妹,這次賠你什麽?”語氣裏的欣喜連冰雪也擋不住,汩汩流淌的全是幸福的歡悅。
不知為甚,謝嫻的聲音也異常地歡快,拍了拍手笑道:“表哥,你曾經說過你在學院的時候,曾經見過文瀾先生,我要他一幅字,你給不給?”
“他啊……”宋濂遲疑了下,道:“他脾氣古怪得緊。”
“物以稀為貴,登峰造極的人,自有一番古怪吧。”謝嫻語氣裏帶著唏噓,道:“曆經官場,看盡滄桑,便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說著,說著,竟帶了幾分悠然地向往。
宋濂側頭望著少女,見她神色憧憬,望著前麵的一支雪梅發怔,笑了笑,走過去把梅花掐了過來,放在手心裏給她瞧道:“我知道你喜歡梅,可是這是庸俗的世間,你這樣厲害精明的人,竟羨慕起梅妻鶴子的活法,倒也古怪。”
謝嫻低頭望著那手中的雪梅,笑了笑,拿了起來,放在眼前轉來轉去地看,道:“表哥,你將來是想入主中樞,還是外放地方?”
宋濂本心自然是出將入相,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怕說多了俗氣,遲疑了下道:“我看表妹的意思。”
“宦海浮沉,君心叵測。”謝嫻淡淡道:“我們謝家經曆了這次反複,我也看透了。”
宋濂“嗯”了一聲,欲待答應,卻覺得好容易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遇,正是登高望遠之時,欲待反駁,卻怕違了謝嫻的心意,隻好不答,隻緊緊攥著謝嫻的手,道:“有表妹的地方,我便心滿意足。”
謝嫻聽他這麽說,反手握住宋濂的手,直言道:“殿下心狠手辣,伴君如虎,我希望表哥能找機會外放,造福地方,也算是報國恩君。”
宋濂說不過謝嫻,便緊緊攔著謝嫻的腰,轉了話頭道:“方才你說的那句詩,我想了個更好的: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說著,忽然笑了,道:“人都拿花比女,這梅花象你。”
謝嫻一怔,捏著那梅花,道:“我?怎麽會?我這種俗人。”
“表妹外熱實冷,冷中有豔,不是梅花是什麽?”宋濂見謝嫻轉移了注意力,心中鬆了口氣,不敢再與謝嫻談下去,轉身道:“回了吧,表妹,好冷。”一轉身見兩個丫頭站在不遠處,笑道:“她們倒是忠心,一直在那裏等著。”
“小姐,手爐。”元福這才跑了過來,熱熱地給謝嫻捂住,欒福也走了過來看謝嫻臉凍得鐵青,十分心痛,用手搓著謝嫻的臉,道:“怎凍成這樣了?” 說著,幽怨地望了宋濂一眼。
宋濂對這位心直口快的丫頭是極怕的,忙道:“是我的不是了,欒福姐姐別怪,這就回去。”說著,想去牽謝嫻的手,忽然覺得守著兩個丫頭不好,隻得縮了手,誰知謝嫻卻主動拉住了他,笑語盈盈道:“一起回去。”
謝嫻性子雖然溫和,卻並不是個主動熱情的人兒,如今當眾拉起宋濂的手,把眾人都驚了驚,宋濂欣喜異常,緊緊攥著謝嫻的手,道:“走。”
一行人一高一低地向謝嫻的院子走去,經過遊廊的時候,元福特意抬頭去看,見那雪人竟然還在哪裏,不由抬頭看向謝嫻,卻見謝嫻緊緊拉著宋濂的手,連眼眸也不瞟過一下,心裏忽然砰砰亂跳,也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竟站住了。
“元福,怎麽了?”欒福見元福停在那裏,拉著她的手道。
“沒……什麽……”元福被欒福拉著一下下向前去,走到遊廊的盡頭,終於忍不住再回頭去,見那雪人因為站得太久,已經臃腫龐大,再也看不清輪廓,忽然鬆了口氣,大約是看錯了,若是活人怎麽可能站那麽久,早就凍死了!
這麽想著,又把心放了下來,隨著欒福回到了謝嫻的院子,進了正房,見謝嫻與宋濂在內室裏說話,便不再進去,與欒福一起去抱廈把靴子脫了,換上室內的軟底繡花鞋,見玉福花福兩個正圍著暖爐子烤手,正要說話,聽欒福笑罵道:“兩個偷懶的小蹄子,表少爺在這裏呢,還不去換茶?”
玉福資曆最淺,忙站了起來,伸了伸舌頭道:“欒福姐姐,這就去。”說著,端著茶進了內室,還沒出來,卻見宋濂喜氣洋洋地走了出來,玉福也跟著出來,去拿了蓑衣給宋濂穿上,宋濂衝著欒福等一稽道:“這幾日勞煩姐姐們看顧了。”後日,便是他們的親迎之日。
欒福見宋濂衝著自己來了,臉“騰”地紅了,正手足無措,聽元福笑道:“表少爺好走。”
宋濂“嗯”了一聲,走到門口,玉福給他打簾子,隻覺得外麵一陣冷風刮過,走到了院子裏,,忽聽一聲“表哥”,見謝嫻忽然從裏麵跑了出來,也不穿鬥篷,隻著緊身的粉色襖裙,把一個湯婆子塞到他手裏,笑道:“天怪冷的,拿著這個暖和些。”
宋濂見她眉目之間全是關切,心中感動,握著謝嫻的手道:“表妹……”
謝嫻用力握了握宋濂的手,輕聲囑咐道:“回去路滑,表哥別騎馬了,還是坐車的好。”
“嗯嗯。”宋濂用力點了點頭,心中暖洋洋的,隻覺得妻如此,夫複何求?恨不得上去親上一親,卻守著院子裏的婆子不好意思,隻把手用力一握,揣著湯婆子出了院子。
謝嫻站在那裏望著他的背影,怔怔不語,欒福出來給她披上鬥篷,低聲笑道:“小姐,你終於知道表少爺的好了,我看著也歡喜哩。”
謝嫻“嗯”了一聲,捂著著鬥篷正要轉身,卻在餘光裏忽然見到屋角之間的紅色,雖然並不顯眼,可她還是看到了,那心便宛如這漫天飛花,碎了一地的冰涼,偏生還在笑,一字一句道:“當然,在我心裏,他是最好的。”說著,一步步向正屋走去,進了屋子,忽然腿軟地沒了氣力,隻是強撐著不肯倒下,換了家常服,走到內室,臨窗而坐,靜靜道:“掌燈,我要看書。”
元福過來掌燈,勸道:“小姐,天不早了,你病了剛好,早些歇息得好。”
謝嫻低下頭,笑道:“也好,躺下看。” 讓丫頭伺候她卸妝洗漱,躺在迎風枕上,拿起那本詩詞集子翻來覆去地看,卻怎麽也看不下去,幹脆吹了燈躺下,眯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覺得屋裏靜悄悄的,大約丫頭們也睡了的,便掀開被子站了起來,走到窗戶前站住了,咬了咬嘴唇,再也忍不住,爬到案幾上,把那窗紙點破,從這個角度正能看到那屋角,那紅色居然還在,隻是已經變成了雪白,寒風瑟瑟,一動不動……
謝嫻忽然緊緊地抓住窗欞,無力低下了頭去,過了許久,從案幾上爬下來,走到梳妝台前,摸索了許久,從藥匣子裏掏出一個藥瓶,仔細看了看名字,倒出了十幾顆,吞了下去,又覺得不夠,又倒出了十幾粒吞了下去,悉悉索索地爬上了床,把被子蒙著頭,眼淚就流了下來,哭著哭著,竟然睡著了……
第二日起身,幾個丫頭伺候她梳妝,見她一言不發,神情憔悴,沉默異常,也不敢隨意調笑,就這樣默默地梳洗完了,走到廳堂裏,見餘嬤嬤已經把早食提了過來,飯幾上攤開一溜,胭脂紫米粥、薏米燕麥粥、花卷子、玉米窩窩,四五樣素菜,謝嫻隻低著頭,攪動著那粥,忽聽餘嬤嬤笑道:“這麽大雪,主子們的院子裏都堆了雪人,讓我瞧著,竟大小姐院子裏那個堆得最好哩……”
元福心頭一跳,問道:“哪裏來的,我怎麽沒見?”
餘嬤嬤驚訝道:“就是屋角那個?好大一個,五官都象得緊……”
元福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動,情不自禁地向謝嫻望去,卻見小姐正用勺子攪粥,連頭也沒抬,一勺又一勺地喝著粥,直到喝到精光,抬頭笑道:“走,去老太太那裏數嫁妝去!”
作者有話要說:(1)“隻願君心似我心”出自李之儀《卜算子》
(2)“還君明珠雙淚垂”出自張籍《節婦吟》
(3)“病樹前頭萬木春”詩出自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4)“冰雪林中著此身”詩出自元代詩人王冕的《白梅》
謝謝“淺淺”親,“月章”親的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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