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仆夫況瘁……”

琅琅的讀書聲自一方小院飄出,院門前那青石台階之下,一女子蹲在一口水井旁,正浣洗著一大堆衣物。她從水井裏打上來一桶水,小心地倒進木盆,盡量一次多清洗幾件衣物,再將用過的水蓄在一隻大缸裏。

女子荊釵布裙,身形纖細,她將臉頰旁一縷垂落的發絲別到了耳後,時不時地回首望上一眼小院內,那眼底浸透了暖意,漾起層層清淺細碎的柔光。

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劉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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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多月前,劉娥逃難到了此地。這村子四周種滿了槐樹,故名槐花村,是村東頭的閔婆婆救了劉娥,她養好身子後,見閔婆婆一人孤苦無依,便暫時安頓了下來。

槐花村靠近邊境,距離最近的州府是保州,保州防禦使楊延昭將軍驍勇善戰,數次將遼人擊得潰不成軍,遼人斷定其乃是北鬥七星之中的“第六顆星”將星轉世,專克遼人,是故深以為懼。因而若無大的戰事,保州一帶還算風平浪靜。

劉娥起初還有些擔憂村子會受到遼兵滋擾,然這幾月過得安穩平順,她也便慢慢放下了心。且仲夏那場席卷宋境大部州府的旱災,仿佛已經相去遙遠了,朝廷賑災的政令頒布,各州府積極地調糧賑災,安置流民。保州有楊將軍坐鎮,令行禁止,賑災的各項舉措是立竿見影。

如今已是深秋時分,百姓希圖靠著救濟糧撐過這個嚴冬,等著來日春回大地,重新開耕播種。隻是,見過那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人,該是難以忘卻。

那個未出世便殞命的孩兒,於劉娥心底刻下了一道永遠難以磨滅的傷疤。

閔婆婆喜愛小孩,村子裏有一所慈幼居,孩子們的日常起居,皆由閔婆婆照看。劉娥來了後,便幫襯著幾乎都分擔了。

這所慈幼居並非朝廷所建,最初是村子裏一個姓曾的老夫子,撿回了一些逃難中被丟棄,或是走失的孩子,後來收留得越來越多,還有不少戰亂的孤兒,曾老父子幹脆把自己住的幾間青瓦房拾掇了出來,設了所慈幼居。

村子裏有不少關於曾老父子的傳言,有人說他本出身於鍾鳴鼎食之家,亂世家道中落,流落至此地;還有人說他曾在北漢封侯拜相,後來當今滅了北漢,他改名換姓擇了槐花村隱居;也有人說其實他就一尋常的讀書人,隻是中過舉人,差一點入仕為官。

眾說紛紜,大抵繞不開三點,一則曾老夫子祖居不在槐花村,二則他有學問,還是大學問,再則他家底不菲,不然也不會蓋了村子裏唯一的幾間青瓦房了。

傳聞真假難辨,曾老夫子除了做學問,不是個愛與人打交道的性子,這些也都僅僅是村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倒是劉娥,在看了曾老夫子為慈幼居小院門扉上題的那塊匾額,“慈幼居”三字古樸蒼勁,走勢遊龍驚鳳,絕非一般人能寫出,她覺得傳聞裏那些越是匪夷所思之處,越是接近事實。尤其是她來了慈幼居後,閑暇無事便喜去學堂上聽曾老夫子講學,老夫子對文章的見地,對時局的剖析,更是肯定了劉娥心中所想,她雖不欲去求證,倒也是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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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洗淨所有衣物,已是日薄西山,她端著木盆進院門前,又抬首看了看那塊匾額,“慈幼居”三字在夕陽裏,泛著金光,愈發地氣勢逼人。

劉娥手不得空閑,以手肘推開院門,方一轉身,一個小身影火速衝了過來,撞在了木盆邊緣,摔倒在地。劉娥忙放下木盆,將其扶了起來。

“豐兒,你跑這般快作甚?!”劉娥細致地拍了拍其身上的泥土,“可有摔倒哪裏?撞到了沒有?”

那是一個眉眼方正的瘦弱小男孩,名喚李載豐,據撿他回來的曾老父子說,他的爹娘都餓死在逃難途中了,當時的李載豐也是奄奄一息,依照他自己的記憶,如今他該有十三四歲的年紀,然由於長期地顛沛流離,他體質弱,發育遲緩,看上去不過年僅八九歲。劉娥因此格外地憐愛於他,照顧頗多,他對劉娥亦甚是親近。

“我無事,娥姐姐,好著呢。”小載豐衝劉娥露齒一笑,忙不迭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多半塊壓得有些扁的豆糕,他獻寶般地:“這是夫子昨日去鎮上買給我們的,一人一塊,很好吃呢,我特意留給你的。”

劉娥心中一暖,將小載豐衣襟處摔出來的半塊玉佩塞了回去,替他整理好衣裳,道:“好吃,豐兒都吃了。”

小載豐強調:“我吃過了,娥姐姐也要嚐嚐!”

小載豐小臉上滿滿都是堅持。

劉娥捏了一小塊放進口裏。

小載豐瞪大了眼,期盼地緊盯著劉娥。

“很香!好吃!”劉娥肯定地道。

小載豐的眸子一下子便亮了:“我沒騙娥姐姐吧,你快都吃了。”

“我們一起吃。”劉娥複捏了一小塊糕點喂到小載豐口邊。

小載豐遲疑了下,到底是沒忍住,張口吃了。

這時,劉娥注意到孩子們紛紛在回居所,不由奇怪,“今日這是下學了?怎生這般早?”

小載豐答道:“夫子讓我們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進山。”

劉娥一怔:“進山?作甚?”

小載豐茫然地搖頭。

“防患於未然!”

一道衰老卻洪亮的聲音響起,一鶴發白須的老者行了過來,那袖袍翻動,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正是曾老夫子。

小載豐顯然很敬畏夫子,忙端正地行了個禮,又低聲告訴劉娥,他要去收拾行囊,便匆匆告退了。跑開前,他將油紙包塞到了劉娥手裏。

望著那個跑遠的小身影,劉娥握緊了手中的油紙包,這才開口詢問:“夫子方才言‘防患於未然’是何意?”

曾老夫子遠眺著那餘暉裏朦朧而連綿的群山:“快入冬了,又是遼人打草穀的時節。昨日老夫在鎮上打聽到,邊境好幾個州府都吃了戰事。”

劉娥蹙眉:“保州有楊延昭將軍鎮守,以往遼人不是都不敢輕易進犯嗎?!”

“那是往歲,今歲許多州府都遭了災,邊境的日子並不好過,保州雖未能幸免,然楊將軍和劉知州賑災及時,保州地帶的百姓有足夠的口糧過冬,遼人在其餘州府收獲不大,自然會盯上保州。狼餓急了,對持兵械的獵人也是敢反撲的。”

“夫子所言極是!”劉娥憂心地點點頭,“就是不知山裏過冬的日常用物可備下了?”

“姑娘放心,老夫早有安排。”曾老夫子答道,“姑娘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和閔婆婆,隨我們一道入山吧。”

“也好,到時大夥還能彼此照應。”劉娥應下,又問道:“那其餘村民也都入山嗎?”

曾老夫子有些無奈地:“老夫讓村長去挨家挨戶知會了,隻是附近一帶幾年沒見遼兵了,沒有官府下令,進不進山,看個人抉擇了。”

劉娥很是理解,冬日山裏冷,還有野獸出沒,若是村子裏安然,何必進山討那個苦吃。不過既然孩子們去了,她和閔婆婆怎生都要跟去照看的。

曾老夫子趕著要去安排孩子們轉移事宜,離開前忽而想到甚,隨口問道:“午後姑娘在學堂上小坐了半個時辰便離開了,是今日老夫的講學,姑娘不喜?”

劉娥怔忪了下:“夫子哪裏話,隻是……這一篇,我以前讀過。”

曾老夫子並不信:“姑娘未言實話。”

劉娥微微避開曾老夫子的目光,隨即坦然一笑:“與先生講學無關,詩中內容讓我有些不喜,也不是不喜,有些難受罷了。”

“此話何解?”曾老夫子追問。

“詩中講,周宣王征討玁狁,大獲全勝,統帥南仲戰功赫赫,君臣建功立業,彪炳史冊,足以為後世所稱道,然……”劉娥似歎了口氣,“天子高坐明堂,要千秋功業,將軍枕戈待旦,數年征戰人難還,多少新婦紅顏等成了白發,多少爹娘再也等不到兒團圓……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豐功偉業,累的,到底是蒼生百姓!”

曾老夫子深深地看著劉娥:“姑娘胸中有溝壑!”

劉娥頗有點難為情:“山野村婦胡言亂語,讓先生見笑了。”

曾老夫子倒沒半分取笑之意,反而慎重地道:“老夫那裏有幾本古籍,還有一些平日的閱文劄記,姑娘若是有興趣,待會可到老夫屋裏取了帶走。”

劉娥驚喜不已,忙施禮道謝。

曾老夫子又問道:“還有一事,老夫一直都想問姑娘,你可入過學堂?”

劉娥誠懇地答道:“不曾,不過家中以前有個兄弟,詩詞文章都作得好,十裏八鄉頗有點才名,我時常會看到,聽到一些。”

———

這日,劉娥回去得比平日要早,她將進山的事與閔婆婆說了,閔婆婆自然是應允的。兩人遂動手收拾,決定匆忙,沒備下甚用品,閔婆婆也家當簡單,是以包袱很快便拾掇好了。最後,劉娥將從曾老夫子那處取來的書籍和劄記細致地裹好,放在了包袱的最下層。

夜裏,劉娥一直都睡得不怎生安穩,除了記掛第二日入山之事,還有她離開慈幼居前,曾老夫子又不無憂心地告知她,他夜觀星象,恐又有大災發生,這一趟入山,是福是禍,實屬難料。

至淩晨時分,劉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裏大地猝然震動,有尖利的慘叫聲,一聲更比一聲淒厲地傳來,劉娥猛得驚醒,大地確實在動,那是急促密集,隆隆的馬蹄聲所致!

那棱花窗格被火光映得通紅,哀嚎、哭喊,此起彼伏!

劉娥赤腳奔到窗前,推開窗子一看,肝膽俱裂。

髡發左衽,是遼人!他們進村了,在放火!屠村!

不過須臾,那嘈雜屠殺便至跟前,雪亮的彎刀無情斬落,一蓬血雨灑在牆角,馬蹄踐踏過屍體。

“砰!”劉娥一把關上窗子,心狂跳不止,胡亂地套上繡鞋,拽過床頭的包袱,便朝閔婆婆那屋奔去。

劉娥方從臥房奔出,來到堂屋,大地乍然劇烈顛簸,她腳下踉蹌,根本站不穩,死死地抓住那門框,才沒摔倒。

木桌之上的黑瓷茶具,櫃子頂上的土陶罐子,砸落在地,摔得粉碎,那牆上掛著鋤頭、鐮刀、鏟子等農具,紛紛掉下,屋內陳設東倒西歪,大片牆皮轟然剝落,揚起的灰塵迷蒙了雙眼。

難道是地動?!老夫子預測的大災?!

劉娥來不及細想,朝閔婆婆的臥房大喊:“婆婆!婆婆!您快出來!婆婆您聽見了嗎?!”

劉娥欲衝過去,稍一挪步,差點被那倒下的櫃子砸中。

緊跟著,大力的拍門聲響起,遼兵竟然要在此刻破門而入。

劉娥臉色大變,左右是在劫難逃了嗎!

這時,閔婆婆頂著一身的灰塵自臥房蹣跚而出,直衝到木門後,緊緊地抵住。

“快走!”閔婆婆嘶啞地衝劉娥喊道:“從後門走!”

“我們一道走!”劉娥奔了上前,去扶閔婆婆。

“別管我!”閔婆婆不知哪裏來的氣力,一把將劉娥推出去老遠,一根橫梁砸落在二人之間,她拚死抵住那搖搖欲墜的木門,為劉娥逃走贏取時間。

“走啊!”閔婆婆雙目赤紅,那皺紋密布的臉因激動而顯得猙獰。

劉娥心神巨震,倉皇地直搖頭。

“唰!”鋒利的彎刀自門縫淩厲插了進來,直刺入閔婆婆腹部,殷紅的鮮血噴湧而出!

閔婆婆最後望向劉娥那渾濁的眼中,有著一絲解脫。

劉娥刹那四肢冰涼,僵立在了原地。

———

烏雲密布的天際一道藍光閃過,山崩地裂。

天災無情,那山體不斷地滑落,樹木摧折,天地間的一切仿若要被吞噬。

大批的百姓尖叫著自林間倉皇地逃竄而出,麵色蒼白的劉娥奔在其中,她鬢發淩亂,繡鞋跑掉了一隻,看上去甚是狼狽。他們身後是窮追不舍的遼兵,領頭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將,他**坐騎矯健,手中那狼牙棒上的尖刺,閃著森冷的寒光,揮過之處,腦漿迸濺。

劉娥抹了把臉頰上那黏糊糊之物,反應了一瞬,才明白過來,那是腦漿!

她頓時手腳發軟,跌撲了出去。

這幾個時辰,劉娥從閔婆婆家跌跌撞撞地逃出,去了慈幼居,那裏已是一片火海,遍地的殘肢斷臂,橫七豎八的屍體,那濃鬱的血腥味讓她當場作嘔。劉娥根本找不見曾老夫子和小載豐,遼兵殺至,她不得不跟著村民們奔逃出村,地動山搖,無處可藏,毫無希冀,毫無生機可言地不停地向前跑。

至此一刻,巨大的恐懼幾乎令劉娥窒息,身下石頭尖銳,那刺痛狠狠地戳過五髒六腑,頭頂有黑影逐漸放大,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鏘!”一柄長槍飛來,將當頭砸下的狼牙棒撞歪。

劉娥一震,扭頭望去,隻見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身披銀甲,如神祇天降,轉瞬便衝到了她身側,趕在那遼將再次砸落狼牙棒前,將插進泥土裏的長槍拔出,正麵迎了上去。

棒槍交並,火星四濺。

這時,林中喊聲大作,一隊宋兵殺了出來。

兩軍混戰在一處。

有宋將衝上來,替那銀甲將軍擋下了遼將的攻勢。

“手給我!”護著劉娥的銀甲將軍方一能喘息,立刻朝她彎腰伸手,那一聲雖是低喝而出,聲音卻是清潤悅耳。

劉娥下意識地將手放了上去,一隻溫暖幹燥的手將她拉上了馬背,將軍鐵甲覆麵,她瞧不清模樣,隻眼前閃過一雙格外明亮堅定的眼睛,隨即落入了一個堅硬厚實的懷抱。

“別怕!”銀甲將軍用披風裹緊了劉娥。

劉娥重重點頭,抓緊了披風邊緣。

遼軍勢猛,宋軍且戰且退。

劉娥很快發現,宋兵是在引得遼兵遠離村民,可他們後退的這條山道,再往上便沒路了,是懸崖。

劉娥正欲開口示警。

天地間轟隆隆地傳來巨響,俄頃之間,地更為之動,山更為之搖。

天際線也隨之傾斜了,那灰褐的土地撕開巨大的口子,山體塌方,馬失前蹄,劉娥和銀甲將軍,連人帶馬被裹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