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

那長長的裙裾逶迤身後,壽康徐步行至鑾前,向趙恒,劉娥拜倒。

“兒臣參見父皇,娘娘。”

趙恒道:“起來吧。”看著出落得標誌的女兒,感慨欣慰地,“壽康長大了。”

劉娥笑道:“官家忘了,今日乃是壽康十五歲的生辰,臣妾是想借著這迎接遼朝使臣的盛宴,為壽康行及笄之禮。”

趙恒倒真是微怔了怔,道:“還是皇後細心。”

劉娥又看向仍癡凝望著壽康的遼朝六王子,耶律宗願:“王子不介意吧?!

耶律宗願回過神來,忙道:“不介意!當然不介意!小王能觀公主及笄之禮,不甚榮幸!不甚榮幸!”

劉娥笑著輕輕頷首致謝,旋即朝張景宗示意。

張景宗一聲唱和:“壽康公主行及笄之禮,始。”

一內侍將錦墊奉上,置在了壽康身前。

另一內侍端上來盛有清水的盥。

劉娥起身,鳳目含笑,款款步下玉階,以盥淨了手。

張景宗朗聲道:“跪。”

壽康於那錦墊上跪下。

“初加。”張景宗道。

內侍奉上羅帕和發笄。

劉娥執起那羅帕與發笄,為壽康加笄,口中吟頌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加笄成,劉娥為壽康正笄。

“一拜。”張景宗道。

壽康向劉娥拜倒。

“二加。”張景宗道。

內侍奉上發釵。

劉娥為壽康去發笄,再執起那發釵,簪入壽康發間。

劉娥祝頌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用受胡福。”

“二拜。”張景宗道。

壽康向劉娥再次拜倒。

“三加。”張景宗道。

內侍奉上釵冠。

劉娥為壽康去發釵,將她額前碎發攏起,再將那散著的青絲綰成發髻,加繁複的釵冠。

劉娥吟道:“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稱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三拜。”張景宗道。

壽康向劉娥又一次拜倒。

“置醴。”張景宗道。

內侍奉上醴酒。

劉娥端起酒盞:“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壽康行拜禮,接過醴酒,將其撒了些在地上以作祭酒,繼而象征性地沾了嘴唇。

內侍奉上米飯。

劉娥接過,遞給壽康。

壽康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再向劉娥行拜禮。

張景宗道:“字笄者。”

劉娥回首,微笑著看向龍案後的趙恒:“官家,壽康的‘字’,還是由你來取吧。”

趙恒起身,繞過龍案,立於階上,慈愛地望著壽康:“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耄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妧姬甫。

壽康端正地下拜:“謝父皇,娘娘,妧姬雖不敏,敢不夙夜袛奉。”

張景宗再次高喝:“禮成!”

眾臣工起身施禮:“臣等恭賀壽康公主及笄禮成。”

劉娥含笑親將壽康扶起。

那明眸善睞,顧盼生輝,端的是傾國之姿,上朝之公主,當是世無雙。

上座的文伽淩淚光盈盈。

劉娥攜了壽康,步上玉階落座。

趙恒亦回了座位,忽而一陣頭疼襲來。

劉娥神色一滯,擔憂地低聲道:“官家……”

趙恒緊按著額角,拚力撐著:“無礙。”

這時,耶律宗願突然行至殿中,朝帝後深深施了一禮。

“官家,皇後娘娘,貴朝公主天人風姿,才情世無雙,令小王心折,一見傾心,小王願以王子妃之位,誠意向官家和皇後娘娘,求娶公主。”

大殿之上立時一靜。

諸人皆是微微一怔。

趙恒因頭疼,未聽清:“王子方才言甚?”

耶律宗願慎重地單膝跪了下去,行了中原之禮:“小王請求大宋皇帝陛下,將貴朝美麗的鳳凰,賜於我遼闊的草原!小王將以最貴重的聘禮,以草原最尊貴的禮節,迎娶大宋公主!”說著,手一揮,“抬上來。”

兩侍從將一副純黃金打造的馬鞍抬了上來,引得滿殿側目。

壽康聞言,神情大變。

劉娥和文伽淩皆神色滯了滯,尤其是文佳琳,輕蹙了眉尖。

趙禎皺眉,不滿地瞪了瞪下跪的耶律宗願。

那末座的晏殊更是臉色難看了起來。

其餘諸人亦神色有異,按說宋朝自開國以來,還沒有公主下降於蠻夷的先例,且如今宋與遼結盟,約為兄弟之國,更沒有和親之必要,然,耶律宗願畢竟在遼朝身份尊貴,如此誠意求娶,即便駁斥,也得有理有據,不能失了上國之體麵,傷了兩邦相交之情誼。

大殿內氣氛一時變得微妙。

趙恒揉了揉發疼的額角:“你,要求娶我大宋的公主?”

耶律宗願懇切地道:“是!雖是初見,小王對公主已情根深種,小王定不會薄待了公主,你們中原有個詞,叫舉案齊眉,小王若娶了公主,定對她敬之!重之!愛之!”

趙恒頭疼欲裂,神誌也有些迷糊,聽得挑了挑眉:“沒曾想王子倒是個多情之人。”

耶律宗願殷切地:“萬望大宋皇帝官家應允!”

趙恒再次揉了揉發疼的額角。

“官家……”劉娥輕聲開口。

趙恒微微抬手,阻止了劉娥言下去,而是看向了下坐的陵陽公主。

“陵陽,你以為耶律王子如何?”趙恒問道

滿殿之人皆是愣了愣,不明白趙恒為何忽然問起了陵陽公主。

陵陽公主亦覺得有些古怪,不過還是答道:“回皇兄,耶律王子英武不凡,非常人可比。”

趙恒一下笑了:“女兒家第一次見麵,能這般誇讚男子,想必是中意了。”

趙恒的一句話,讓滿殿是猝不及防,便是連那耶律宗願,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劉娥卻明白了,趙恒定是病症發作,弄混了陵陽和壽康,不由微微急了,低聲道:“官家,王子求娶的是……”

趙恒卻再次抬手,阻止了劉娥的話,爽快地道:“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朕便成人之美,應了王子這番誠意求娶,將我大宋公主下降於王子。”

耶律宗願激動地拜謝:“謝大宋皇帝陛下!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殿瞠目結舌。

壽康貝齒咬著唇瓣,眼底一瞬間泛起了濕意。

晏殊如失了魂魄般蒼白了臉色。

趙禎頓時急了,便欲開口,卻在劉娥隱含阻止的目光中生生忍下了。

———

福寧殿,外殿。

“父皇!”

趙禎神色匆匆地疾步奔入殿內,便往內殿衝,被自內出來的劉娥攔下了。

“受益!你……?!”

趙恒急切地:“大娘娘,父皇呢?兒臣要見父皇!”

劉娥看著趙恒情切的模樣,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溫和地道:“你父皇方服過藥,已歇下了。你莫要再入內相擾。”

趙禎皺眉看了看內室,求救般地:“大娘娘,壽康姐姐嫁去北地之事,可還有轉圜餘地?”

“為娘便知曉,你是為此事而來。”

劉娥邊言,邊歎了口氣,朝鳳塌行去。

趙禎緊緊地跟隨在側,緊張地看著劉娥。

“大娘娘?!”

劉娥在塌邊坐下,拉過趙禎的小手,認真地看著他:“聖旨已下,你父皇金口玉言,斷無再更改之可能。”

“不行!”趙禎擰緊了小眉頭,“壽康姐姐如何能嫁給那蠻人!如何能去那苦寒之地受苦!”說著,抱住了劉娥的手臂,求道,“大娘娘,兒臣求您,您設法阻止此樁婚事好不好?!”

劉娥無奈地搖頭:“受益,君無戲言,這是你父皇的決定……”

趙禎氣得衝口打斷:“父皇是因患疾不清醒,才應了那蠻人的求親……”

“太子!”劉娥難得沉了臉色。

趙禎噎了噎,抿了下嘴角,鬆開了手,轉身便往殿門外跑。

“站住!”劉娥喝止,“你要去作甚?”

趙禎捏緊了拳頭:“兒臣去尋那蠻人,就是打,也要打到他主動退婚!”

說罷,趙禎又往外衝。

“你給我回來!”劉娥語氣一厲,一下立了起來,“你是要讓遼人知曉你父皇的病情,兩國再生事端嗎?!”

一句話讓趙禎的腳步生生頓住。

———

茶筅細密地擊拂,那青綠的茶粉一點點地融入了湯裏,煙翠橫生,聲如鬆帶雨,乳白的湯花漸起,勻細的厚厚一層,聚而不散,咬著那茶盞邊沿……不知為何,明明優美嫻熟的手勢,清新甘冽的茶香,觀看之人的心情卻如那密實的湯花,凝而沉。

春鸞閣內,劉娥與文伽淩相對坐於榻上。

劉娥在點茶,文伽淩麵帶幾分恍惚地凝望著,

半晌,劉娥點好了茶,邊分盞,邊輕輕開了口:“耶律宗願八百裏加急將婚訊傳回了遼朝,遼皇帝很是重視此次兩國聯姻,派了他們的宰相,親率迎親儀仗隊,已於昨日入了雄州關。”

文伽淩回過神來,訝然地脫口道:“這般快?!”

劉娥難掩愧疚地看了看文伽淩,將一盞茶遞給她。

劉娥道:“這一盞茶,為賠罪,亦是為請求。”

文伽淩看了眼茶盞,唇邊溢出一絲苦笑,沒有立即伸手接過。

劉娥續道:“官家子女不多,他對每一個都異常地寵愛,尤其壽康還是公主,官家對她已近乎溺愛了,任何事都由著她的性子,連一句過嚴的管教都沒有。宴席之上,官家是錯把陵陽當成了壽康,以為她中意,才會毫不猶豫地賜婚。”微頓了頓,“官家的病……這些年來,你可能多少也知曉一些。”

文伽淩澀然道:“官家金口一開,臣妾便知曉,此事已成定局!”

劉娥誠摯地:“是以本位請求你,也是代官家請求你,應允這樁婚事!”

文伽淩微諷地:“臣妾應不應允,還重要嗎?”

“重要,”劉娥深深地看著她,“因你是壽康的母親。”

文伽淩難受地閉了閉眼,看了眼劉娥一直端著的茶盞,終是伸手接過,自嘲地微牽了下唇角。

“當年,我年少懵懂,單純地被官家那俊朗的麵容吸引,王兄將我送來宋朝,我帶著滿腔的歡喜和愛戀,官家對我有憐惜,卻從未愛過……歲月悠長,方知去國離家之苦!沒想到,沒想到我的女兒,竟和我是一般的命運!”

文伽淩一席話,說得劉娥心情甚是複雜,她與文伽淩之間,沒有誰對誰錯,可或許此一生也不能相交似友,情同姐妹。此刻文伽淩說出的,已是最為坦誠之言,她看透了愛恨癡怨,卻到底還是為女兒心酸不平。

劉娥心中一聲喟歎,亦**了自己真實的想法:“壽康的性子,似你,熱烈奔放,漢家多規矩,或許草原遼闊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文伽淩神色微動。

劉娥又道:“且,據聞耶律宗願是遼王子中,最為至情至性的一個,他會珍視壽康,會好好待壽康,從他在殿上看壽康的眼神,便能知曉。”

兩個女人注視著彼此,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展露了各自的情緒和想法,皆看到了對方的通透和慧敏。

“但願如娘娘所言!”

片刻,文伽淩終是收斂了所有情緒,平靜地這般道了句,旋即看了看手中茶盞,端起,抿了口。

“聖旨到!”

這時,閣外忽而響起張景宗的聲音,緊跟著,其人手執聖旨,帶著倆內侍入得閣來。

張景宗朗聲道:“文貴儀接旨。”

文伽淩和劉娥忙起身,跪下。

張景宗道:“昊天明命,皇帝若曰:貴儀文氏,性鍾和粹,謙懿成姿,閑和有裕,溫惠率躬,賦燕婉之儀,秉柔明之德,特進位賢妃。欽此。”

文伽淩道:“臣妾領旨,謝恩。”

文伽淩接過聖旨,由侍女扶著站了起來。

張景宗道:“賢妃娘娘,皇上的賞賜,已送去了您殿裏。”

文伽淩神色不見任何起伏地,平平道:“多謝公公。”

張景宗福了福身子,又衝劉娥道:“皇後娘娘,快到禦醫給官家請脈的時辰了,官家一直在問您呢。”

劉娥道:“你去回稟官家,本位一會便過去。”

張景宗應下,帶人退了下去。

劉娥看向文伽淩,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聖旨,神色有幾許複雜,欲言又止,此時的晉封,太容易讓人覺得是母憑女貴,作為母親的文伽淩又會如何想呢?自己女兒的幸福,換來了一個妃位?!

然,文伽淩垂眸,凝視著那聖旨,卻輕輕笑了笑。

“相較於貴儀的女兒,生母的分位高一些,對壽康入遼之後,也是一種倚仗吧。”

劉娥長眉輕揚,文伽淩到底是文伽淩,望著其並不似作偽的淺笑,她亦欣慰地微勾了唇角。下一須臾,劉娥眼中的笑意突兀地凝了凝,有些東西,卻不是年歲尚幼,姐弟感情甚篤的小太子能理解的,而壽康該也是有怨的……終究還是要苦了小兒女們。

———

“砰砰砰!”

趙禎不斷地拍打著壽康寢殿的大門:“壽康姐姐,壽康姐姐,你開門呀,我是受益!壽康姐姐……”

一與趙禎差不多年歲的小內侍,王漸,在側滿臉擔憂地:“太,太子,公主或許不在。”

“她肯定在的。”趙禎篤定地道。

王漸微微撇嘴:“可您都敲半天了……”

趙禎瞪眼:“那你還不來幫著敲?!”

“哦哦!”王漸上前,幫著趙禎一起敲門,“公主,公主……”

趙禎語帶祈求地:“壽康姐姐,我知曉你在的,你給我開門好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壽康姐姐,壽……”

“吱呀——”

殿門忽而開了,壽康貼身宮婢出現在殿門處,朝趙禎施了一禮。

宮婢:“太子殿下……”

趙禎立刻便要進去:“壽康姐姐在吧?!”

宮婢卻將趙禎攔下了:“太子殿下,公主現下不想見任何人。”

趙禎急道:“連本宮也不見嗎?!”旋即又衝裏麵大喊,“壽康姐姐,我是受益……”

宮婢無奈地:“殿下,您便讓公主一個人待會吧!”

趙禎皺緊了小眉頭,極目往裏麵望了望,隻見那內殿門緊閉,想了想,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王漸連忙追了上去:“太子,您去哪兒?等等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