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八阿哥仔細回想了同玉格時相處的點點滴滴,尤其是十四弟對玉格態度。

直到雞鳴天明,八阿哥才動作緩慢的鋪了一張紙,他的神情在朦朧的天光及昏黃的燈光下,看不怎麽分明,提筆良久,而後俯身作了一幅畫。

“送到玉大人府上。”

內侍抱著盒子往外走,剛走出院門,便被八福晉身邊的婢女叫了去。

“爺一夜沒睡?”

內侍低頭回道:“回福晉的話,八爺一個人待在書房內,沒叫人伺候,奴才不知,隻是八爺房裏的燈亮了一整晚。”

八福晉擔憂的望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又看向小太監手裏的盒子道:“這是送到城外的?”

“回福晉的話,爺吩咐送到玉大人府上。”

八福晉微微蹙眉,而後伸手要打開盒子,內侍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不敢拒絕,任其查看。

八福晉打開畫卷看了許久,又困惑的合上,“送過去吧。”

“是。”

*

“七爺,八阿哥府上送來的東西。”

玉格散值回府,才剛剛坐下,張滿倉便抱了一個長匣子過來。

玉格以為是送來的謝禮或是什麽,沒怎麽在意的接過打開,是一副長軸畫卷。

乍一看,好似普通的仕女圖,然而女子的腳下卻踩著雲彩,是仙女圖。

一共七位仙女,嬉笑的站在雲間看著凡間草地上的兩隻野兔。

十分活潑有趣的一幅畫。

玉格凝視良久,尤其八阿哥送來的畫,底下落的、卻是十四阿哥的印章。

“爺,這畫有什麽不對嗎?”見玉格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張滿倉奇怪道,這一段時日,因允祜阿哥成婚之事,因距離六姑娘出宮的日子越來越近,七爺的心情一直還算不錯。

“沒什麽不對。”玉格垂眸將畫軸卷起,不對的是人。

他們家恰好有七個女兒,雙兔傍地走也是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

“備車,我要去一趟八阿哥府上。”

“是。”

玉格一路上想了許多,八阿哥知道了?八阿哥怎麽知道的?十四阿哥告訴他的?所以他想做什麽?

玉格隨著下人的指引進入府內,推開門時,八阿哥正坐在書桌後頭。

冬日天黑得早,室內沒有點燈,愈加顯得昏暗,八阿哥不知坐了多久,隻一個簡單的抬頭的動作都顯得特別遲緩。

“來了啊。”嗓音有些喑啞。

玉格踏進書房,看向身側的奴才,那人抬頭瞧了八阿哥一眼,腳步輕巧的入內點了燈,而後闔上門,退了出去。

玉格向八阿哥走去。

八阿哥看著她,臉上有種恍如隔世的惘然,似悲似喜,“果然,真是匪夷所思。”

玉格腳步一頓,這個反應……

十四阿哥沒有告訴他,是他猜到的,那幅畫隻是在試探她?

總歸他現在是已經知道了,玉格走到八阿哥對麵坐下。

“八爺想做什麽?”

八阿哥的目光仍舊落在她的臉上,好似並沒有聽到她略帶冷意的問話。

“八爺?”玉格又喚了一聲。

八阿哥稍稍回過神來,這次沒有錯認玉格眼底的冷淡。

八阿哥自嘲般低笑了一聲,“我如今還能做什麽,魚肉罷了。”

八阿哥站起身,動作有種久坐後不自然的僵硬,“用過飯了嗎,一起用膳吧。”

玉格站起身,同他走到書房內擺著的小圓桌處。

幾乎是八阿哥吩咐擺膳的聲音剛落下,外頭就傳來了叩門聲,而後十八道菜色流水般呈了上來。

玉格發現魚肉和菜葉都熱得有些爛了,想來是在廚下熱了許久,而八阿哥大約可能是一整日都沒有傳膳,所以廚下才會這樣細心的一直備著。

可見八阿哥受到的衝擊不小,這一整日都因自己的推斷處於極度的震驚和懷疑中。

念及此,玉格的情緒稍稍平和下來,拿起筷子陪八阿哥用膳。

八阿哥給兩人斟了酒,也不勸,自個兒一杯酒灌下去潤了潤喉,又看向玉格。

除了五官過分精致好看了些,怎麽看都是一個男子的模樣,尤其她還有喉結,言談舉止也並不女氣。

而且,陳氏其人他也見過,那樣膽小的婦人,怎麽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做這樣要命的事。

除非她不知道。

可作為額娘怎麽可能不知道。

多爾濟他昨日喜宴上也見過了,拘束老實到有些軟弱的男人,也不可能有那樣大的膽子。

不說以女兒之身立於朝廷,這樣的欺君之罪,隻逃避選秀這一件重罪,他們就不敢。

所以這一夜一日,他都不敢信,那幅畫,不過賭一賭試一試,及至玉格果真前來,他還是百般的困惑難解。

八阿哥抬了抬手,屋內侍奉用膳的人全部退了出去。

房門闔上,八阿哥又提壺給自己添了酒。

“怎麽做到的?”

怎麽說服或瞞過父母的,不,不可能說服,玉格能入仕,其戶籍必定沒有問題,一個小嬰孩能說服誰,隻能是瞞過。

所以,“是那玉的緣故?幻象?”

這是八阿哥想了一夜唯一能解釋所有事情的答案。

很荒謬,但如今看來,卻是真相。

玉格歎了口氣,放下筷子。

吃不下去了。

她沒打算在八阿哥麵前‘變身’,更沒打算告訴他‘緣由’,但八阿哥已然全部猜到了。

否認已經沒有異議,一個人的欺君之罪總好過一族人的欺君之罪,“是。”

八阿哥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離奇的事情。”

所有的困惑得到了解答後,八阿哥的精神看起來振作了許多。

“我能看看你的玉嗎?”

玉格搖頭拒絕。

八阿哥又道:“這世上真有神佛嗎?”

玉格仍舊搖頭,“我也不知。”

八阿哥道:“我原本不信神佛,可,”八阿哥上下看了玉格一眼,苦笑道:“如今好像由不得我不信了。”

“八爺,玉格也隻是肉體凡胎而已。”玉格垂眸,無意多說這個問題。

八阿哥見她如此,也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八阿哥又飲了一杯酒,問:“你打算怎麽做,這一輩子都如此?”

玉格點頭,“八爺應該也知道,男女之情其實並不是大多數人生活的必需品,比如八爺,比如我。”

八阿哥笑了一聲,“你這話真不像是一個姑娘能說得出的,我原還以為你與十四弟兩情相悅,若是、那倒一切都有解了。”

八阿哥說完,垂眸飲酒,她說得沒錯,在最初他們懷疑她是女兒身的時候,他也有過旖旎的心思,但如今,證實了這個猜測,他心中卻沒有半點風花雪月了。

若是十四阿哥登基為帝,玉格這欺君之罪就根本算不得什麽。

玉格明白他的未盡之意,隻是,“八爺,‘若是’這樣的想頭是最沒有意義的。”

八阿哥點頭,“我知道。”

又是一杯酒水下肚。

長久的靜默後,這次是玉格先開了口,“那八爺呢,預備怎麽做?”

八阿哥笑,“玉格,我雖然稱不得光明磊落,但也沒你想的那樣卑鄙,你對我、對九弟、十弟、十四弟的情誼,我都記得,你放心。”

玉格也沒把他想得太壞,所以聞言,確實放鬆了許多。

“不過,”八阿哥話音一轉,又笑得有些惡意,卻並不顯得奸邪難看,反而有種難得揭下麵具的明朗清潤。

“若是有朝一日,他、西去之時,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而我恰巧在他身邊,那我倒是挺樂意告訴他的。”

說完,八阿哥又顧自樂了起來,“但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玉格彎唇一笑。

過了一會兒,八阿哥又問:“你那玉真不能給我看看?”

“八阿哥不是已經猜到了嗎,隻有幻象的作用而已。”

八阿哥點了點頭,又問:“那你,果真是長這般模樣麽?”

玉格點頭,“相差不大。”

八阿哥若有所思。

不知不覺間,一壺酒已經喝沒了,八阿哥揚聲叫人送酒進來。

門扉扣響,一個內侍舉著托盤進來送酒,但進來的不止他一人,八福晉也在。

玉格起身見禮,“八福晉吉祥。”

八福晉略略點頭還禮,“玉大人不用多禮。”

而後便走到八阿哥身邊,瞧了一眼桌上的飯菜,不讚同道:“爺,喝酒傷身,多少用些飯菜。”

內侍舉著托盤繞到玉格身邊送酒,卻突然絆了一下,而後整壺酒都撒到了玉格身上。

“奴才該死!”內侍瞬間跪下磕頭。

玉格站起身卻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八阿哥,“八爺。”

八阿哥正要說話,八福晉一手按到了八阿哥的肩上,而後對小太監揮了揮手,“你先下去。”

小太監忙拿起托盤退了出去。

房門再次被關上。

“是我吩咐的。”八福晉倒是敢作敢當。

“昨兒從喜宴上回來後,八爺一夜沒睡,我擔心八爺,所以偷看了八爺送給你的畫。”

八阿哥抬頭看向八福晉。

八福晉仍舊看著玉格,“那畫我也沒看明白,不過畫送走了後,八爺仍舊把自個兒關在書房裏,一整日都沒有出來,也沒有用膳,所以我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玉格看著八福晉,等著她後麵的話,八福晉卻突然對著她卟的一聲跪下。

“玉大人,我知道你對我們府上一直多有照顧,我求你,救人救到底,把你的玉借給我們,這麽些年,皇上對我們如何,玉大人也是看在眼裏的,我們就像是被套上繩索的家禽,眼看著脖子上的套索越收越緊,卻毫無辦法,我倒是不懼死,隻求你救救八爺。”

“福晉,你先起來。”八阿哥起身扶她,八福晉卻堅持跪地不起,隻看著玉格。

玉格看了看八福晉,又看了看八阿哥,她無法判定這真的隻是八福晉個人所為,還是兩人聯手演的一場戲。

但至少他們沒有威脅她。

撕破臉於她也不好。

玉格垂眸,“我這玉並不能幻化成他人的模樣。”

所以,想要尋機幻化成雍正的模樣徹底翻盤是不可能的。

玉格挽起袖子,將腕上的手串褪了下來,上次之後,她便又換了一個位置。

玉格將手串遞給他們,待八福晉伸手接過後,玉格項間的喉結便不見了,麵部輪廓柔和了許多,厚重冬衣下的身形也有了不太明顯的曲線。

不需要再多的說明便知,她給他們的是真玉,那塊兒神奇的生而帶來的玉。

八福晉見完這番變化,激動的把玉塞給八阿哥。

八阿哥卻看著她搖了搖頭,她沒有任何變化。

八福晉臉上的笑凝滯。

玉格換了一身衣裳離開八阿哥府,走出府門外,又住腳回頭望了八阿哥府一眼。

知道她秘密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心裏有種不詳的又強烈的預感,她的秘密或許瞞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