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飛花客棧(下)

瑩白如‘玉’的手掌托著一塊兒方寸大小的光麵白‘玉’,‘玉’佩光華內斂、水潤透亮,其中更有細碎繁雜的金‘色’禁製於內裏沉沉浮浮,觀之便知其不俗。

紀啟順揚眉看向手掌的主人,心中不由猜忌此‘女’到底什麽來曆。且不說她的容貌、氣度,隻看她身上所攜物件,便不是她這個修為能夠輕易得到的。何況她還是從俗世而來,能夠擁有這樣‘精’妙的法器,恐怕不是氣運太盛、就是背景太深。

荀自香專注的看著掌中‘玉’,有些出神的說道:“你拿了它,自然能夠出去。”說罷將手向紀啟順一伸,她不自覺的蹙著兩道遠山般的蛾眉,寶石似的眼珠裏氤氳著朦朧的情愫。

看她這副情狀,紀啟順不由調侃道:“這樣難得的好東西,道友竟然也舍得借給我?萬一我取了此物,便一去不返,那你又該當如何?”

“難得?”聞言,荀自香猛然抬頭看向紀啟順,有些急促的追問道:“這東西很難得嗎?”

紀啟順有些驚訝對方這樣誇張的反應,沉‘吟’片刻,方道:“說難得,其實不太難得;說不難得,它也確實難得。”

說到此處,她也覺說得太繞,便又解釋道:“此物乃是一枚‘玉’簡,其中儲存了術法,可供修為低微者使用。說它不難得,是因為隻要修為達到出竅,都可以自行製成;說它難得,則是因為道友從俗世來,那兒莫說出竅修士,就連養氣修士也是鮮少出沒的。”

荀自香又問:“也就是說,對於俗世中人來說,很是難得了?”

紀啟順頷首:“可以這麽說。”

話音未落,便見荀自香驀地鬆開眉頭,抿‘唇’一笑。她本就生的再貌美不過,現下‘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便更添了三分明媚意態。比之原先的冷然孤高,又是另一種‘迷’人風情了。

見她笑得動人,紀啟順卻不由在心中歎道:“古人言‘此曲隻應天上有’,我卻要說‘此‘女’隻應天上有’。然而這般天人落入凡俗,也不知是福是禍、是好是壞了。”

“實不相瞞,這塊‘玉’佩其實是一位恩客[1]贈與我的。”荀自香垂眸凝視‘玉’佩,旋即又笑言道,“其實說是恩客隻怕也是高攀了……”

紀啟順訝異於對方的‘交’淺言深,隻是她並不願意傾聽對方的秘辛,便微笑‘插’口:“時間恐是不早,不如在下先行告辭?”

荀自香晶亮的眼眸微微轉動,又透出了些古靈‘精’怪的意味:“你不必擔心,我對這事兒比你怕是上心多了!這會兒姚憲之必然已經發現你不見了,定在到處尋你。一會兒等他找上‘門’來,你再同他一塊兒出去,豈不輕鬆?”

紀啟順見她想得明白,便又揚眉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自己拿了此物逃出去?”

荀自香輕哼一聲:“你當我傻麽,我修為低微,即便用這物逃了出去,又能逃多遠呢?無外乎是出去放放風,完了再被姚憲之逮回來罷了。這般打草驚蛇,我怕是也沒有第二次離開的機會了,真個賠了夫人又折兵!”

紀啟順還是笑:“荀道友聰慧過人,某難望項背。”

“要我說,你不過是不放心我,怕我與那姚憲之是一夥的!”荀自香哂然一笑,她雖生得柔美,說起話來卻十分直率,“所以我才要與你說我的來曆,若是不說,你恐怕更要疑心與我。這樣一來,且不是更要平添許多‘波’折。”

見她這樣直率,紀啟順也不惱、也不遮掩,反坦白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還請道友見諒。再者,難道姚道友不是一個好同伴?”後半句話,卻是帶上了半分的調侃之意。

荀自香皺了眉,道:“你不必這樣試探我,我並不喜歡他。”

“是我唐突了。”紀啟順溫言道歉。

她並不反駁,是因為之前見到荀自香對‘玉’佩展‘露’出的情愫,她便確實在心中存了懷疑。她本並不是多疑的人,但是自從經曆蘇方的事情後,便不免在接人待物上越發謹小慎微。再者,姚憲之此事確實頗多蹊蹺,不可不小心。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幸而荀自香似乎也並不很在意:“你確實是唐突了,為了你能夠安下心來,我將來曆細細道明,其中真偽想必你自可以分辨。”

在荀自香還不記事兒的時候,她的父母便死於一場意外,一家人獨她活了下來。其實那會兒她還不叫荀自香,她爹媽死前還沒來得及給她起名兒,隻有個叫“翠‘花’”的‘乳’名。

翠‘花’兒啊,就受著村民們的接濟、吃著百家飯,一天天兒的‘混’到了六七歲。這時候她雖還小,但也出落得十分標致了。

隔壁的王大娘看著翠‘花’兒就忍不住歎氣:“翠‘花’兒這樣的,出去說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怕是都沒人不信,真可惜了。”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

也不知是這王大娘烏鴉嘴,還是她命該如此。才說完這話兒,隔天翠‘花’就不見了。後來依稀聽說這丫頭是被拐子拐走了,雖然還是有人報了官,但誰都明白這丫頭是不可能找回來了。

這拐子見翠‘花’長得標致,便沒往那些下作的地方賣,而是賣去了城裏一家青樓。那鴇母也是識貨的,將她買下後也不準她做那些粗使活計。且請了名師教以琴棋書畫等,又為她起了個風雅的名兒,決心將她培養成‘花’魁一樣的人物。

就這樣日日錦衣‘玉’食的教養了數年,終於用金銀堆出了這麽一個絕‘色’的尤物。待到荀自香十五歲那年,終於掛牌做了樓中的清倌人[2]。她的才華、她的美貌,都令無數人為之傾倒。

然而,不管她究竟如風華絕代、‘豔’冠當時,究竟也不過是個待價而沽的玩物罷了。所謂的清倌人,也不過隻是出價不夠高罷了,終究還是到了梳攏[3]的那一天。那日她坐於畫屏後,透過層層綃紗望見被宴請來的賓客。雖然自從來到青樓的那日起就知道會有今朝,但是心中還是不可抑製的溢出一片悲哀。

席間,忽有一白衣公子一擲千金,‘欲’為她贖身。後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竟讓鴇母同意,當日便將她帶出青樓。那人並未透‘露’來曆,隻言可稱自己古月,說荀自香前世曾出手相救,故而今生報恩以斷因果。後來教會她修煉之法、增法器幾件,又指明千萬蓬丘之路,這才飄然而去了。

荀自香尋他多時,未果,隻得往蓬丘來了。結果才到中舍城,就進了飛‘花’客棧。她見姚憲之畫作中透‘露’出的才情過人,便也放鬆了警惕,卻沒想到被其囚禁。

荀自香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十分平靜,唯有說到古月的時候表情才有了點‘波’動,似喜似憂。

紀啟順冷眼看著,也瞧出了點名堂,因可憐對方身世坎坷,便隱晦的點撥道:“幸而那位古月道友知恩圖報,道友才能得此機緣脫離凡俗、斬斷紅塵。”雖說得含糊,但她知道荀自香定然能聽懂。果不其然,對方聞言便是一愣,但卻隻是垂首不語。

沉默間,荀自香忽然看了看羅盤,旋即猛地站了起來:“他來了!”她有些慌‘亂’的將‘玉’佩遞給紀啟順,急促道:“這個隻能保持一刻鍾的效用,你……”

紀啟順拍了拍她的肩膀,盡量平和的安撫道:“不必這樣不安,沒事的,相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語氣太過平和,因而感染到了對方,反正荀自香就這樣漸漸安靜了下來。

她專注的盯著羅盤,在姚憲之進入前堂的一瞬間,‘激’發了‘玉’佩中的術法。隻見一道清光從中散出,紀啟順的身形瞬息消失不見,就連羅盤都無法發現她所在的方位了。

雖然看起來從容,但坦白來說,她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把握。畢竟,她根本無法看出此間陣法的運轉原理,也不知曉這個術法到底有沒有用。但是事已至此,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當姚憲之進入房間的一瞬間,她不自覺的抿‘唇’屏息,就連肩脊都緊緊的繃成了一道銳利的線條。然而姚憲之卻看都沒看她所在的角落一眼,而是狐疑的看了一眼躺在貴妃椅上的荀自香。

荀自香懶洋洋的問:“不是說明兒再來嗎?”

姚憲之皺了皺眉:“有人來過嗎?”

荀自香勾‘唇’一笑:“有啊。”

他眉頭皺得更緊:“誰?”

荀自香笑得更開心:“你。”

姚憲之忽然放聲大笑:“說得有理!”他嘴上哈哈大笑著,但是麵上卻無一絲笑意,眼眸更是冷冰冰的看著荀自香:“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荀自香嗤笑一聲:“我說假話,難道你會信?”

姚憲之沒有回答,又凝視她許久,這才轉身向‘門’走去。見他仿佛確實沒有發現自己,紀啟順這才疾步跟著他向外走去。踏出‘門’檻的時候,她將一年前餘元卜贈給她的保命符籙攥在了手上,以防‘玉’佩無法瞞過姚憲之的陣法,幸虧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

卻說那日姚憲之從地底回到客棧,便發現紀啟順不見了,而且連送去的吃食都似乎沒動。所以,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秘密。但是回想方才卻覺並沒有什麽不對,且他注意了這麽久,荀自香屋裏的陣法也沒什麽動靜。

他又找了幾個相熟的谘客打聽,也沒聽他們提到有這樣的一個‘女’冠離開。他對自己設下的陣法還是很滿意的,但為防萬一還是又回到地底查看,卻也沒有什麽收獲。

姚憲之小心翼翼過了兩日,卻也一直沒有發現什麽異樣,就在他終於稍微放鬆了一點的時候,店中夥計在客棧的櫃台上發現了一封給他的信箋。其上隻寫了寥寥三字——寅,郊,紀。

他知道,這是紀啟順的戰書。

寅時,城郊,紀啟順。

時間,地點,人物。

這封戰書,光風霽月,一如紀啟順其人。

那日,姚憲之欣然赴約。就像在前方等待他的是一位至‘交’好友,而非‘欲’置他於死地的敵人。

見到紀啟順的時候,她正背靠樹幹、曲‘腿’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槐樹上。清風吹來,枝椏晃動間發出一陣“沙沙”聲。她就坐在一團翠‘玉’似的枝葉中,微微揚起下頜看向遠方天際,枝頭垂落的袍角霧似的‘**’漾在半空。

她坐在樹上,姚憲之站在樹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靜靜的望著天空,沉默著。

直到有一片樹葉被夜半的微風卷下枝梢,終於有人開了口:“你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坐在這裏麽?不怕我偷襲?”是姚憲之,他微笑著抬起頭,視線穿過叢叢綠影看向那道雲霧似朦朧的人影。

紀啟順輕盈的躍下,她學著對方的口氣笑道:“那你為何這樣毫無防備的來到這裏?不怕我偷襲麽?”寅時的月光落在她的麵龐上,勾勒出她‘唇’畔的笑意。

話落,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自己沒有看錯人。

姚憲之來之前,紀啟順覺得自己想要問很多很多的為什麽——為什麽要將那些‘女’子囚禁地底、為什麽要把那樣重要的東西‘交’給荀自香、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但是見到他後,紀啟順忽然什麽都不想問了,見到這樣坦然而來的姚憲之,她明白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問一千遍、一萬遍他也是不會說的。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想問了。因為,她知道姚憲之還是初見時那個‘胸’襟開闊、誌向高遠的姚憲之。

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的立場不同、目的不同,所以此戰必不可免。紀啟順翻手取出漫隨天外劍,將其化作一道劍光懸於身前,看向姚憲之。

姚憲之見她有意讓自己先出招,便也不再推脫,隻是輕喝一聲:“來了。”揮袖招出一道白‘色’劍光,向著紀啟順麵‘門’刺去。

紀啟順則朗聲笑道:“來得好!”

隨即指揮劍光迎了上去。

因二人修為相仿,又都善於劍道,是以一銀一白兩道劍光‘交’戰數百回合,竟然都是難解難分、不分上下。就這樣又僵持片刻,隻見紀啟順右手忽然飛快的掐出一道指訣,便見忽有一道衝天巨‘浪’憑空出現向著姚憲之拍去。

姚憲之輕笑一聲:“雕蟲小技。”隨即雙手‘交’握翻出一道手印,便見他腳下忽的顯出一個丈許大小的‘陰’陽魚,巨‘浪’拍自麵前的瞬間,那‘陰’陽魚上忽的暴漲出一片黑白光芒,硬是將巨‘浪’擋了下來。

黑白光芒還未來得及散去,便見他雙手又是一翻,那黑白光芒便化做一片細如牛‘毛’的針芒,向著紀啟順刺去。

紀啟順也不慌,反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話音才起,就見她身上忽然揚起一層厚重濃鬱的雲霧,仿佛一件堅實的鎧甲將所有的黑白針芒都一一擋了下來。

而後,二人又各展神通,‘交’手十幾回合,依舊是難分勝負。

隻見姚憲之大笑道:“罷了罷了,一招定勝負吧!”

紀啟順也笑道:“如你所願!”

話畢,二人皆身與劍合。

靜謐的城郊,忽有兩道劍光平地而起——

銀‘色’的那道劍光,鋒銳凝練;

白‘色’的拿到劍光,宏偉浩大。

它們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發出震人心神的巨響,撞擊間產生的火‘花’,將漆黑的城郊照得亮如白晝。那夜,許多中舍城中的修士都聽到了那聲恍似悶雷的巨響,看到了被映得透亮的南方天際。

注解:

[1]恩客:青樓‘女’子鍾情的客人。

[2]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女’子。

[3]梳攏:青樓‘女’子第一次接客伴宿。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最漂亮的妹子“荀自香”終於出場了,鼓掌歡迎。希望小荀荀沒有太搶鏡233,我好久以前就構思了她的故事哇,過幾天有時間就寫個番外出來。姚憲之這家夥真是越寫越喜歡啊,他說紀啟順光風霽月,他何嚐又不是如此呢。可惜他就是一個苦‘逼’的龍套2333我會給他一個華麗的退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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