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日頭炙烤著大地,熱浪翻滾,層層迎麵撲來,夾雜著塵土。
劉娥喉頭如烈火在灼燒,幾近喘不過氣來,恍若置身蒸籠之中,她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艱難地一步步緩緩挪動著。
這是一條鄉間的土路,方圓數裏內的河流、水井都幹了,久旱讓農田開裂,草木枯槁,熱風拂過那東倒西歪打著卷的麥稈,起了陣陣洪浪般的沙響,便是災荒年月的吟誦之聲。
撕心裂肺的蟬鳴應和著四起,聒噪且焦灼。
劉娥頭疼欲裂,眼前有光斑晃動,心頭突突地跳,她知曉自己約莫是中暑了,僵硬的雙腳時不時地傳來陣陣抽痛,那腳底的膿皰該是複磨破了。
劉娥十指緊緊地扣著肩上包袱的帶子,拚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前後還零星地走著幾個流民,衣衫襤褸,形容憔悴。有那麽一須臾,劉娥想向誰求助,可她清楚無甚用處,無關於人心善惡,逃難躲災讓生存變成了一種隨機事件。半月前,或者說幾日之前,身邊熟悉的麵孔,有的走丟了,還有很大一部分,倒在了路上,再也沒起來。
劉娥不想倒下,她深吸一口氣,咬住舌尖,直到發疼。
忽而,前方有流民**。
劉娥順著眾人的目光瞧去,遠處岔路口一顆巨大的歪脖子枯樹後,似乎隱約是個村落。
有村落就有人家,有人家就能討口水喝。
對於這些在山野間流落了多日的流民,便如同沙漠中長途跋涉的旅人,望見了綠洲,紛紛踉蹌著急奔向前。劉娥正欲提步跟上,砰!一流民或許是奔得急了,一個倒插蔥栽倒在地,揚起一片塵土,四周的流民恍若未見,更可能是習之為常了,眼風也不帶掃一下地從其身旁而過。
劉娥拖著步子上前,吃力地扶起倒地的流民,那是一個枯瘦的女人,麵色蠟黃,眼珠渾濁,鼻翼輕輕闔動著,顯然已是進氣少出氣多。劉娥輕輕揩去她沾了滿麵的泥土,拽下腰間一個小水囊,翻轉使勁地倒了倒,早便是半滴水也倒不出了。
女人嘴唇微微蠕動,似乎言了甚。
劉娥附耳細聽。
“孩……兒……”女人艱澀地吐出兩個字。
“孩兒?你的孩兒嗎?”劉娥一愣,四下望了望,並未瞧見任何孩子,也沒有任何看上去和女人熟識,關注這一方的人。
“你的孩兒在哪……”劉娥話音未落,卻見女人那空洞的眼神定格在天際某處,沒了動靜,絕氣了。
劉娥眸子猛得縮了縮。
一動不動地默了片刻,劉娥麵無表情地將女人的屍體拖到路邊,抓過旁側的枯草,蓋在了其臉上。她渾身上下那股難受勁兒,好像更濃烈了,日頭愈發烘烤得厲害,她想撐著起身,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若有所感地摸了把襦裙,一手刺目的紅,驚恐驟然蔓延過四肢百骸,她脫力地如軟倒在地。
一股濃血沿著那裙擺,流進了泥土裏。
疼痛的迷糊之中,恍惚有嘶啞的吟唱聲自遙遠的遠方傳來,一佝僂的身影不太真切地浮現在模糊的視野裏,下一瞬,劉娥徹底陷入了黑暗。
———
劉娥的意識混沌一片,仿若陷入那難以掙脫的沼澤裏,四周光怪陸離地閃過許多畫麵……蜀川低矮的小茅屋。龜裂的河床和田地。鋪天蓋地的蝗蟲如黑雲壓境,本就稀稀拉拉的莊稼須臾間被啃噬得精光。麵黃肌瘦的流民,四散逃難……
遽然一陣刺痛,劉娥渾身抽搐,睜開了眼,意識還未徹底回籠,隻見先前那個佝僂的身影坐在床邊,是一老婦。
昏黃的燭火搖曳,映著老婦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慘白得瘮人。她口中念念有詞,手裏正不停地搗杵著一隻土陶碗,將裏麵片片草葉搗成了漿。
老婦見劉娥疼得驚醒,拿過濕布帕擦去她額角的汗珠,掀開被褥,見那襦裙又被血洇濕。
劉娥雙眉緊緊蹙在一起,麵色痛楚,渾身輕顫,她攥緊了老婦的手,聲音低啞而隱忍:“求你……救,救救我的,我的……孩兒!”
老婦解開劉娥的衣裙來,將那草藥漿液塗抹在她的小腹之上,又用被褥裹緊。
劉娥不停地**,逐漸沒了氣力。
———
十餘日後。
劉娥坐在半開的棱花窗前,著了一身素白的麻衣,整個人顯得清瘦羸弱,那細致的眉眼間俱是憔悴。
老婦為劉娥簡單地綰了個發髻,又用艾蒿在她身周捋了又捋。
“你小產傷了經脈,須得好生養一養。”
劉娥神色間有著幾分木然,隻是聽著,未出一言,那眼角卻是滾下了淚。
老婦寬慰道:“沒有孩兒,也不要緊。娘和孩兒,本就是一場宿緣,有的孩兒,生來便是留不住的……”
劉娥唇角溢出一絲苦澀:“是……戰亂,天災,生下來也,也未必能活下去!”她閉了閉眼,“婆婆家中可有其他人?”
老婦搖頭:“本來有丈夫,兒子,兒媳和孫子。丈夫出去打仗,三十年了還沒回來,如今兒子又去,兒媳便帶著孫兒跑了。何時打完仗,天下太平了,興許便能回家了吧。”
劉娥看向老婦,心口一時酸澀發堵。老婦神色倒是無半分異常。
“婆婆吟唱的那支曲子,能教教我嗎?”半晌,劉娥暗啞地複開口道。
老婦看了劉娥一眼,將艾蒿掛回門框上,蒼老而低沉的吟唱聲緩緩響起。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