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時,王欽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殷切地望著王階上的官家,成功地引起了趙恒的注意,將他留了下來敘話。

劉娥自是察覺了王相的那點小心思,不過這明堂之上,趙恒是君,她作為皇後,總不能明著阻止臣工與官家單獨見麵,且趙恒近來頭疼之症愈發地嚴重,她也不願逆了他,惹他不痛快,於是,便先一人回了後宮,去探望趙禎。

王欽若陪著趙恒,去了禦苑。

趙恒見王欽若一副陪王伴駕的謹慎小心之態,不由挑了挑眉,徑直道:“王卿方才在殿上還有話要言吧。”

“臣……”王欽若夷由。

趙恒覷了他一眼:“此時皇後不在,你盡可放心直言。”

王欽若訕訕一笑:“臣是得報,聞得泰山之上,又發生了一樁奇事。”

“又?!”趙恒涼涼地,“卿這個宰相做得夠清閑的。”

王欽若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趙恒嘲道:“目光隻落於一處,不,是一座山上!看來宰執府還是事太少!”

王欽若似乎不見愧色地賠笑道:“官家說笑了,說笑了。”

趙恒見他樣子,倒覺得幾分有趣,寬容地:“講吧,是何奇事?”

王欽若立刻神秘兮兮地:“前幾日,那泰山王母池的池水變成了紅紫色,紫氣東來,官家,此乃大吉之兆!臣不敢不奏!”

趙恒嗤笑出聲:“此言你果然不便在朝堂之上道出來,不然又該被皇後訓斥了。”

王欽若赧然,卻依舊一臉誠摯地:“官家,依臣之見,祈福祥瑞之事古已有之,民間亦甚為盛行,必定是有所應驗,方能傳承啊。”

趙恒腳步微頓,抬眼望著巍巍宮宇,微凜了眼神,若有所思。

王欽若斂眉屏息地在側靜候。

半晌,趙恒淡淡地開了口:“修建祈福宮殿之事,你與丁謂去辦吧。”

王欽若遲疑地:“皇後娘娘那邊……”

趙恒淡淡地:“朕自有說法。”

———

東宮,寢殿。

王漸扶著趙禎坐了起來,在給他身後墊靠墊。

“這般舒適嗎,殿下?”王漸細致地詢問道。

趙禎小臉兒病容未消,微微點了點頭。

忽而,珠簾輕拂,楊瓔珞拉著一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進了來。

小姑娘生了一雙丹鳳眼,瞧著有股子淩厲勁兒,那眉目間亦隱隱地透著傲氣和倔強。

王漸忙施禮。

楊瓔珞看了看旁側的空藥碗,滿意地笑了笑,坐到趙禎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旋即打了個手勢:“今日可有覺得好上一些?”

趙禎乖巧地應道:“小娘娘勿須擔憂,兒臣已覺得好多了,禦醫囑咐,隻要再服藥調養數日,兒臣便又可生龍活虎了。”

楊瓔珞慈愛地點點頭,又比劃道:“小娘娘帶了一個人來陪你。”

說著,楊瓔珞拉過一直在側偷偷觀察趙禎的小姑娘,朝小姑娘示意了下。

小姑娘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禮:“臣女清筠參見太子殿下。”

趙禎一眼看去,卻是臉色一沉:“你手中的木偶從何而來?”

小清筠愣了下,看了眼楊瓔珞:“淑妃娘娘帶我,帶臣女去住的寢殿,那裏有……”

趙禎沉聲打斷:“你住的寢殿?”

小清筠見趙禎生氣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

楊瓔珞忙打手勢解釋:“受益,清筠是郭太師的孫女,你大娘娘早有打算接她進宮陪你,這不見你病了,便讓我將還在學禮儀的清筠提前接進宮……”

趙禎不滿地接口道:“你們安排她住進了壽康姐姐的寢殿?”

楊瓔珞頷首。

趙禎怒道:“本宮不答允!”

楊瓔珞微怔,還沒反應過來,趙禎又一把搶過小清筠手中的木偶。

趙禎厲聲衝小清筠道:“你聽好了,這木偶不是你能碰的!還有,立刻從壽康姐姐的寢殿搬出去!本宮不歡迎你,宮中也不歡迎你,哪來的回哪去!”

小清筠被嚇蒙了,繼而回過神來,小嘴一癟,大哭了起來。

“你!”小清筠邊哭邊瞪趙禎,“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不喜歡你!”

趙禎冷笑:“本宮永遠也不會喜歡你!出去!”

小清筠哭得直頓足:“我不走!我就不走!”邊哭,竟邊撲上去搶木偶,“你把木偶還給我,還給我……”

趙禎一時簡直氣懵了,從小到大,他是太子,所有人都圍著他轉,即便劉娥有時嚴厲,那也是他要甚,便沒有得不到的,這野蠻的小丫頭竟敢和他搶東西?!他反應過來,見木偶快被搶走了,狠狠地奪了回來,不客氣地伸手便去推小姑娘,當即把他大娘娘的那些教導拋諸腦後……

楊瓔珞手忙腳亂地拉架,勸撫兩人,奈何一個倔,一個要強,鬧得是不可開交。

小清筠是郭太師的孫女,郭崇義將軍的女兒,自小在邊關長大,郭崇義對這個女兒甚是寵愛,時常帶在身邊,出入軍營,教習拳法,跑馬,本是想將其當作小公子好生栽培,哪知養得閨女是性子越來越野,還刁蠻任性,在邊境州府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後來郭崇義上戰場平叛,便著人將小清筠母女倆送回了東京,也是想郭太師能****,扳一扳小丫頭的性子。

前次,劉娥去郭府拜訪,便正遇上小清筠打了禦史中丞家的小公子和明威將軍的小侄兒,在受罰。一問之下,小丫頭還堅持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因那兩個小衙內欺負了廟裏的小和尚。郭太師夫婦對她的沒規矩是頭疼不已,劉娥倒是瞬間便喜歡上了小丫頭,還向郭太師提出,要將其帶進宮,陪趙禎。她此舉的深意,讓太師夫婦感激,然他們卻怕小丫頭過於地頑皮,入宮生事,最後與劉娥商定,先找人教習小清筠一段時日宮中的禮儀,再送入宮。

如今看來,小丫頭的禮儀課確實還該再上些日子啊!

“你們在作甚?!”

便在楊瓔珞對打架的倆孩子,是拉也拉不開,勸也勸不住,焦頭爛額之際,一聲清斥倏地響起,劉娥人跟著便快步進來了。

鬧作一團的幾人總算是停了下來,小清筠和趙禎還一人一半,扯著那個木偶,兩人皆已拉扯得是衣衫不整,楊瓔珞鬢發散落幾絲,額間都溢出了細密的汗珠,還有幫著勸架的王漸和另兩個宮婢,也是一身的狼狽。

劉娥簡直是不忍猝看:“你們……”

趙禎倒是最先回過神來,一把拽過去了木偶,氣呼呼地徑直麵朝裏躺倒,不再理會任何人。

小清筠唇角緊緊抿住,眼裏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繃著不肯掉落,到底在劉娥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麵前,不敢再造次,略帶怯意地望了望劉娥。

劉娥不用細問,也頓時明白了七八分。楊瓔珞隨即打手勢給她解釋了一遍,她更是無奈了,隻得讓楊瓔珞先將小清筠帶了下去。

“受益,人家是小姑娘,哪能第一次見麵你便惹哭人家。”

劉娥坐到了床榻邊,看著趙禎固執的小背影,試圖開解。

“我不喜歡她!”趙禎生著悶氣。

劉娥不由失笑。

趙禎猛得一下回過頭,瞪著劉娥,顯然因劉娥的輕描淡寫更氣了:“大娘娘,沒有人能代替壽康姐姐。”

劉娥笑容微頓。

趙禎嚴肅地重重續道:“且兒臣也不是孩童了,不需要玩伴。”

“受益……”劉娥喉間微微發澀。

這時,有內侍入內請示,用膳的時辰到了,是否傳膳。

趙禎當即又側過去了身子,冷冷地:“本宮不餓。”

劉娥扶額,揮了揮手:“讓禦廚隨時候著,太子何時想吃了,再做給他吃。”

內侍應了,退下。

劉娥再看了看趙禎的背影,歎了口氣,扯過被蹬到了床榻尾的錦被給趙禎蓋好,才起身離開,至殿門口時,遇上了不放心又回來探看的楊瓔珞。

“清筠如何了?”劉娥問道。

楊瓔珞一臉的苦惱,打手勢:“太強了!一直吵著要回郭府,好不容易安撫下來了!”朝珠簾後望了望,“受益這是……”

“讓我們的太子殿下靜一靜吧!”劉娥故意提高了些聲音。

床榻上那拱起來的一團錦被一動不動。

楊瓔珞不由擔心地比劃道:“姐姐,看來受益一點兒也不接受清筠啊。”

劉娥倒沒覺得很嚴重:“無礙,孩童心性,吵吵鬧鬧,轉眼便也過了。”

———

大慶殿,高大的朱紅殿門處,天光過於地明亮耀眼,趙恒一身袞龍袍,自那光澤的中心,步入了大殿。

殿內,八根蟠龍柱子,分立兩旁,上麵的飛龍兩兩相對,曲盤自如,那龍首威嚴地昂揚,那龍爪尖利,散發著迫人的淩厲氣勢。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影,趙恒不由皺眉,喚了聲。

“景宗?”

無人回應。

趙恒回首四望,臉色難看起來,眉頭皺得愈發地緊了,再一回身,那王階之上,鎏金龍椅之前,竟忽而多出了一個人,其背對他而立,也著了一身袞龍袍,頭戴帝王冠冕。

趙恒臉色一沉:“你是何人?”

王階上那人沒答,亦沒動。

趙恒趨近兩步,目光犀利:“轉過身來!”

王階上那人終於緩緩轉了過來,竟是劉娥。

“皇後!”趙恒震駭不已。

劉娥卻是麵無表情,睨著趙恒。

趙恒陡然間怒從心起,斥道:“你為何作此打扮……”

話未道完,驀地,劉娥身後一隻巨大的“青鳥”唳叫著飛出,直撲向趙恒而來,趙恒驚得跌倒在地……

“別過來!”

趙恒自夢魘中驚醒,額角冷汗涔涔。

夜已深沉,殿內那殘燭搖曳,熏香爐青絲縈繞。

趙恒按了按額角,轉身朝躺在身側的劉娥看去。

劉娥正熟睡,趙恒心緒未平,眸光複雜。

這時,劉娥不經意翻了個身,寢衣自肩頭下滑了一截,露出那圖紋般的胎記,若隱若現。

趙恒手指輕輕劃過圖紋繁複的紋路,想著方才夢中之景,不知怎的,便覺得圖紋與那“青鳥”極為相似,他瞳孔猛得縮了縮。

———

司天監。

沙盤之上,趙恒畫出了劉娥背上的胎記圖紋。

“邢卿可認得此圖紋?”

最後一筆落下,趙恒莫測地問道。

被連夜召進宮的邢中和左右來回一番細看。

“古樸繁複,氣勢不凡,看著該是一原始圖紋,”邢中和神色凝重地緩緩搖頭,“臣並不認識,不過……,”倏地神色聳動,“官家,請隨臣來。”

邢中和引著趙恒出了閣,行至觀象台前。

“臣近來觀得一組星象,甚是怪異獨特,見所未見。”

趙恒微挑眉:“還有邢卿不識得的星象?”

“臣慚愧!”邢中和邊言,邊指著那遙遠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示意給趙恒,“官家請看,此組星象橫貫紫薇,太微,天市三垣,其主體落於紫薇垣,臣從未見過此類星象,翻遍古籍,也未查詢到任何相關的記載。不過方才官家所繪之古圖紋,讓臣腦海中一閃念,竟與這星象莫名地類似。”

趙恒順著邢中和的示意,逐漸觀到了夜空中的那組星象,果然,星象與那古圖紋極其類似,他眼中的星象逐漸具象化出了古圖紋的樣子。

趙恒眯縫了下眼:“此星象你當真從未見過?”

邢中和搖頭:“臣不敢欺君,確乃第一次觀測到,亦委實無從考證。”微頓了頓,“不知官家是在何處看得那古圖騰?”

趙恒眸色沉沉地未答,望著那星象,若有所思。

邢中和暗暗看了眼趙恒的神色,聰明地沒再繼續追問。

少傾,趙恒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此星象的存在,有何異常之處?”

邢中和沉吟道:“異常倒也談不上,隻是,其一直籠罩於天際,且幾乎覆蓋了整個紫薇垣,使得紫微帝星稍顯黯淡。”

趙恒聞言,眼底劃過一絲莫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