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在公司見過的那個女人來家裏,帶著厚厚一遝資料。

他們聊了半天。

客廳還放著戲曲節目,那女人說:“現在媒體都知道性侵的事情,壓下去的可能性不大,高經理那邊正在跟家屬協調,公關組提議……我們沒必要否認,那樣的話也許會惹怒大眾,畢竟照片已經在網上流傳過一陣,如果這時候一口咬定沒有性侵,那會讓客戶質疑我們的信譽,誰還敢送孩子過來上課呢。”

慶之遠點了煙,煙霧燃了一半,他看到慶虞低著頭扒飯,又掐滅煙頭。“但那個孩子未成年!”

也許是他自己有孩子,所以能對受害者產生憐愛。

女人臉上的神情有點像結了疙瘩的鴉羽,“但我們可以說那不是未成年。我們承認高經理性侵學員家長,我們可以把關注點放在‘家長’上。您知道的,現代人對女性的臆測泛濫成災,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成年女性被強奸的,尤其是在我們給對方賠償的情況下,大家隻會覺得那是為了錢。上次洮大附屬小學門口的那起強奸案您聽說過嗎,那個女人可是連衣服都不穿,把痕跡展示給大家,但最後帶來的隻是‘影響市容’的一句評價而已。慶總,當女性成年的那一天,就是她孤立無援的開始。”

“那麽性侵的場景就不再是小學生的未成年姐姐來公司被高管強暴,而是她的媽媽來公司接小孩下課,被高管強暴。慶總,這兩者之間有質的區別。”

慶之遠還在猶豫,“可那個孩子才十五歲。”他很憂慮:“我也是一個父親。”

女人正襟危坐,麵色冷淡:“對啊,您是一位父親,所以才要把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不然小虞在學校會被她的同學欺負,她以後也不能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公主了。很多人都仇富,慶氏高管性侵未成年,那到時候誰都摘不開,這樣的罪行,您指望別人寬容我們慶氏的小千金嗎?”

簡單來說,他們榮辱與共。

慶之遠輕輕敲桌子,慶虞並沒有從他眼裏看到什麽糾結的神色,她應該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一個表演家。他表演出這一段心疼受害者的戲碼,就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一些,減弱內心的負疚感。

“那就,按你說的做吧。”

女人終於露出笑容:“好的,我們會出一則官方聲明,以無限的誠意告訴網友,性侵家長的事我們也很傷痛,一定會配合警方調查。至於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會給她一筆補償款。”

戲曲唱到**處,不知道是什麽伴奏,聽著又喜慶又悲壯。

他們打算撒謊。

慶虞想到自己上次撒謊。品德老師把父母叫到辦公室,爸媽一左一右的訓斥她。當時她痛恨不已,為什麽品德老師什麽事都要告訴家長,難道從自己的零錢罐拿五十塊已經構成犯罪了嗎?!太可恨了,希望品德老師永遠沒有錢花。

她當時聽那些譴責,聽得不情不願,連辯解都不願意,其實她交了兩塊錢班費,剩下的都放進零錢罐了。

那天講誠實的時候,老師說:“誠實是美德,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誠實,我們每個人都應有這樣的美德。”

女人離開,張嫂開始收拾殘羹剩飯。

慶虞抬眼看了看慶之遠,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在屏幕上看到的那張照片,那個姐姐的表情!

如果,如果她遇到了一隻巨型蟑螂,她怯弱的逃跑,然後有人把生路截斷了,她會立刻死掉,那時候她臉上就會出現跟那個姐姐一樣的表情。

那天慶之遠跟她說他要做一件不太好的事情,當時她貪戀這點父愛,又一次充當了幫凶,對他點了頭。

無知的允諾。

她心裏說不上來的難受,好像她突然掉進了蟑螂的族群。

無知的允諾也應該判罪,她應該去坐牢。對於摧毀一個十五歲少女的人生,她無聲無息的出了力。

是這樣吧。

她大概意識到自己心智上比其他同齡人要成熟一些,思路也很奇怪,忍了又忍,還是開口問:“爸爸,撒謊可以被允許嗎?撒謊合法嗎?”

慶之遠扶了扶眼鏡,把雜誌放在一邊,看向她,“撒謊當然不被允許,但爸爸撒謊是為了慶慶,如果這一次爸爸不撒謊,慶慶就會被別人欺負,其他小朋友會看不起你,因為他們看不起你的爸爸。你應該理解,父母和孩子是不能分割的整體。”

“是嗎。”她撚著桌上一粒米,感覺指腹黏黏的。

電視裏的戲正唱到:“那賊喲滿口仁義道德喲……”

今天的日記:

——我覺得爸爸在談那些事的時候應該去書房,不應該當著我的麵。當然我也不應該怪他,當他們談起那些事時,我應該離開。我聽懂了嗎?又好像沒懂。我應該知道些什麽嗎?我好像不知道,但我心裏難受的連怕狗的事情都忘記了,今天大狗咬我的褲腳,我甚至都不想跑。

第二天一直在想這件事,上課一直走神,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日記補全:

——其實爸爸也害怕撒謊會有懲罰,所以把我留在那裏,讓我保護他,這樣他就不會覺得撒謊那麽可怕了。那懲罰爸爸的會是誰呢,爸爸也有老師的吧?

-

有一件好事,餘幀出院了,他爸媽帶他來學校。

經過多方運作,慶虞跟他成了同桌,期中考,他拿了第一名。

慶虞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名字從第一個退到名單的第二個。

心裏又開始紮稻草人。

餘幀學習越認真,她越不想學,偏跟他作對,天天跑去跟季嵐玩。

自從上次古龍原事件後,季嵐消停了好久,不過最近她又有新的遊戲玩了。是一本雜誌,有好多選擇題,前幾頁都是題目,後麵全是選項對應的答案。

她連續玩了好幾天,班裏同學說她不務正業,但季嵐說:“這是遊戲,遊戲是競技,國家承認的體育項目。”

聽完她對不務正業的回應,慶虞瞬間覺得季嵐並不笨,為了不學習,她可以變成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班裏都是些傻孩子,誤以為真,跟著她一起玩。

不過這一次慶虞是第一個拿到雜誌的人。

她看著封麵上的字——人生模擬遊戲。

——請選擇初始屬性(屬性點餘額:20)

美貌:-3

智力:10

家境:3

體質:5

心理:5

0歲:你出生了,是個女孩。

15歲:智力超群上了重點高中。

16歲:智力太過超群引起心理問題,輟學,進廠打工。

17歲:廠子著火,廠長帶小姨子跑了,失業。

18歲:因太醜找不到工作,抑鬱。

19歲:抑鬱而終。

看到她這慘烈的一生,大家都開始爭強好勝,認為再也沒有比這更慘的人生,於是爭相排隊,班裏因為這本雜誌熱鬧了一整天

大家同伴這麽久,也都混熟了,對班主任的行事風格了如指掌,有各種辦法不讓她發現這本雜誌的存在。

但下午自習的時候季嵐還是被叫去辦公室了,回來時她一臉憤怒,惡狠狠的從書桌裏翻出那本雜誌,帶去辦公室,回來時兩手空空。

放學後,慶虞跟她一同下樓。

季嵐嘟嘟囔囔罵了半天,左想右想還是不甘心,忿忿然跺腳,道:“我們學委真的好討厭,他又不是沒玩遊戲,竟然還跟老師打小報告,太氣人了,我以後有好東西再不給他了,他以後就是我最討厭的一個人。”

慶虞也覺得學委不太守信用,明明大家說好一起玩,等班裏人都玩一遍,結果他玩完後就去告訴老師了,一邊邀功,一邊享受遊戲的樂趣。

兩個人合計了半天,慶虞道:“教訓他一下。”

季嵐說:“怎麽教訓?”

慶虞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明天給所有人帶蛋糕,就不給他,除非他道歉,從老師那兒把雜誌要回來。”

隔天,慶虞拿蛋糕分給班裏所有人,等到了學委旁邊時,她內心想象自己應該做出一個冷漠不屑的表情,然後直接繞過去。但是當她看到男孩發紅的臉和眼裏的恐懼時,她幾乎能預料到,如果她當真繞過去,那麽他那雙眼裏立刻就會出現受傷的神色。

停了一會兒,從袋子裏拿出一塊小蛋糕,放在他手心。

回座位後,季嵐搗了搗她的胳膊,“你怎麽給他了啊?”

慶虞小聲說:“太甜了,他吃了會長蛀牙,我在害他。”

季嵐信了。

慶虞第一次感覺到跟蠢笨的人做朋友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她以後會一直跟季嵐做朋友。

臨近期末考,她開始發憤圖強,希望能趕超餘幀。她發現餘幀上課老是打瞌睡,據說他家裏又請了思維老師,每天晚上回去都要上思維課。真是個可憐人。

每每想到此就會憐憫他,但這種憐憫在看到他那成績單的一刻會全部消失殆盡。

上課打瞌睡都能考第一。

期末反擊計劃失敗。

拿了成績單回家以後,趙挽霖開始分析她輸給餘幀的原因。

“數學沒拿滿分,思維理解力不行,要不要也上一段時間編程課訓練一下?”

慶之遠道:“小學的數學題歸根結底還是考驗對題目的理解能力,書看的少了,閱讀量得重視。”

慶虞在一邊站著,聽他們商量。她知道,她不需要參與,隻需要執行。

最後他們又挑了紀伯倫的散文詩,並要求抄寫。

-

放暑假以後,慶之遠說要去回北溪老家探親。

本來趙挽霖也打算一起去,但她的什麽研究報告出了問題,又要出國一趟,所以不能跟他們一塊去。

老師說北溪是現實裏的邊城。

動身的前一晚,慶虞夢見北溪的一片蘆葦**,蘆葦**裏應該有擺渡的爺爺,還有翠翠。

第二天起床時,她格外憧憬北溪,不知道在北溪會見到什麽人,會看到什麽景色。

很難想象,慶之遠竟然是在北溪那樣的地方長大的,她以為邊城隻能養出翠翠,以為北溪隻能養出另一個翠翠。

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現在老家隻有慶之遠的堂哥堂弟,隻有過年會互相送禮,其他時候互不往來。

通往北溪的路上,從城市到鄉鎮,穿過了一條林間長路。葉子在空中輕輕打個旋兒,優雅的落下來。樹木鬱鬱蔥蔥,田間蜂蝶起舞,地裏種著一大片金銀花,車快速駛過,金黃色的花田猝不及防撞入她眼中,又毫不留情的離去。

探出車窗,花田漸漸遠去,車後激起飛揚塵土。

老家的房子很舊,四合院,院子裏擺著石桌,旁邊一棵杏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

聽說慶之遠要來,幾個混得比較好的遠親也來了,慶之遠讓她喊人。

簡單的見麵,收了一疊紅包。慶虞朝院子裏往外看,發現沒有小朋友。她不想跟大人待在一起,他們說的話都聽不懂,不想聽。

過了好半天,門外傳來嗩呐聲,還有人放炮。

慶之遠從矮小的門裏走出來,眼底劃過一絲愧意,正好此時,棺材從門口經過。

小小一個木盒,收納了人的生命。

慶虞好奇的看去,等長長的隊伍離開,她又跑出門去目送。

花圈上的金箔被風一吹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藍天映襯著璀璨,一條生命最後的風光。

她從沒見過這樣沉重的一場送別,心裏湧上奇異的暖流。

等花圈隨著隊伍消失,嗩呐聲也漸漸遠去,她才回過身來,發現慶之遠站在離她不遠處,白襯衫的衣領沾上灰燼,她從他眼裏看到的是更崇高的情感,反正在家裏從沒看到他眼裏出現這樣的情緒。

一些沒見過麵的親戚也跟了出來,一堆人開始說她聽不懂的話。

直到慶之遠問了句:“典典怎麽辦?”

一位叔叔說:“唉,最可憐的就是她了,好好一個孩子,怎麽就碰上這種事了,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待在老房子裏……”

“之遠,你要不幫一幫典典,我們其他人都是有心無力,再說,當年典典她奶奶救過你的命,那會兒她可把你當親兒子疼,現在唯一的孫女無家可歸了,你不能坐視不理。”

“對啊,之遠,咱們也不是逼你,你多少照看一下典典,她是個好孩子,她奶奶死的時候那孩子還在田裏幹活呢,她這個年紀還得繼續上學,成績那麽好,輟學不是可惜了?池家其他人指望不上。”

“……”

從他們的談話裏,慶虞能聽出一條至關重要的信息:有個女孩叫典典。

但是典典沒有家了。

葬禮要進行好幾天,棺材埋進去後還要持續守在墳前燒紙。

慶之遠若有所思,看了看慶虞,跟她說:“慶慶,爸爸有點事,等會兒給你帶一個姐姐過來玩怎麽樣?”

慶虞心想,她的爸爸永遠不會知道她已經長大了,還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講話。

點頭,說:“好。”

蘆葦**今天沒有人擺渡,慶虞站在四合院的北房門檻上,眺望遠處,什麽都沒看到。

有個奶奶送給她一個荷包,說可以驅蚊,裏麵有很多藥草。

北溪地靈,群山上都是寶藏,藥草采不完。他們如此說。

典典是傍晚來的,慶之遠把張嫂準備好的飯給她們吃,自己去辦喪事的那家吃飯喝酒,他很放心的把她交給典典,說典典比她大兩歲,對這裏熟,可以跟她玩。

她第一次見慶之遠對趙挽霖以外的人那麽讚賞有加。

而當她見到典典的時候,也知道慶之遠並不會看走眼,典典是個漂亮樸素的女孩,穿著孝服,臉龐白淨,頭發簡單的紮在腦後。

典典站在門口,傍晚的風舒適不已,吹在臉上時會送來慈悲的關懷。典典很靦腆,遲遲沒有進來。

慶之遠牽著典典進屋,摸她的頭發,說:“這是慶慶,你們倆年紀差不多,肯定能玩到一起,典典,不要害羞。”

慶虞看到他寬大的手掌抓住女孩粗糙的手,溫聲叮囑:“慶慶,你們吃完飯可以去散散步,今晚跟典典睡好不好?”

慶虞點了點頭。

典典吃飯很快,吃完後靜靜坐在一邊等她。

慶虞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幸好沒有穿裙子。她覺得典典那樣才好看,像詩經裏走出來的女孩。

典典的眼睛長得真好看,像狐狸。但不魅惑,反而可愛可親。

慶虞迅速扒飯。

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很久以後,嗩呐聲再次響起,慶虞說:“典典,我們能去看看蘆葦**嗎?”

典典那雙眼微微眯起,說:“可以,但是我要先去養老院取點東西,能陪我一起去嗎?”

養老院?

慶虞覺得詫異,但還是同意了。

她們並排走在土路上,鞋麵全是土。

養老院在衛生所隔壁,離四合院不遠。

太陽沉進大海,晚霞堅持留在天空,赤紅的冷意。

養老院已經開始準備關燈休息了。

典典帶著她進了一間屋子,剛一進去就聞到悶悶的異味,老人蓋的被子已經髒的辨不出顏色,她們很瘦,臉上布滿皺紋,桌上隻放著一個杯子,積了厚厚一層垢。

如果這時候她多讀一點書,就會知道那是被絕望占領的地方。

典典打開唯一一個衣櫃,翻裏麵為數不多的衣服,有口袋的都要伸進去探一探。

房間裏每過一會兒就會有人痛呼,此起彼伏。慶虞覺得好奇,想挨近去看老人臉上的表情。她們睡在**,死氣沉沉,一動不動,臉上瘦的隻剩下骨頭。

突然,外麵響起一陣鈴聲。

慶虞尚未反應過來,典典突然把她拉進衣櫃,兩人擠進去,典典熟練地關上櫃門,伸手捂住她的嘴,貼在她耳邊說:“不要出聲。”

一分鍾後,有人進來,喊了聲:“現在要關燈了,沒睡的趕緊睡。”

聽聲音是個中年女人。

說不上來是什麽語氣,反正張嫂喂家裏那條大狗的時候都是溫聲溫氣,偶爾還會親親它。

**一片寂靜,女人好像一點都不怕老人們死去。

她再去回想來時路上看見的那一片金銀花田,就覺得金黃色怎麽變成灰色了。

窸窸窣窣一陣,女人好像在檢查什麽,等她走到門口時,有個幹枯沙啞的聲音喊:“我想喝水……”

那女人怒氣衝衝:“你早點怎麽不說,水我都用來洗頭了,沒開水,井蓋我也鎖上了,明天才開,一晚上不喝水不怎麽吧?”

一陣低聲咒罵後,女人走遠了。

**的老人嗚咽幾聲,歸於平靜。

慶虞察覺捂在嘴上的手更用力了些,好半天,典典仍然沒有鬆開她,而是再一次貼近她耳側,冰冷異常的聲音:“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公主殿下。”

慶虞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說,直到眼前一片模糊,臉上一片水漬,她才感覺到眼眶酸澀的發疼。

典典把她的臉掰過去,強迫四目相對:“這就受不了了?知道我家的喪事嗎?”

慶虞點了點頭。

典典說:“死的是我奶奶。”

“她年輕的時候嫁到北溪,被我爺爺家暴,起先隻是拳打腳踢,後來用趕牛的鞭子,有一次她在玉米地裏暈倒,我爺爺沒等到她回去做飯,就把她按在玉米地裏打癱瘓了,所以她的背一直都直不起來,腿瘸了,但她一直為家裏幹活,耕田犁地,做飯,伺候家裏的男人和一幫家禽畜生。等她幹不動活以後,我爺爺和她的四個兒子把她送到這裏來。挨罵挨打,吃不上飯,喝不上水,每次做完飯都是那些以照顧老人為名的人先吃,老人們在一邊看著。”

典典的嗓音哽了一下,而後恢複冷意:“家裏那條狗天天跑來,後來我爸就把狗的兩條腿打斷了,把它拴在家裏看門。我奶奶昏過去以後又醒來,回光返照,然後我的爺爺和叔叔伯伯們懶得把她從棺材裏抬出來,也不願意花時間等她咽氣,就把棺材蓋上了,棺材好小啊,她背駝的躺不下去,你猜他們是怎麽做的?”

她的聲音驀然可怖起來,“他們把她的骨頭折斷了,見過一個人全身的骨頭都斷了是什麽樣子嗎?”

慶虞不自覺的開始發抖,這是鬼故事,她想。

不停的搖頭:“不可能——”

“不可能,沒有人……沒有人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媽媽,更沒有人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妻子,不可能……”

她邊反駁,邊掉淚。

典典聽到這話,恨得想掐她的脖子,想把她掐死:“你這樣的人,你懂什麽?在男人眼裏,妻子就是用來打的,母親就是用來使喚的,還有你,你這樣憐憫的眼神,你的眼淚真讓人惡心。”

她和剛才的差別太大了,慶虞被她的眼神嚇的不敢動,呆呆的看著她從衣櫃裏出去。

後知後覺想跟上去,卻從窗子裏看到站在井邊的女孩。

她彎腰從一塊石板下取出鑰匙,開了鎖。她力氣真大,很快就扯著繩子把水桶放進井裏,拉上來滿滿一桶。

她把水提進房間,又出去一趟,找回來一個特別小的電磁爐。

沒有電。

慶虞看到她平靜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猙獰,過了好久,她把冷水倒進杯子裏,走到床邊,精準無誤的走到要水喝的老人身邊,柔聲說:“典典沒弄到熱水,先喝涼水緩緩,我去外麵找熱水。”

老人睜了睜眼,喚了聲:“典典?典典……錢在我這兒,我們幾個湊起來的,你拿去……交學費,別亂花。”

她幹瘦的手伸進洗的發黃的內衫,內衫裏麵縫了一個口袋,錢是用起滿毛球的手帕包起來的。

典典給老人喂了點水,把手帕接過來塞進衣服裏。

慶虞看著這一幕,一瞬間覺得下車前喝的營養湯在胃裏翻湧。

兩個人是從後門爬出去的。

典典跑的特別快,慶虞還沒到四合院,發現她已經提著一個大紅色的水壺飛奔過來,跑去養老院的方向。

慶虞停下腳步,她的背影隻在眼中停留了片刻而已。

她覺得奇怪,一點都不討厭典典。

晚上,慶之遠回來給她拿了牛奶,給典典也拿了一份。

她覺得這個東西再也不可能喝得下去了。

慶之遠問:“慶慶,典典帶你去哪裏玩了?”

慶虞想了想,說:“就門外那條路上,走了走。”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撒謊,但自從知道大人可以撒謊以後,她就再也不想把誠實當做美德。

慶之遠說:“既然典典帶你去玩了,你是不是也要帶典典去家裏玩?”

看不懂他眼底的希冀,慶虞小聲說:“當然。”但是典典應該不願意去吧,她好像很討厭她。

可出人意料的是在慶之遠問她要不要去時,典典卻露出笑容,特別可愛,蒼白中一絲真誠,引人憐愛:“我跟慶慶玩的好,也想去看慶慶長大的地方。”

慶之遠聽到了滿意的答案,哈哈大笑起來,“那你們早點睡,等典典孝期滿了就帶她去家裏住。”

慶虞看他笑容滿麵的離開,又把目光移到喝牛奶的典典身上。

典典不說話。

慶虞躺下去後才開口問:“你上幾年級了?”

典典看著她,突然笑起來:“我以為你會問我,你爸爸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慶虞鑽進被子裏,不否認自己最想問的是這個問題。

慶之遠總教導她——結交的人很重要。在她們班裏,慶之遠一個都看不上,連餘幀那樣的小神童都入不了他的眼,但是典典可以。

她開始有些嫉妒,但是現在不嫉妒,因為典典比她好。

如果典典是她的孩子就好了,她一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因為典典是個好孩子。

關了燈,旁邊躺下去一個人。

典典把她的被子拉開,小聲說:“因為我媽媽是你爸爸的初戀,他們倆之前是娃娃親,但是你爸爸考上大學了,後來變得好有錢,他把初戀忘了。”

慶虞覺得娃娃親跟過家家沒什麽區別:“可我爸爸有我媽媽。”

在夜裏,典典的眼睛會發光,“我媽媽等不到你爸爸,就嫁給我爸爸了,我家裏窮,我爸又愛打人……”她笑了笑:“他打我媽,我媽打我。”

“反正我媽挺慘的,你爸覺得愧疚才會對我好。去年我爸媽把摩托車開進河裏,淹死了。”

慶虞想不到那個場麵是什麽樣子,但並不為這兩條生命感到悲傷,“那你奶奶呢……”

“我奶奶,”典典說:“她脾氣不太好,唔……她是一個……讓我一想起就會流眼淚的人。你爸爸是吃她的奶水長大的,啊,應該是這樣。”

慶虞默默翻了個身。

母乳。

如果是這樣大的恩情,爸爸為什麽不把那個奶奶接到家裏住,或者給她買一棟房子,請一個素質好一點的阿姨呢。

為什麽要等到現在她死去後才準備報恩。

安靜了很久,典典忽然鑽進她的被子,冰冷的身體帶來一股寒意。

她說:“其實我媽媽嫁給我爸的時候,你爸爸還沒那麽有錢,後來你爸爸有錢了,她就後悔了,幾次三番要去找他。但這些事我永遠不會告訴你爸爸。”

慶虞好奇:“為什麽?”

典典聞了聞她頭發上的香味:“因為我媽媽在他心中的形象代表著我能得到多少好處,我會讓他覺得我媽媽心裏惦記他,知道他有錢後為他高興,但從沒起過離婚後嫁他的想法。那樣的話你爸爸就會很愧疚,他的愧疚會變成對我的好。”

聽完,慶虞沉默了片刻,說:“原來所有人都做不到誠實,那為什麽說誠實是美德。”

典典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美德?美德應該被踩在腳底下。如果你看到養老院裏的老人們被打的時候,你就理解了,美德應該被踩碎。我覺得你更討厭了,別人都誇你看了很多書,但是事實是,慶虞,你的腦袋裏空空的,你無知的憐憫讓人覺得你該死。”

身子縮了縮,感覺更冷了。

慶虞說:“要是我把這些告訴爸爸呢?”

典典胸有成竹:“他會覺得你在嫉妒我,嫉妒我霸占了他的愛。”說完,她開始笑,“也許你自己都沒發現,你又蠢又渺小,什麽都不會。”

月孤明,冷風四起,嗩呐聲繼續。

·

回洮市已經是三天後,家裏的那隻大狗又開始狂吠。

慶虞再也吃不下張嫂做的東西。

慶之遠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心理問題,身體各項指標正常。

慶之遠不認同,他說:“孩子這麽小,懂什麽是心理問題?她的大腦還沒發育完全,她甚至連一首長一點的古詩都背不下來,更加不會思考,又怎麽能有心理問題呢?”

慶虞坐在沙發上,聽他跟醫生據理力爭。窗外驕陽高掛,樹影婆娑。

最後醫生都煩了,表示自己要看下一個病人,他愛信不信。

很不愉快的麵診,差點發展成一場醫鬧。

慶之遠還是把醫生開的藥帶回去,每天讓慶虞準時吃。

但厭食症不見好轉,甚至持續了大半年。

她總是做夢,夢見養老院裏的老人挨打,夢見他們沒有飯吃。後來開始夢到典典的奶奶。

典典說人全身的骨頭都碎了的樣子她沒見過,但慶虞在夢裏想象到了。那時候典典的奶奶還沒咽氣,一息尚存,她的骨頭被親人折碎,發出的聲音應該是古樹被雷劈中後連根拔起,倒地。

她大吼一聲,從夢裏醒來。

中秋節放假前,老師安排了一篇作文,讓同學們對社會的進步提出一些建議,比如花花草草不應該被踐踏,節約用水,人們不能隨地吐痰。

慶虞寫的是:希望養老院或者孤兒院的服務人員都聘用高素質人才。

老師把作文本發下來,當著全班的麵念了她的內容,後點評:“高素質人才?你的意思是大學生嗎?寒窗苦讀幾十年就為了去養老院?慶虞,你現在的學習態度越來越不端正了。”

看到老師的臉,感覺她嘴裏長出了獠牙,麵容可怕,她從身後走過時,陰影覆蓋,下一刻她也許就會對她動用暴力。

慶虞很害怕,每個人對她一板臉,她就覺得對方要打她,或者用言語侮辱她。

她需要自保。

在一個周末,吃午飯時,她道:“我想去學散打。”

趙挽霖立刻皺起眉頭:“慶慶,你連經典書都沒看完,哪有時間?何況周六周日都要練舞蹈。”

慶虞眨了眨眼,麵露失望,“可是餘幀好像要去學,他說練散打可以鍛煉注意力和思維能力,我怕再這樣下去,成績會落後他很多。”

趙挽霖突然正色,眉頭鬆動了些,說:“那我找人聯係一下,選個好點的機構去學,不知道散打會不會影響身體發育。”

她吃完飯就跑到樓上去聯係人了,慶虞斂眸,坐在飯桌前沒動。

過了一會兒,慶之遠說:“慶慶,典典的事沒跟媽媽說吧?”

慶虞道:“哪件事?”

慶之遠皺了皺眉:“你說的是哪件事?”

慶虞話鋒立轉:“典典來家裏做客的事。”

慶之遠鬆了口氣,道:“典典暫時不能來了,她被送去孤兒院了,我昨天去北溪看她,她在那裏住的挺好的。”

他從沙發上的包裏拿出一張賀卡,遞給慶虞,說:“這是典典給你的中秋禮物,你有回禮嗎,下次我帶過去給她。”

慶虞接過來一看,見賀卡裏麵是幾朵漂亮的幹花,還有畫的小貓。上麵寫著: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公主殿下。

她嘴唇開始發抖,眼前有些發暈,字跡開始重疊。

慶之遠說:“我跟她說了你厭食的事,她特別擔心,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

慶虞好半天沒說話。

她知道典典為什麽不能來。昨晚聽到爸爸媽媽吵架,媽媽不喜歡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孩,說典典來曆不明。慶之遠說她一定會喜歡典典,典典特別懂事,比慶慶還要懂事。

他還給典典取了新的名字,沅。

沅江,上善若水,是好名字。

趙挽霖不同意。

他們吵架,

吵了好幾天。

慶虞不明白,他們還從沒因為她的事吵過架,也沒有因為她半夜打起來。

典典,其實你已經來了不是嗎。她心道。

在和餘幀做同桌的幾年,他們勾心鬥角、明爭暗鬥,每次都是慶虞輸,但這一次作文比賽,慶虞得了一等獎,餘幀是三等獎。

慶虞寫的是北溪的典典,不過在她的作文裏,典典是一隻身陷泥澤的貓。

趙挽霖看到那本榮譽證書,說:“餘幀看的書那麽多,寫的還不如慶慶。”

慶之遠也道:“我們家要出一個作家。”

他們大肆操辦了一個慶祝宴,喊來了很多同學和家長,趙挽霖甚至連她最看不上的季嵐也請過來了。

慶虞在樓上看樓下,那一瞬間她寧可成為瞎子。

趙挽霖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笑容,她希望她的笑容可以一直掛在臉上。

下樓,跟所有的同學打招呼,季嵐媽媽抱起她猛親了幾口,說:“慶慶太厲害了,不過慶慶招人疼跟才華可沒關係,這是天生的魅力。”

慶虞本該擦掉臉上的口水,但是沒有。

歡樂過半,張嫂做了一大桌子菜,還有很多是讓大餐廳的廚師做了送來的。

慶虞看到這些佳肴,總會想起在北溪的那幾天,吃不下去。

盡管她不想承認,但仍然得承認,她也許得了心理疾病,很可能就是什麽殺千刀的抑鬱症。

她很痛苦,最近練散打的時候還想打教練,隻因打不過才作罷。

現在這麽多人,如果她提出去看心理醫生,趙挽霖會答應的吧?

她鼓起勇氣,扯了扯趙挽霖的袖子,說:“媽,我能要一個禮物嗎?”

趙挽霖怔了怔,隨後笑意盈盈的看向她,道:“你想要什麽呀?”

她摸她的頭發,慶虞冷不防又想起上次她給自己編發,頭皮發麻,她抿抿嘴,說:“我那個散打教練不太專業,我能換個教練嗎?”

趙挽霖的眼神慢慢回暖,說:“不專業的老師肯定要立刻就換掉,媽媽再給你找新的老師,別著急。”

這時,有人說:“我聽說年斯閭家的那個二女兒不是跟了一個教練嘛?聽說那個教練特別厲害,得過什麽獎什麽的,年家都敢往進去送,那肯定沒問題。”

趙挽霖滿意的笑:“我等會就去聯係。”

慶虞看著他們聊天,再也沒吭聲。

她知道,如果說自己得了心理疾病,那對趙挽霖的打擊不亞於她過馬路被車碾死。

因為心理健康也代表著家庭麵貌,趙女士始終持這個觀點。

到了新班級以後,教練讓她先挑幾個學員練練手,看看水平,再因材施教。

她看了看名單上的分數,挑了最優秀的一個,同時也是個子最高的一個,年沁。

兩人站到中間,教練喊了聲開始,她先是用正常的招式,但打了一會兒越發暴躁,毫無章法的進攻,把年沁撂倒。

年沁也懵了,不過她應該是個寬容大量的孩子,並沒有因此而記恨她,而是坦坦****將第一名的位置讓出來,因為教練說慶虞靠的是技術,她功力不深,但聰明,會布陣。

下課後年沁跟她聊天,問:“你一個學霸學散打幹嘛?學霸校霸兩手抓?”

慶虞看了看她,比自己高出一個頭。

是不是應該再嚐試一下,喝牛奶。

年沁見她不回,隻當她是內向,又問:“我有個姐姐,跟你一樣大,學習差得要死,語文都考不及格,上回好像四十多分,以學霸的思路看,她還有救嗎?”

慶虞想了想,道:“會說話的話不至於考那麽點,她是啞巴嗎?”

年沁一口水噴出來。

心理疾病再也沒有被提起,如同典典一樣。

噩夢依舊,每晚定時定點的驚醒,然後坐到天亮。

她很苦惱,不知道該不該去弄點安眠藥吃,但學校附近的藥店不賣安眠藥,並且轉頭就告訴了班主任。

課間被班主任叫去,問她買安眠藥幹什麽,她說跟同學打賭,藥店絕對不賣,她贏了。

班主任半信半疑,最後還是沒有叫家長。她覺得慶虞這樣的孩子絕不可能有心理問題,不愁吃穿,家財萬貫,哪裏會得心理疾病呢。

從辦公室裏出去,季嵐在外麵等,急匆匆的道:“完蛋了,我上次跟我同桌說學委壞話,她告訴學委了怎麽辦,萬一學委再告訴我媽,我一定會被罵死。”

她媽媽怎麽可能罵她呢。

慶虞淡淡道:“把你的秘密告訴風兒,但別怪它說給街道聽。”

季嵐不滿意,“你現在怎麽這麽寬容,之前還跟我一條戰線的!反正她說出去就不對。”

慶虞一直往前走,狹小的廊道令人窒息。並沒有解釋,有些人的寬容是因為慈悲,而她的寬容是因為人再也無法變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把你的秘密告訴風兒,但別怪它說給街道聽。改編自紀伯倫《沙與沫》

出自胡賽尼《燦爛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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