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的行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來崔先生未走仕途,二來在臨近年底這樣的時候,拜會親友很尋常,如玉格這般被困在養心殿的人,還有來客呢。

三天是一個人耐心的第一個比較大的臨界點。

於是玉格在第四日迎來了說客。

“玉格給怡親王請安,給莊親王請安。”玉格穿的是旗袍,行的是女子的蹲身禮。

十三阿哥抬手免了她的禮,同十六阿哥笑道:“倒也像模像樣。”

十六阿哥咳了一聲,不自在的別開視線,別扭的嘀咕道:“還行吧,就是不知道往後是誰給誰請安了。”

十三阿哥聽見他的話,看著玉格笑著挑了挑眉。

玉格隻是淡笑。

十六阿哥見狀,又嘀咕道:“真沒意思。”

十三阿哥側頭看向他,奇怪道:“不是你非要同我一起來的?”

“咳!”十六阿哥咳了好大一聲,這次是真的被嗆了口水,一邊咳得眼泛水光,一邊還偷瞄著玉格的反應。

玉格的視線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緩緩抬眉。

十六阿哥咳得紅了臉。

十三阿哥倒了杯水遞給他,好笑道:“這又是怎麽了?”

十六阿哥接過水,臉上的潮紅飛快的退了下去,哼了一聲,單手背到身後道:“爺就是不知道她還要拿什麽喬,四哥哪裏不好?”

“十六弟,”玉格還沒反應,十三阿哥先出聲製止道。

有些事兒即便他們看出來了,但也不好說出來。

十六阿哥嘴皮不服氣的動了動,勉強忍下了後麵的話。

十三阿哥指了指凳子,“坐下說話?”

玉格點頭。

小圓桌上,十三阿哥居中,玉格和十六阿哥分坐左右,正好處於麵對麵的位置,十六阿哥為表不屑,側著半邊身子入座。

十三阿哥搖頭笑了笑,不再管他,隻同玉格道:“既然十六弟已經說開了,那我也不兜圈子,你如今不明不白的在宮裏住了三日了,你這名聲清白,你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打算。”

十三阿哥笑道:“老實說,看你同四哥這般你不來我不去的僵持著,你們沒事兒,我們這些看的人都瞧得累了。”

十六阿哥低頭的玩著手指甲,不時發出噔噔響聲,看起來半點不累,甚至精力充沛得有點無聊了。

玉格笑道:“奴才作為犯下欺君之罪的罪人,能有什麽打算,隻能安分的聽從處置,希望不連累家人罷了。”

十三阿哥微微一愣,她這話、這態度語氣,還真讓人拿不準她的想法,太順從了,順從得與她的行為表現截然不同。

十三阿哥幹脆把話講得更明,“入宮也行?”

玉格臉上還是淡笑著,卻垂下眼睫,“行或不行,奴才做不得主,但怡親王要問願還是不願。”

玉格抬眸,微笑,“奴才不願。”

十三阿哥一口氣悶住,苦笑道:“爺就知道沒這麽簡單。”

偏四哥要的就是她的心甘情願。

十六阿哥挑指甲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他轉頭看著她看了一會兒,難得正經的幫她分析起利弊來,“以四哥對你的、心思,你若入了宮,雖然不可能立你為後,剛入宮,位份也不會太高,但往後,你生下皇子,隻要能有你和四哥一半的本事,那往後……”

“可真就什麽都有了。”

十六阿哥已經說得極是露骨。

然玉格臉上卻沒有半分意動,“怡親王和莊親王都知我,我不是很在意這些東西。”

這話他們都信,但十六阿哥仍舊勸了一句,“母儀天下,這可是天下女子最大的夢想。”

玉格笑道:“可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男子。”

十六阿哥又問:“你心悅十四哥?”

玉格搖頭,語氣輕鬆還帶著些玩笑之意,“我原還以為自個兒同莊親王稱得上是知己好友,不想莊親王竟是以尋常女子待玉格。”

“什麽意思?”

玉格道:“我同男子一樣讀書騎馬理事,這些年,在台州、在西北、在山西如何,就不多說了,即便是在京城,我每日天還未亮,便要起身穿戴,準備早朝,直到太陽落下方得回家,有時回家還得帶上一摞賬本。”

這話聽得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心裏都有些不是滋味,較尋常女子來說,玉格著實過得太累,太不容易。

“但我的心裏很痛快,”玉格卻真心實意笑道:“我比尋常女子過得充實、幸福、自由。”

十六阿哥瞪了瞪眼,這話風轉得,他心裏的那點子憐惜還沒來得及蔓開呢。

十三阿哥也是撐著頭好笑。

十六阿哥瞠目,“胡說八道。”

玉格笑道:“那換莊親王來做女子如何,莊親王可以大膽的試想一下,有朝一日,你母儀天下的日子。”

十六阿哥還真的試著想了一下,但一想到自個兒被一人男人壓在身下……,叫他爺,哄著他,伺候他,十六阿哥的臉整個扭曲了。

不行,哪怕是太後,他也不換!

十三阿哥同樣麵色不大自然。

“可是,這不一樣,你是女子!”十六阿哥道:“女子本來就要嫁人的!”

玉格歎了一聲,收起了臉上的淡笑,終於顯得有些落寞傷感起來。

尤其她那雙水潤勾人,偏又情緒淡漠的眸子,此時微微低垂著,鴉羽般的睫毛投下濃密的陰影,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但隻看著就、心痛了。

十六阿哥的心一揪一揪的,嘴皮動了動,有些後悔,他方才好像語氣太重了。

玉格低聲歎道:“若是,莊親王代入玉格的身份處境後,仍然要以這世間的婦道來勸我……”

玉格看著十六阿哥,神色是帶著認真的,“那我們大概做不成朋友了。”

又是陡然強烈反轉的情緒,十六阿哥深吸一口氣,拍桌而起,“你真是不識好歹!什麽朋友,不做就拉到,當爺稀罕?當誰要求著你了?”

玉格靜靜的看著他發怒,就如同那日沉默的跪著,任由雍正震怒一般。

十六阿哥氣得喘不上氣,突然理解了四哥那日的心情。

十三阿哥苦惱的捏了捏鼻根,起身按下十六阿哥,“好了,來前你不是還說,你脾氣最好,最會勸人的麽,怎麽,唉。”

“哼!”十六阿哥側過身去。

十三阿哥又看向玉格道:“你說的話,我雖然也不是很能理解,但我會回去想一想,我希望你也能想一想,如此特立獨行,對你好不好,你能不能護住你自個兒,再護住你想護住的人,玉格這世間有幾人能得自由的,即便是四哥,也有違背心意而不得不為之事。”

十三阿哥這一句,是真心的在提點玉格,也是真心的為她考慮。

玉格起身施禮,極為虛心的接受十三阿哥的建議,“玉格會好好兒想的,多謝怡親王。”

十三阿哥抬了抬手,拉走十六阿哥走了。

玉格看著房門再度被關上,隻想著,又能再拖上一段時日了。

十三阿哥回去後有沒有想玉格的話,無從得知,不過十六阿哥氣過之後,卻是認真又仔細的想了一遍。

他是帶著怒意開始想的,想說,好好好,不以女子的想法來想你,那爺把你當男子想行了吧。

十六阿哥嚐試把自個兒代入玉格位置。

若是他有才有貌有銀子有身份有權勢有本事,突然有一日,一個比他大十八歲的更有權勢的老女人過來,要他給她當小白臉之一,若是表現得好,就讓他當最大的小白臉,自己會怎麽做。

十六阿哥想了一會兒,最後喪氣的咬牙捶桌,那他肯定得想法子弄死她啊!

十六阿哥想完,突然一激靈,不、不會吧。

*

另一邊,崔先生正坐在一戶修得極其規整的民宅裏,也是垂頭歎氣。

“說是有要事要七爺留在宮裏處理,可,唉,這都好幾日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主家男人倒是很樂觀,“這有什麽好發愁的,玉大人的本事咱們誰不知道,咱們這麽大的廠子,那可都是玉大人一點一點操辦起來的,最先進廠的工人,上萬的工人呢,都住上了這樣的好房子,這得多大的本事,皇上肯定也知道玉大人的本事,那肯定得把要緊事兒給她辦啊。”

崔先生搖頭,“你們一直待在城外不知道,七爺這兩年辦的差事可不大好。”

“啥?”主家男人還有些不服,“玉大人怎麽可能把差事辦砸了。”

崔先生歎道:“也不是辦砸吧,就是、得罪人,皇上要七爺追討戶部的欠銀,戶部的欠銀啊,足足二百五十萬兩白銀,你說,七爺這差事得得罪多少人,得罪的又都是什麽人。”

主家男人聞言,想了想,神情慢慢凝重起來,“你是說,玉大人這一回可能是被人給害了?”

說完又著急又肯定道:“必定是這樣!那怎麽辦?咱們要怎麽救玉大人?”

崔先生歎氣,“咱們這樣的身份能做什麽,連七爺都,唉,除非能有成千上萬的人為七爺請命,可是怎麽可能呢。”

“怎麽不可能?”主家男人道:“咱們金縷記的工人就不止一萬人。”

“可是?”崔先生神色為難,“若是連累了你們……”

“崔先生,話可不能這麽說,要不是玉大人建廠時就立好了規矩,哪有咱們如今的好日子過?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可《員工手冊》上記的那些我都看了,都記得,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被勸了許久,崔先生才終於鬆口,“好吧,隻是你也知道七爺的心,最是不願意連累人,也不願意勉強人的,你聽我說。”

崔先生說到一半,麵上仍有些後悔猶豫之意,似乎下一刻就要說還是算了。

主家男人連忙拉住他,“你說,你說,我都聽你的!”

崔先生歎道:“先別鬧出大動靜來,你隻私底下和人說說就行,不願意也沒關係,若有願意的,那就定二十五日這一日,一起罷工進京為七爺請命。”

“二十五日會不會太晚?”主家男人打斷道。

崔先生搖頭,“能一同請命的人越多越好,固安縣農家樂那邊,台州船廠和水泥廠那邊,我都會想法子聯係上。”

崔先生又歎了一聲,道:“不是我故意要弄出大亂子,而是……”

崔先生一字一頓道:“法不責眾。”

“即便不能救出七爺,也至少不能讓大家夥出事,不能叫七爺傷心。”

主家男人被說得濕了眼眶,重重點頭道:“你放心,我都記下了,二十五日,就二十五日,你放心。”

崔先生出了這一家,轉身又去到另一個部門另一個片區的另一家,說的話,稍有不同,但大體是那麽個意思。

於是一則消息悄悄的在金縷記廠房流傳開來。

一說,玉大人因當官太過清正嚴明,得罪了奸臣,被奸臣誣陷,被皇上關了起來;一說得更詳細些,嗐,都是為了銀子的事兒,玉大人要追回朝廷的銀子,可不得罪那些個占了銀子的貪官汙吏了。

還有一說,聽說玉大人的家產全在郡主的名下,嘖,那可是好大一筆錢,要是玉大人沒了,郡主又沒有兒子,那這些銀子兜一圈不是又回朝廷手裏了?

嘶,細思極恐啊!

細節越補越多,越補越完整,玉大人的冤屈也真是比天高比海深,太欺負人了!

如果連玉大人這般人品,這般身份地位的人都護不住自己,那他們呢,這也太叫人寒心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京郊金縷記、固安縣農家樂、台州造船廠在京分部、台州水泥廠在京分部、各大廠裏附屬學校的師生,以及河北部分災民百姓,等等等等,林林總總加起來近十萬人罷工上街,為玉格請命。

與此同時,京城內的各大街市上,大大小小的紅福記、芙蓉記、金縷記等與玉格家有關係的店鋪,以及徽商、晉商、浙商等等同玉格交好的商會名下的鋪子,皆關門罷市。

一時間,竟關掉了京城超半數的商肆店鋪!

這般如磅礴大海洶湧而來的民心,打得九門提督連帶著滿朝文武都措手不及。

叫滿朝文武都認識到了戶部尚書玉大人,認識到了一個商字的力量。

並且,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武力鎮壓下去的,也不是在能短時間內安撫下去的,除非,把那位據說被關起來的玉大人放出來。

這事也不能放任不管,商稅在玉大人的一再修訂下,已經占了朝廷稅收的極大比列,這每罷工閉市一日,損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戶部本就缺著銀子呢。

“皇上!”

“四哥!”

二十五日當晚,雍正主動去見了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