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年鬱一同回到醫院,孫安絮溫柔的跟她說明情況,表示她還有救,讓她先忍一忍,做個檢查。

慶虞被推進檢查室,看著那些昂貴又冰冷的機器,它們有的包裹她,有的撫摸她,有的伸進她身體裏。好像她是什麽營養品,它們在向她索取什麽。

檢查完以後她睡不著了,年鬱在病房裏陪著她,很久都沒說話,夜濃稠的像油墨畫,枕頭墊在身後,靠上去時仍然能感受到鐵欄的形狀,那堅固能困住一頭猛獸,何況是一個人。

年鬱忽然站起來,窸窸窣窣一陣,從包裏拿出一本筆記本。

遞過來。

慶虞抬頭朝她看,夜裏她的眼睛看上去更深邃。

接過來。

是她的日記本,久未打開的紙頁似乎積怨已久,硬邦邦的,慶虞翻了兩頁,看到自己上小學時歪七扭八的字竟然那麽可愛,後麵趙挽霖讓她好好練字,還拿餘幀和她作比較,她就再沒寫過那樣可愛的字。

自從《這樣愛了》火了以後,她接的戲比較多,也沒什麽時間寫日記,日記中斷在很久之前,最後一篇是在吐槽一節通識課。看到上課兩個字,她不得已又想起學分。

學校的課已經因為選秀和拍戲耽擱了整整兩年,學分缺的沒法補。她接的戲大多數都是大電影的配角,拍攝周期不長,本來打算忙完以後搬家,在蒹葭綠苑安定以後去跟學校商量降級的事情,沒想到去康複中心待了好幾個月,又錯過了一學期的課,她猜慶之遠已經幫她辦退學了。

這樣也好,她現在沒有力氣去學習,連稍微複雜一點的字都不認識。

即便是間歇性的,也足以讓老師將她驅逐出教室。

開了一盞燈,床頭擺著一束花,好像是季嵐送來的。香味並不能讓人快慰,她扭頭對著窗子那邊,讓花淡出視線。

年鬱欲開口說話,但看著她的背影,以為她是在躲自己,於是出去,輕輕扣上門。

慶虞看到日記本上的字,沒法連貫的讀下來。她連自己寫的字都不認識了。

一整晚都沒睡著,以前在康複中心的時候她會害怕有人強製給她喂安眠藥,所以在夜裏一聽到響動就會假裝睡著,在這裏最好的一點是不用整日膽戰心驚。

她開始認識字是從半個月後,年鬱沒能準時來送飯,好像是她之前簽的一部古裝偶像劇即將開拍,但她正好住院了,劇方在催,就算付了違約金也不願意和解,年鬱怕這件事鬧大會影響她之後的口碑,這圈裏大概沒人敢找慶虞演戲了,但她又那麽喜歡演戲。

所以她打算自己演,把這件事壓下去。

就好像畢業那年,慶虞不小心進了娛樂圈,她就跟著進來了,幾年下來就攢了點顏粉,也沒怎麽接戲和商務,大多時候是給慶虞斷後。

她媽媽經營著一家娛樂公司,她偶爾會讓麥娛幫忙給慶虞公關,後來又給慶虞組了個工作室,跟麥娛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些因為慶虞一夕之間爆火而生嫉妒心的藝人也不敢隨意黑她了,畢竟不太清楚慶虞跟麥娛的關係,害怕惹到大人物。

現在想一想,她把年鬱的人生擾亂了。

年鬱應該好好在洮大學設計,而不是和她一起待在精神科。盡管年鬱一直說她學設計隻是為了讓慶虞穿上自己設計的衣服,慶虞仍然無法釋懷,因為年鬱輟學了。隻剩下最後一年,她卻輟學了。

這些還是李茹舊來看她的時候說的,她知道,李茹舊說這些隻是為了讓她知道年鬱的辛苦,讓她不要像現在這樣一聲不吭,至少跟年鬱說句話。

她們每個人的心意她都清楚,可是她辦不到,她不確定自己一出聲是不是就會哭,也不確定會不會說出一些讓自己顯得很慘痛的話,那會讓別人更加擔心,她覺得沒必要,就這樣也挺好的。

不過她沉默了整整半個月後,情緒似乎有所好轉。

她可以認字了,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清醒能維持多久,但她很開心。一輪夕陽正在轉淡,她頭一次想自己走出病房,去看看外麵的花。

這些天都是慶沅和季嵐兩個人守夜,她們恨不得包攬她的一切事務,但慶虞從不讓她們幫忙洗衣服,她自己的錯應該自己承擔。如果生理失-禁是錯的話。不過生理失-禁肯定是錯的。

在門口站著,見季嵐逗隔壁病人的孩子,一個特別漂亮的男孩,男孩指著季嵐手裏提的東西,問:“那個病房裏住的是你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

天邊還是一團烈烈的紅,活似一個剛挖好的火紅壁龕,壁龕裏藏著無法治愈的熱狂。

慶虞默默回到**,好半天也沒見季嵐進來。看到床頭的筆記本,她想到高考完以後,誰也沒說愛或者喜歡,她跟年鬱就在一起了。

年鬱把她的同學錄送給她,說把祝福也一並送給她。

她覺得對方真誠,她也理應真誠,所以把日記本給她,告訴她,她可以肆意了解她的過去。

不受控製的去想高中,那一次跟季嵐她們打遊戲,年鬱申請了一個新賬號混進隊伍,季嵐還以為是她外公,結果年鬱發了一句:

烏雲你好,我是你的追隨者——暴雨。

她的昵稱是烏雲,年鬱就把自己的昵稱改成了暴雨。

翻了翻筆記本,趁著還能認字開始寫字,沒標日期,隻寫了一句:

——自然,烏雲不可能每次都帶來暴雨。

季嵐很久之後才進來,提著一大袋東西,都是因為她的生理失-禁。

她似乎剛哭過,看上去特別憔悴,坐下來時又掉淚。大概是因為那個小男孩問的問題吧,隻有老年人會用到這些東西。

很久後,季嵐還是哭,慶虞決定安慰她,開口道:“沒什麽,真的。”

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關係,聲音聽上去像珍藏了很多年的烈酒,音調又沉又重。

季嵐又驚又喜,說:“你對我……說話了!”

她喜悅的神色讓慶虞啞然。

當一個人原本會說話但是很久不說話時,聽到她說話的人竟然會這麽快樂。

那是不是一個原本可以善良但從不善良的人,隻要稍微善待一個人就能讓對方為他死去。

像慶之遠和趙挽霖,她到現在才明白,她始終恨不起來自己的父母是為什麽。因為她見過他們待人的好,知道他們可以待人好,而隻是沒有待她好,所以想得到那些好。

她與季嵐最大的區別是,季嵐如願了,她沒有。因為慶之遠不是她,趙挽霖不是她,他們變不成她。

那天晚上還是慶沅守夜,她看起來也很疲憊,帶了茄鯗給她,說:“就吃這一次,你的飲食還是要以清淡為主知道嗎?以後晚上不要往窗子上坐,不會掉下去,但吹了風容易受涼,會感冒,你又得難受很長時間了。”

慶虞預料到了,她沒有動筷子,什麽也不想吃,蹲在床邊。

慶沅道:“我已經開學很多天了,慶慶,我很想多陪你一段時間,但是我必須得走,我會為我們的未來努力,到時候我會接你去加拿大住,會讓你徹底擺脫慶家,會把《離歌》的版權買回來。”

她拍完《這樣愛了》以後想去學校好好上學,但慶之遠並購了一些藝術培訓機構,想宣傳口碑,跟飛訊資源置換,就給她報了名,讓她去給慶氏的藝術培訓部門做推廣。但事實是她壓根不是在慶氏學的舞蹈和聲樂。

那時候她電影剛拍完,沒接商務,也還沒什麽大錢,為了付選秀節目的違約金,她聯係了一些影視公司,想賣《離歌》的版權,結果被皮包公司盯上,對方在合同上做手腳,給了二十萬就把版權套走了,後來那皮包公司又把版權以一千萬的價格賣給榮氏影業,現在版權在誰手上,不知道。

那二十萬沒能救得了她,她隻能繼續去比賽,說是比賽,其實都是一些沒什麽實力的富二代在搞小團體吵架,舞台隻有唱歌,唱歌全靠修音。在那樣一堆人裏麵,慶虞就算是斷了一隻手也能拿下c位。

她應該知道的是家庭不幸福隻是人生的第一個難關,以後有的是人處心積慮想騙她,讓她死。假如她窮困潦倒,衣不蔽體,色-情拍攝公司絕對比難民救助機構要來得早。

慶虞往後靠,這次沒有墊枕頭,而是直接靠在鐵欄上,後腰猛然一痛,她卻做不出什麽痛苦的表情,呆呆的望著慶沅,看她過來抱她,低聲跟她說:“你是我靈魂的孿生,下一次見你,一定要把美德踩在腳下。你知道這是個什麽世界,你不要管誰受苦受難了,愛你自己。”

慶虞感覺她的懷抱都沒有那麽溫暖了,她要離開。

對啊,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在加拿大已經待了幾年了,肯定交了很多朋友。初中的時候她剛來,學校裏滿滿都是關於典典的流言蜚語,季嵐還那麽針對她,可即便如此,典典仍然在十班交到了好朋友。

而她高中畢業是以慶氏繼承人的身份去的加拿大,一定認識了不少人,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她,愛慕她。

她憑什麽要為了她留在精神科。

慶沅摸她的頭發,說:“我們拍的那張照片還留著嗎?”

聞言,慶虞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從床頭一堆書裏找到那張照片。她以為找到照片,典典就不會走了。

慶沅看了看那張照片,又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同樣的照片,說:“就算我在加拿大,也會一直盡我所能保護你。慶慶,保存好照片,看什麽書就放進什麽書裏,走哪裏帶到哪裏,知道嗎?”

她還是要走。

可是她好孤獨,這個醫院太空曠了,她沒有朋友,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生活,就連孫安絮也有除她之外的病人,沒人陪她,她心裏真的很難受。

眼睛又成為一座淚池。

慶沅又抱她,說:“不管你信不信,從很早之前,我就為你而活。”

冬天已經快過去了,混在濃霧中的是最後一場雪。

慶沅走後的第一天,醫院舉辦了一場訴苦大會,就是讓一堆精神科的病人訴說自己多年的不容易,間接的套出病因,大家越說越激動,快要把樓掀翻的征兆。

這種辦法是每個心理醫生都會用的,但不乏有病人陷入過去的痛苦之中摘不出來,病情不但沒有因為訴苦而好轉,反而更重。

有兩個男人前半夜都在哭,捶牆。後來護士給他們注射了鎮定劑,他們終於消停下來。隔了一日,醫院為了彌補訴苦大會帶來的痛苦,讓大家許願,因為春節將至,雖然沒有家人和朋友時時刻刻陪在身邊,但禮物一定會有。

好多病人寫的是金元寶啊銀元寶,還有人想要一口棺材當床睡。

慶虞想了半天,覺得沒什麽想要的,就算有她也不會寫。

最後寫了句:我渴望年華老去。

年華老去,就可以死,不用擔心自殺有罪。

她心裏這樣想,回頭時發現祁浣坐在床邊,還是那樣漂亮的女孩。

她眼眶立刻就濕了,聲音發顫:“好久沒見你了。”

祁浣卻說:“我陪你,我陪你去死。”

慶虞道:“可——”

她還沒說完,祁浣又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強調了一遍,“自殺有罪的話,我們一起死,所有的罪我們一起承受。”

她很溫柔的看著她,說:“你已經難受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麽要忍,典典說讓你愛自己不是嗎,所有人禁止你自殺不就是以愛自己之名,可現在自殺你就能得到解救,那也是愛。”

慶虞被說服了,立刻道:“可是要怎麽死呢,我成年那一天就簽了器官捐贈協議,我必須死在一個可以被人發現的地方,好讓我的器官為人所用。”

祁浣沉思半響,說:“回蒹葭綠苑吧,那裏的管理很人性化,正式入住後一旦超過兩天沒有見到你進出小區,就會有人打電話詢問,如果聯係不到你,物業會開門進去的,你的屍體就會被發現。但是要循序漸進,不要引起別人的懷疑,先不要出院,在那附近散散心,想想有沒有不那麽痛苦的死亡方式。”

她道:“你簽器官捐贈協議不就是因為太痛苦了,每天都想死去嗎?現在應該好好謀劃了,隻要我陪你一起死,那就不是犯罪,就當是我替你決定了自己的生命,沒人敢責怪你不熱愛生命。”

那晚她換了衣服後偷偷跑出醫院,她被分在沒有傷害性的精神科病人那一層樓,出入且算自由。

打車去蒹葭綠苑,房間裏整齊的有些殘忍,一看就無人居住。

她坐了一會兒,突然有些悲意。這房子還沒住過呢,就要承載一條生命的逝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人敢住進來。

要用什麽方法死呢。

她想了半天,仍舊沒有一個好辦法,上吊,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了窒息的過程,還是選個溫和一點的死法吧。

她決定先把蒹葭綠苑熟悉一遍,假如死後真的有靈魂,那她應該回到這裏,而不是慶家。

轉來轉去就到了樓下的那家寵物店,她進去看了看,門剛推開,就聽見一聲刺耳的貓叫,那貓把店員抓傷了,跑到櫃子上不下來。

店員喊了一聲,又覺得態度有點凶,還是軟著聲道:“沒事,我知道你是不小心,下來好不好?”

慶虞覺得好笑,她聲音放的再輕也不可能讓貓聽懂普通話。

戴著帽子和口罩,穿著厚重的大衣,她看上去像個打劫的。

店員看了看她,問道:“小姐,是要看貓嗎,還是……”

慶虞剛想說話,那貓立刻撲了下來,對著她狂喵,但凡她敢露出皮膚,貓就會上爪。

一人一貓對峙,慶虞看到貓旁邊站著的祁浣,祁浣說:“它很可愛,但好像情緒不太好,大概是應激性吧。”

慶虞想,有可能,問店員:“這貓?”

店員歎了口氣,“小姐,您是打算收養這隻貓嗎?我得跟你交代一下,這貓的前主人是個艾滋病患者,前兩天剛自殺,貓換了新環境,又找不到主人,現在抑鬱了。”

很多人一聽貓的前主人是艾滋病患者就嚇得要死,店員也能理解,道:“貓生理是健康的,隻是心理問題。”

慶虞蹲下去看貓,說:“它主人是怎麽自殺的?有這麽好的貓,為什麽自殺呢。”

貓麵露凶相。

店員說:“那是個小姑娘,一個小姑娘得艾滋,難免要被猜來猜去的,壓力太大了吧。她家挺有錢的,每周都會去鄉下買新鮮的蔬菜水果,結果上周末她去鄉下的時候喝了一整瓶除草劑,沒搶救過來。”

除草劑。

除草劑——

慶虞看了看貓,脫掉手套,去摸。貓要撓她,店員從後麵把它拎起來,放進籠子裏。

貓狠厲的喚了一聲。

慶虞看了它最後一眼,跟店員道了聲謝,便出門了。

要不引人注意買一瓶除草劑。

在農資電商平台申請一個新賬號,找一個偏僻點的收貨地,不然快遞送到這裏來就太離譜了,難不成富人區的花園裏種的是莊稼嗎。

仔細思索一陣,她終於找到一個完美的收貨地址。

良萍路。

離b大近,她比較熟悉,而且那邊有個小鎮,兩條街琳琅滿目的小吃店和小賣部,有一些小賣部是可以寄放快遞的。

她決定下一次出來了就去看看地方,爭取一周之內就完成這項計劃。

從小區出去後,發現外麵停著一輛低調的女士suv。

她認出來是年鬱的車,本來應該覺得抱歉,讓她找來這裏一定很費時間,但是此刻心裏一股難以言說的暖意,她覺得快樂極了,跑過去敲窗。

年鬱開了車門,讓她上車。

她看起來還是那麽瘦,不過上鏡好看。

隱約聞到車裏有煙味,應該是開窗散過味,車裏一股冷意,能把人的腳凍住一樣。

慶虞摘掉口罩,笑著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對她說話了,而且是笑著說的。

年鬱放在方向盤上的手不動了,轉頭看她,唇邊長的血泡也沒那麽疼,她愕然道:“你……”

慶虞笑道:“怎麽啦?”

年鬱訥了半響,不知是哭是笑,道:“好了就好,下次想去哪裏可以跟我說,我開車送你去。”

慶虞問:“你戲拍完了嗎?”

“嗯,拍完了,我這段時間會好好陪你的。”

“……這樣啊,那,你注意休息。”

一路無話,回到醫院時季嵐和孫安絮都急的團團轉,害怕她出什麽大事,一見她進去,季嵐立刻跑過來抱她,哭道:“你去哪兒了啊,我都急死了!!!”

慶虞笑著拍她的背,說:“這不是回來了嗎,”

季嵐想起孫安絮說的話,她的眼淚會讓慶虞壓力更大,於是強忍住,指著年鬱說:“她要是沒把你帶回來,我跟她拚命。”

慶虞麵色柔和,眼帶慈愛的看著她們每個人,她的情緒變化過大,所有人都不敢鬆懈。

年鬱做了飯送過來的,吃完飯後,孫安絮照例跟慶虞閑談,之後把季嵐和年鬱喊到辦公室商量。

幾個人麵色鐵青,年鬱又開始犯煙癮,孫安絮瞥了她一眼,道:“別把惡習帶到醫院來。”

年鬱點了點頭,胡**了揉頭發。

季嵐道:“慶慶為什麽突然……不太對勁。”

孫安絮說:“她有目標了。”

愣了會兒,季嵐拍了拍桌子,道:“剛才我還看她拿著那張跟慶沅的合照,難道是慶沅勸好的?”

她很不甘心,不願承認慶沅能發揮那麽大的作用,但好像確實如此。

慶虞把那張照片當成寶一樣。

她說完,沒人給反應。

孫安絮深思,年鬱發愣。

又拍桌子,問:“什麽情況?”

年鬱後知後覺,才道:“我以為,我在幫她。”

季嵐沒聽懂,但孫安絮懂了,頓了會兒,說:“你認為她總有好的一天,不想讓她的口碑受損,幫她維係娛樂圈的人脈,就是想看有一天她再一次回去演戲。可是年鬱,這是本末倒置。你有沒有想過,你忙的這些都沒有意義,你不在身邊,她好不了,她太孤單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祁浣又出現了。”

夜色逐漸沉悶。

接下來幾天,慶虞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申請一個人出去,孫安絮不敢強製她留下,隻能讓年鬱跟著她,起先她會報備什麽時間出去,後來就不報備了,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

年鬱已經追出去好多次,每一次她們回來的時候都是一個笑臉一個木然。

不知道的還以為年鬱被奪舍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晚上她們在一起總結,年鬱站在窗邊,眉頭緊皺,說:“今天……”

季嵐快急死了,怒道:“你他媽把話一次性說完能怎麽樣?”

年鬱說:“今天我在良萍路找到她的。問她還走不走,她說不走了,讓我帶她回來治病,還說,是為了我。”

季嵐有點懵:“這不是好事嗎?”

年鬱往外看,月光黯淡。腳下像是一片墳場,她隻覺得滿心沉重。

孫安絮也不能分析出慶虞到底想幹什麽,隻能道:“先觀察幾天吧。”

年鬱點了點頭。

隔天,慶虞又去蒹葭綠苑的寵物店,把那隻貓買下來。

年鬱還是在外麵等。

醫院不讓養貓,但是慶虞一定要養,她很認真的跟年鬱說:“我應該出院了,我要住回自己家裏。”

年鬱並沒有反對,她隻是愛她,但她沒資格控製她,隻是說:“慶慶,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告訴我,我陪你一起。”

這件事你陪不了。

慶虞心說。

不過表麵還是微微一笑,表示接受。

給孫安絮說了情況,孫安絮分析:“既然她有回家的想法,那就說明對未來還有期待,也許可以治好,而且這兩天她的身體狀況明顯好轉了,就是……興奮的不正常。我有時候也在想,慶沅說的不對嗎,既然祁浣的存在讓她這麽快樂,那讓祁浣一直在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不等年鬱回,她又說:“可祁浣是因為她的意誌而存在,如果有一天她的意誌不夠堅定了,祁浣也會消失,那時候她會更痛苦,我現在也有點矛盾,不過我想這裏肯定不適合她。”

從護士那裏要了健康記錄手冊,年鬱帶著慶虞回到蒹葭綠苑,她的房子就買在對門。

慶虞不知道她哪來這麽多錢,尤其是回來的路上她還跟她說:“我把《離歌》的版權買回來了,到時候我跟你一起拍,好不好?”

慶虞應了一聲,笑了笑。

不可能了。

家裏提前收拾過,季嵐和李茹舊她們還幫忙裝飾了很多花裏胡哨的東西,幾個人在一起吃了晚飯,姬以箏哭的最大聲。

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後,慶虞把混熟了的貓拎起來,揉了揉貓的腦袋。

它沒什麽抑鬱症,隻是太孤獨了吧。想必那個家庭經常發生暴力,這隻貓特別害怕人大聲說話,一聽見就會發抖,但為了不讓自己過於恐懼,隻好做出凶相來保護自己。

慶虞憂愁不已:“哎呀,把你送到哪裏去呢。”

她想了半天,最後敲響了年鬱的門,年鬱跟千裏耳一樣,就響了一聲,她就把門開了,隨時待命的模樣,“怎麽了?”

慶虞把貓舉到她跟前,柔聲說:“它可愛嗎?”

年鬱沒想到她過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很鄭重的回了句:“可愛。”

慶虞又問:“跟我比呢?”

年鬱一臉悲緒,又好像聽到了什麽喜事,唇微動了動,說:“你。”

慶虞低頭看貓,說:“這隻貓的前主人有艾滋,但它很健康,年鬱,你想養它嗎?”

年鬱沒回,盯牢她的眼。

慶虞道:“想養我也不會給你的,這隻貓太可愛了。”

但我死後,你可以養它。

說完她轉頭就走,可走了一半又折回去,看到年鬱那結著濃霜的眉目,一手抱著貓,一手去抱她,小聲說:“謝謝你。還有,”她鬆開她,露出笑容,“我會在另一場生命裏記得你。”

說完,也不去看年鬱瞬間結霜的臉色,更不理會她伸出的手,抱著貓走到自己門口,又把貓放到地上,指著年鬱的門,道:“去那邊吧。”

貓看了看她,沒動。

慶虞把它留在門口,關上門。關門的聲音並不大,貓往後退了退,大概想刨門,但身體突然騰空了。年鬱抱著它,坐在門口。

——如果真正的死亡是沒人記得你,那你的死亡隻會是另一場生命的開始,因為我永永遠遠記著你。

這是她的原話。

年鬱蜷在門口,廊道內的風聲與貓叫聲混淆,殘酷的衝進耳膜。

拉開窗簾,慶虞回頭看到祁浣就站在她身後,手裏拿著除草劑,說:“就當一杯酒,喝下去,學我這樣喝下去,我們省去所有的告別。”

慶虞看到她擰開蓋子,心裏湧上一層懼意:“如果,如果我沒能死,但是我記得你死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祁浣微微一笑:“我們共生。如果我死了,你卻還活著,總有一天我會出現,你想讓我做什麽我就會做什麽。”

慶虞看著她,她把一整瓶都喝了下去,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她察覺心口燒的厲害,喉嚨一股澀意,大概特濃咖啡加白酒再配一瓶醋,就是這個味道。喉嚨像被濃硫-酸腐蝕過一遍。

她扭頭,從落地窗上看到了自己,她手裏拿著那瓶除草劑,隨後直挺挺的倒下去,她將感受到死亡的威儀。

迷蒙之間聽到外麵傳來爭吵聲,好像是誰打了誰,緊接著她被人抬起來,像抬死屍一樣。意識朦朧之際,她仿佛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再一睜眼,又看到一整片白色,被人推著進了什麽地方。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一大片白色透著經典消毒水的味道,令人感到酸澀厭倦。她眨了眨眼,看到了一臉倦意的年鬱和旁邊憂容滿麵的季嵐。

她們的樣子稍微有點變化,她張口,發現喉嚨裏那股被濃-硫酸侵蝕過的痛意消失了,又去摸下身,發現一切正常,沒有失禁。

很不尋常。

她慢慢起身,發現右肩特別疼,季嵐趕緊過來摁住她,道:“你摔倒的時候肩膀磕在凳子上了,剛給你上過藥,先別動。”

對,她喝了除草劑以後確實摔倒了。

看到她眼裏的不解,年鬱拿棉簽往她唇上蘸水,讓她喝了一小口,說:“給你戴了戒指,你就暈倒了。”

她是在提醒她。

慶虞瞬間會意。

她剛才做了一場夢,現實世界裏是她醒過來以後看到年鬱給她戴的戒指,緊接著看到了祁浣。

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心口倏然鈍痛,道:“祁浣?”

年鬱量她的額頭,順勢摸她的臉頰。

兩個人都沒回到她的話。

年鬱大概知道她夢到了什麽,那一晚她喝除草劑,她不知道怎麽阻止,就像她根本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她快樂一樣。幸好孫安絮給季嵐打了電話,說她想通慶虞的不對勁了,她心情有所好轉是因為想自殺,讓季嵐趕緊趕回去救人,季嵐叫了救護車。

那晚季嵐打了她一頓,但她一點都不難受,她知道自己內心還是自私的,不想讓慶虞離開,哪怕離開會讓她快樂,但是季嵐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那時她想,季嵐打癱她也可以。

把慶虞送進icu時,她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她們在外麵等待,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手術才結束。

慶虞活下來了。

三天以後她能正常進食,可接下來很長時間她都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一直到情緒壓抑過度,醫院根本沒辦法治療她,孫安絮才提議讓慶沅回來幫忙。

慶沅接到電話以後很快就回國,隻跟慶虞聊了半個小時,季嵐老遠隻聽到一句‘做你人生的旁觀者’,別的沒聽到。

可自那以後,慶虞除了淚失-禁還在繼續之外,生理狀況好了很多,唯一的異常是每天去搜集姬菀的資料,經常約姬菀出來,記錄她說話的方式,恨不得連標點符號都記下來。

而她做記錄的那本筆記本裏,夾著和慶沅的合照。

姬菀願意見她是因為慶沅回國了,她想借慶虞來接近慶沅,但沒想到慶沅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赴約隻能看到低著頭不停寫寫畫畫的慶虞,在一間咖啡廳,慶虞不停問她的喜好,連幼兒園小班得過的獎項都要問,問完後繼續低頭寫字,活像一場詭異的祭祀活動。尤其是每一次見麵,慶虞都要穿慶沅之前穿過的衣服,偶爾還會化慶沅平時的妝,似乎在努力學習慶沅,如果老遠看,還真的能看出幾分像。

姬菀不太能看得上她,除非特別想見慶沅,會勉強接受慶虞的邀請,兩人麵對麵一坐,姬莞把她當做慶沅以慰相思。但這項娛樂活動滿足不了她後,她再不赴約。

拒絕原因起先是忙,後麵變成一個字:滾。

前一年十一月份,慶沅從加拿大帶回來一名很出名的催眠醫師。心理學領域對催眠有種歧視,認為催眠術是野狐禪,不能算做一種治療手段,但是十一月的第一天,那位醫師用一個小時讓慶虞的病有了起色。

生理方麵的病症已經逐漸開始痊愈,隻是記憶會有些混亂。

孫安絮一邊嘲諷那名醫師,一邊關注催眠進展。那位醫師說慶虞的情況特殊,她自己也在自我催眠,不能逼的太緊,下一次治療要等一個月。

一共進行了四次治療,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故事線,第一次是消除她對父母的矛盾情緒,既然父母不能全心全意的愛,那她就該全心全意的恨,於是將慶父慶母全部魔化。

第二次是抹掉慶沅在兒時對她的思想壓製,把慶沅得到父母寵愛的原因弱化成——討人喜歡。具體為什麽討人喜歡,並不深入,淺薄的認知有時也是一種救贖。

第三次是從她的記憶裏將祁浣清除,一個需要意誌來控製的朋友太損耗精神了,她的精神過於脆弱,自然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生理病症。

第四次是消除她對年鬱的感情,因為年鬱沒能如約來到喬木農家樂救她,她難過不已,而年家那些事情讓她自責,簡單來說,想起年鬱會讓她變得沉重,最好忘記。

這期間她一直很乖,隻是最後清除年鬱的記憶時,她精神崩潰了一陣,趁著所有人不注意又逃走,跑去良萍路那邊,等季嵐和孫安絮找到她時,她趴在路邊嘔吐,巷道盡頭還有一個齊耳短發的姑娘往這邊瞧。

孫安絮說:“這是幻視了,得盡快進行下一次催眠,她的記憶太混亂了,她控製不了自己。”

兩個人拉著慶虞,慶虞忽然開始抽搐,像得了癲癇病一樣。

年鬱立刻聯係了那名催眠醫師,停了車後下去抱慶虞。

她身子輕的過分,抱上車後還在抽搐,等車子要開動時,她又趴在車窗上往廉租房那邊指,說:“我住在那裏。”

催眠醫師來了以後解釋,說:“這是記憶取代將要成功的前兆,她會自己挑選住所和朋友,你們隻要按照她如今的記憶給她安排好一切,她就能夠撐下去,不過她過往的生活太壓抑,很多天性都被強製無法釋放,也許醒來後性格上會有一些變化,但那不要緊,今後她會很健康。”

年鬱記得那一天是下雪天,年前,催眠醫師感歎的對她說:“你應該感到高興,她很在乎你,如果你能在遇見她後就帶她離開,私奔也好,逃跑也好,她一定會自己痊愈。她可以允許我改變任何記憶,唯獨關於你的部分就要分好幾次進行,她知道有些記憶她必須忘記才能活下去,可又不想忘記。”

年鬱一直待在醫院,直到慶虞醒來後才去醫師的臨時辦公室。

慶沅好幾次回國都沒回慶家,慶之遠和趙挽霖都有點著急,他們可能感覺到領養的不如親生的,所以後半年一直在打聽慶虞的近況,尤其是年鬱把一個幾年前成立的三流影視公司買下來給慶虞之前的工作室當擋箭牌的時候,他們可能又嗅到了什麽不尋常的氣息,已經給慶虞打過很多次電話,她害怕慶虞受到影響。

她一直在觀察室看,發現慶虞醒來以後整個人都變了很多,大概就是她高中時期的隱藏性格。

那一身驕傲重新長出來了一樣。

慶之遠的電話打來,好像是邀請她去吃年夜飯,正在她緊張之際,慶虞滿臉的嫌棄,道:“不好意思,沒空。”

緊接著姬菀又打電話來,可能是姬家沒人待見她,所以想找慶虞消遣,結果慶虞當時就懟回去了,懟完後拉黑號碼。

年鬱看她跟季嵐協商出院的事,季嵐在鄉下外公家,正跟醫師連麥請教該怎麽回複消息。

一番對戰下來,慶虞得了出院的準許,麻溜的收拾東西離開。地址是她選定的廉租房,她特意讓人調查了那邊的住戶,挑選了一個身世幹淨的小姑娘租的房子,讓催眠醫師在催眠時把那個地址告訴她。

慶虞提著行李箱出去的時候,她偷偷跟在後麵,看到她頂風穿雪好幾條街,邊罵邊打車,等車的時候踢了一下行李箱,踢倒以後又自己扶正。

她從車窗裏看她,大雪紛紛,她凍的鼻尖通紅,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像一隻嬌嫩的紅頂小鹿。

月與雪偷歡,結出白茫茫的璀璨之胎。

她看她坐上車後才收回目光,恰好季嵐來電話,說廉租房裏前租客的東西到現在還沒拿走,那姑娘也太懶了,催了好幾天隻帶走了一小部分東西,櫃子裏還放著一堆的情-趣內衣。

年鬱現在也不能去拿,想著慶虞看到情-趣內衣的反應,說:“你不是有她那個二手平台的賬號嗎,換個小號登上去守著,到時候填那個女生的地址,讓慶慶寄過去就好了。價格抬高點吧,她現在沒什麽錢。還有房東的那個小號,讓李茹舊隨時配合。”

季嵐又罵了一會兒那個小姑娘,說:“看著挺單純以姑娘,怎麽——靠,主要她剛才才跟房東說,她前幾天還答應的好好的,說這兩天一定搬完,早知道我就幫她搬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永遠愛你們。

大家想看什麽番外?到時我放在作話裏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