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塵如夢

白雪就這般無聲無息地下著,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已經一整天了。世間染上一抹晶瑩,寒意雖濃,可是街市上隔不了多遠就有熱氣蒸騰,空中飄散著濃濃的年的味道。繁華的揚州城,依舊巍峨地矗立在長江之畔。俯觀大浪淘盡千古風流,仰視巡天北鬥。隋末,煬帝招募三十萬勞力將運河貫通至此。天子泛舟,江畔賜姓楊柳的故事已經百餘年,世間又是幾度滄桑。

“咳咳”,雪中走出一個高瘦的少年。貓著腰,不住地咳嗽,像是染了風寒。此處臨近運河,碼頭棋布。商船來往頻頻。少年一眼就瞧準了路邊上的一個老漢。

老漢年逾花甲,同少年一樣,也是一身的襤褸。一看便知是個落魄潦倒之人。老人推著個鐵質的烤爐,其間不時有熱氣噴湧出來。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裏,老遠就能看得見那蒸騰的霧氣。

老漢此時也看到了他,打趣地笑道:“小風,怎麽樣?今天可有什麽活?沒關係,我今天生意不錯,你的大餐老哥我請了。”

被喚作小風的少年尷尬地笑笑。他如今無依無靠,便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平日裏,勉強在碼頭上幹幾分零工維持生計。多數時候,船主往往嫌他體弱力小,不願給他活幹。混到落魄時,甚至需要沿街乞討別人援手。好在當時風氣開化,又處盛世,心地善良的人比比皆是,方不至於餓死。這個燒餅翁與他同病相憐,時常會贈與他燒餅吃,一來二去,他倆竟成了忘年交。

少年臉上的尷尬神色逐漸褪去,有了幾分神采,道:“我隨風是什麽人,怎能每次都讓老哥做東?這次我可是帶足了銀子。”說著,便從胸口掏了起來。可是,掏了許多遍之後,隻拿出了一個銅板。隨風本就衣裳單薄,寒風一刮,雪水一浸,當即打了一個大噴嚏。

隨風滿臉的不信,還想再掏點“銀子”。老漢一把拉住他的手,從爐壁上熟練地摘下兩個燒餅,麻利地用皮紙包好,往他懷裏一塞。道:“咱們什麽關係,找不到就算了,這次本來就說是我請的。哎,可惜,哥哥我無能,也隻能請賢弟你吃吃燒餅了。“

火熱的燒餅擺在胸口,又是溫暖又是感動。三九的寒冬,漫天的飛雪,也不能講這份溫暖降溫。隨風鼻子一酸,竟帶了哭腔。

從小到大,自從雙親亡故了之後,再無一人對他這樣好。那種久違的感覺一直包裹著他,他也不知該說什麽,隻能道一聲謝,轉身又投入了風雪之中。

隨風的背影逐漸沒入鵝毛大雪裏,一點一點,消失不見。老漢三下兩下收拾好了細碎之物。口中隱隱念叨:“收攤咯,買賣做完了……”

“清玄掌教如此閑心,到凡塵之中賣燒餅?昆侖的事物都不管了麽?”

老漢抬頭,動作輕緩。在那短短一刻,竟然好似有一道莫名的青光在老漢滄桑的臉上一掃而過。老漢雙目淡然無波,如星空一般地深邃。哪裏像個平凡的老人?

老人麵前站著一個青年道人。他麵貌雖嫩,卻滿是厚重感,一股氣度內斂,如春風般緩和。若仔細留心,便可發現,雪花好似都長了眼睛,一臨近他周身就斜斜地避開三寸。看起來又沒有不和諧之處,當真奇怪。

老漢卻不覺得奇怪,兩眼的深邃中,突然有神采如電般放出。莞爾一笑道:“世間萬物莫不在道之內。亦雲老弟,到了我們這般境界,世間事可還有看不開的?”

亦雲也是一笑,四周的氣韻為之一暖。道:“道兄所言甚是,隻是三百年期將至,同一論道在即,不知道兄可有所準備?空心老僧據傳已堪破半仙之障。雖未必屬實,但也不可小覷。況且,他們還有魔宗助陣。這天書,不知還保不保得住?”

清玄雙目微闔,幾分飄然之氣不自覺地散出來。接而猛地睜開,亦雲隻覺得四周光彩一閃,這一方天地已被清玄用道法隔開。“無妨,貧道遮天掌已略有小成。”清玄說著,語氣平平淡淡。臉上卻驀然多了幾分生氣。看起來頗有鶴發童顏,返老還童之感。

亦雲心裏一驚,對這個昆侖掌教愈發琢磨不透。隻是當他聽聞他已練成遮天掌時,心裏輕歎一聲,這次的同一論道怕是沒有懸念了。

“剛才那個少年是……?道兄為何不挑明身份?”

“沒有必要,這大千世界,終究還是要他自己體悟。”清玄眼神似水,如是說道。

輕盈的聲音卻怎麽也穿不透淒厲的北風,斷斷續續,想聽時,早已什麽都沒有了。

隨風懷裏抱著燒餅,心裏難免有些激動,腳步也越走越快,再加上此時已近黃昏,各處店鋪都在打樣。雪雖大,可天邊依舊盤亙著一道如血一樣的殘陽。街道上眾人忙忙碌碌,又有誰會去注意他呢?

“哎喲,好疼!”隨風一聲呻吟,他隻顧著向前走,不想果真撞到了別人。

被撞的人,也是一聲“哎喲”。再接著,就是“咦”的一聲。隨風聽到疑聲,這才抬頭。剛看到一張臉,心裏就咯噔一聲。

被撞之人也是一個少年,年紀與隨風一般大小。一身白衣,看似很是儒雅。即使是這般的三九寒冬,手上還持了把折扇,腰間跨一把長劍,也不知是裝飾用還是真會劍術。這個人,隨風自小便認識,他叫做劉近,是揚州城裏劉家的少爺。

昔日,隨家與劉家具是揚州裏的顯赫世家。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隨風父母突然暴斃。隨家家眾大多都鳥獸散了,家財也不知所蹤。至此,揚州再勢力可與劉家抗衡。原先隨風漂泊揚州見到劉家人都是退避三舍,他雖適應了潦倒的生活,卻放不下那一點點尊嚴。

“我當是哪個不開眼的臭乞丐,這不是隨家的少爺麽?怎麽會淪落到這幅田地?”劉近一臉嘲弄。說著話時,他右手一揮,做了個手勢。兩個家丁立即受意,一人一邊,對隨風形成了三麵合圍之勢。

看著那兩個家丁個個都人高馬大,手臂上肌肉遒勁,青筋暴露,麵露凶光,顯然都是練家子。隨風不禁退了一步,:“你們想幹什麽?”

“幹什麽?”劉近,哼了一聲“你把我一身白衣弄髒了,難不成就這樣就走?隨家家大業大,想必一件衣服的錢在隨少爺看來一定是九牛一毛吧。”

“我……我哪有錢……”隨風看著劉近胸口果然有一處黑色的汙漬,看來便是自己弄上去的了。心裏更加發慌,又往後退了一步。

“沒錢?”劉近臉上一臉凶相,哪還有一點儒雅?“沒錢還這麽不開眼?”說著,狠狠一腳踹在了隨風胸口。這一腳又快又狠,隨風剛看到,就覺得胸口猛地一震,自己就飛了出去。

更為奇怪的是,隨風隱隱覺得胸口被踢的地方好像有什麽氣流不住地向內鑽。然後在體內五髒四處遊**,心口猛地一疼,張口就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血澆在了雪地上,鮮紅的一片,蔚為地刺眼。隨風就這麽怔怔地看著,心裏怒氣一陣又一陣的翻湧。可是,隨即又是一陣哀歎,自己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除了閃躲就是忍受。他握緊了拳頭,卻不願妥協。

劉近那一腳並不重,隻是用上了些許內力,所以威力才這般大。看著隨風掙紮著坐起來,心裏從未覺得有這般爽快,一把衝過去,將隨風又拎了起來。抬手就是一拳。

隨風被他拎在手裏,全無躲閃的餘地,這一拳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就在這時,“少爺!”一聲大喝傳來。

聽得劉近一驚,拳至隨風麵前停了下來。劉近不禁起了幾分火氣,一扭頭,“是誰!”

一個中年人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對劉近一抱拳,道:“少爺,夫人叫你回去吃飯了。老爺也有點生氣,你還是快點回府的好。”他麵對著劉近,眼裏的餘光卻盯著隨風,隨風看到他的麵容,心裏覺得好似在哪裏見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劉近深吸一口氣,狠狠地瞪了中年人一眼。良久,才道:“王武師,不要隨隨便便就拿老爺夫人來壓我,你要記得,你隻是個武師而已!”說罷,劉近給旁邊兩個家丁打個眼色,恨恨道:“回府!”

劉近一把把隨風甩開,帶著兩個家丁走了。看著他們漸漸走遠,隨風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中年人,腦海裏隻有著一點模糊不清的記憶片段。

“你是?”隨風愣了愣,口中嘀咕:王武師,王武師……“你是昌明叔?”他說完後,就看到,那原本高大的中年人,全身顫抖了一下,好像多了一些蕭索的味道。

“小風這些年受苦了。是昌明叔沒有照顧好你,我對不起你父親。隻是,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去我那裏說話。”王昌明看了看四周,始終覺得不太安全。

隨風便被昌明領著,三拐兩拐離開了這個地方。從靠近運河的繁華地段到了有些人煙稀疏的東城。

天上的雪還是那般大,隻是卻蓋不了已消逝的過往。華燈初上,夜市開始,行在路途上的時候,看著那些春風三十裏的繁華。隨風覺得很真實,卻又很虛妄。像夢,卻又不是夢,因為夢沒有那般真實的痛苦。

眼前是一幢雙層的閣樓,雕木花梁,雖然算不上高聳,但特別有味道。那樣的古典,那樣的韻味,揚州雖不是江南,卻別有煙花的滋味。

昌明打開門,讓隨風進到了裏麵。室內也是一樣的別致。四個角落擺了高燭,窗邊還有盆蘭花,淡淡的清幽,隨風深嗅了一口。把香氣吸到胸口,那原本盤亙的傷痛也輕了一分。

昌明看著隨風的臉色有些白,問道:“你不要緊吧?劉近這小子的武功不凡,雖然沒下死手但也不輕。來,我來看看。”說著,拉起了隨風的手。在他手腕上搭上了三根手指,這是傳統的號脈方式,王昌明隻是粗通醫道,隻能勉強號寸關尺感受一下脈象。

許久,昌明深吸了口氣。“怎麽了,昌明叔,有什麽不對嗎?”昌明沉吟了一下,緩緩道:“要說也沒什麽不對的,隻是他那一腳用上了內力。即使不重,也應該對內府會多少有些影響。看你脈象依舊強勁,完全不似有受傷的樣子。更奇怪的是,他留在你體內的內力竟然無聲息地消失了。你又不會武功,確實有點奇怪。不過,卻沒什麽大礙了。你先休息下,我去為你泡壺茶。”

隨風點點頭,環顧四周。房間裏麵如此雅致,確實很不像昌明這種武師的風格。正在他打量房間的時候,忽然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副很奇怪的圖。整幅圖分為六十四張,每一張下麵都有一行蠅頭小楷,諸如“澤水積滿而泛濫成災,滔天之勢。”之類的。隨風覺得有點新奇,那些都是《易經》中的句子,他從小就研讀,隻是這些奇怪的圖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昌明去沏茶,燒水還需要會功夫,於是隨風就把這些奇奇怪怪的圖和字盡數看了一遍。

隨風從小就資質不凡,各類書籍,詩歌看一遍便可以大體記住。說來也怪,《易經》本就艱澀難懂,卦圖更是不知所雲,但隨風看過一遍便深深地烙在了腦中,還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正當隨風入神的時候,昌明端了一壺清茶走了過來。“這個是易經裏的卦圖,很難懂的。”昌明笑道。

“先喝口茶,我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你講。”昌明幹笑了一聲,神色忽然冷淡下來,嗓音也染上了一絲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