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入秋,禦苑裏多了幾抹金黃,然依舊是綠蔓低垂,繁華似錦。
楚王趙元佐夫婦新添了個兒子,趙恒特賜家宴於春鸞閣內,為小殿下舉辦滿月“洗兒禮”。蘇義簡、陵陽公主、丁獻容,還有久未入宮的雍王趙元份皆收到了邀請。
趙元份來時,其餘人基本已到了。
“參見皇兄,皇嫂。”
趙恒隨意地揮了下手:“免了,都是一家人,不用那般多禮數。”
劉娥問道:“思齊為何沒同殿下一道來?”
趙元份有些遲疑:“回娘娘,她……又懷孕了。”
眾人皆是微訝地一怔,除了樂嗬嗬地逗著王玉瑩懷中小殿下的趙元佐。
趙恒旋即笑開:“好啊,多子多福,多子才能多福嘛,元份是多福之人。”
趙元份忙道:“承蒙皇兄福澤庇佑。”
趙恒道:“如今大哥也有了子嗣,咱們三兄弟也都是後繼有人了。今日為朕的小皇侄辦此‘洗兒禮’,便是對我皇家後世子孫美好的祝願。”
趙元份道:“皇兄所言極是。”
趙恒道:“你且入座吧。”
“是,”趙元份施了一禮,入座,又道,“皇兄,為何不見太子?”
提及趙禎,趙恒神色倒是微微沉了沉:“受益這幾月一直病著,時好時壞的,太醫局皆是一幫廢物。”
趙恒微淩厲的話一出口,宴上氣氛頓時滯了滯。
劉娥忙笑著緩和氣氛:“這兩日受益精神倒是尚好,臣妾讓瓔珞帶他過來了,人多熱鬧熱鬧,他都待在屋子裏好些時日了。”
趙恒輕輕頷首:“出來走走也好。”
這時,楊瓔珞帶著趙禎入得閣來。
雖才剛入秋,趙禎已披上了貂毛大氅,小臉微微發白,看去甚是虛弱。
“兒臣參見父皇,大娘娘。”
趙禎隨同楊瓔珞一起施了禮。
趙元佐看見趙禎,立即歡喜地打招呼:“小受益。”
趙禎當即展顏一笑:“大皇叔。”
趙元佐炫耀地指著王玉瑩懷中的嬰孩:“我,我兒子,你,你的……”一時縷不順幹係,苦惱地直撓頭。
王玉瑩溫柔地笑著提醒:“小禦弟。”
趙元佐激動地:“你的小禦弟。”
趙禎上前仔細地看了看:“長得真好看!大皇叔,改日受益將你送我那些玩具,拿來給小禦弟玩。”
趙元佐高興地撫掌:“好!”又拍了拍趙禎的腦袋,“乖!”
楊瓔珞隨即將趙禎帶到了劉娥身側坐下,劉娥忙著給趙禎添了個暖爐。
劉娥關切地:“還冷不冷?衣物穿得夠嗎?要不要再加件大氅?”
趙禎搖頭:“兒臣挺好的,大娘娘不用擔心。”
劉娥卻還是不放心地摸了摸趙禎的小臉,又給他輕輕搓了搓手背。看得趙恒神色更為凝重了幾分。
小清筠也在席間,自趙禎入內,便一直偷眼看趙禎。
趙禎卻連個眼風都不給她,氣得小清筠噘起了嘴。
很快,“洗兒禮”開始。
憶秦帶著宮婢們奉著銀盆、彩錢、彩帶、果子等魚貫而入,於閣內中間所置的八仙桌上,將那煎好的香湯倒入銀盆,再放入彩錢、果子、蔥蒜等物事,又以彩帶纏繞銀盆。
趙禎看得好奇:“大娘娘,他們在作甚?”
劉娥輕聲解釋道:“這叫‘圍盆紅’,有寓意吉祥之意。”
“哦,”趙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清筠在側巴巴地插了句:“我祖母告知我,紅色都有吉祥的意思呢。”
趙禎麵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沒理會。
小清筠一下又氣著了。
劉娥看得好笑,愛憐地揉了揉小清筠的頭發。小清筠當即臉色放晴不少。
一切準備妥當,憶秦轉身,福了身子,道:“請皇後娘娘‘攪盆釵’。”
劉娥上前,以金銀釵攪了水。
“接著‘添盆’了,請官家先來吧。”劉娥微笑道。
趙恒立了起來。
陵陽公主插話道:“皇兄,請等一下。”
趙恒問道:“陵陽有何事?”
陵陽公主看了看那咿咿呀呀的小嬰孩,滿眼都是溫情:“臣妹是想提議,這‘添盆’,咱們每人每添一次,須得送上一句洗兒詩,以作為給小殿下的祝福,如何?”
丁獻容立刻低聲道:“作詩我哪裏會?!你這甚胡亂建議!”
陵陽公主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改口道:“不一定自己作,能吟一句便可。”
丁獻容還欲說甚。
趙恒已道:“陵陽此議不錯,準了。那朕先來。”
張景宗將金錢奉給趙恒。
趙恒執了金錢,行至八仙桌前,將其撒入銀盆中,吟道:“玉芽珠顆小男兒,羅薦蘭湯浴罷時。”
劉娥亦接過憶秦奉上的金錢扔了進去:“洞房門上掛桑弧,香水盆中洗鳳雛。”
趙元份跟著添了盆:“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
丁獻容見諸人紛紛上前,卻忙著向後縮了縮。
陵陽公主眼底劃過一絲黯然,尤其是抬眸間,目光觸到對麵那人,歲月經轉,愈發溫潤如玉、鋒芒內斂的蘇義簡,她不覺心裏微酸澀,本欲上前,卻又示意蘇義簡先。
蘇義簡輕頷首致意,拿過宮娥奉上的金錢,稍沉吟了下:“麒麟王妃生,嫛婗始發聲。”
陵陽公主唇邊不禁地溢出笑意,接了句:“金盆浴未了,繃子繡初成”
丁獻容看著兩人“眉目傳情”,甚是惱火,抓了把金錢,便上了前。
便在此時,精神越來越濟的趙禎猝然暈了過去,趴在了案幾之上。
所有人臉色驟變。
蘇義簡剛好要回座,第一個反應了過來,衝上前將趙禎抱了起來。
“太子?!受益!”蘇義簡緊張不已。
其餘人立時紛紛圍了上前。
趙恒怒吼:“宣禦醫!快!”
———
東宮,寢房。
一眾禦醫跪在床榻之前,其中兩名在為昏迷不醒的趙禎把脈。
在趙恒的淩厲注視中,診脈的倆禦醫額角冷汗直淌,其餘禦醫斂眉屏息。
劉娥和楊瓔珞立於側,憂切心焦。
“太子到底怎麽了?為何會突然昏厥?”趙恒忍無可忍地厲聲質問。
診脈的其中一名禦醫戰戰兢兢地:“回,回官家,太子並無大礙……”
趙恒怒指著床榻之上昏迷的趙禎:“這叫並無大礙?!”
另一名禦醫擦擦額頭的汗水:“太子隻是,隻是風寒未愈,想來是體質太弱,精神差,差了些,又被秋風一吹,是以,是以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趙恒咬牙切齒地:“風寒未愈?都幾個月了,還風寒未愈?你們,混賬!庸醫!當初還言幾日之內痊愈?!朕看你們太醫局是沒必要存在了。
眾禦醫駭得更是俯低了身子:“官家息怒!”
楊瓔珞連連自責地比劃:“姐姐,是我不好,受益今晨沒有食欲,我便也未勉強他進食。”
劉娥皺眉:“他沒用早膳嗎?!我不該讓你帶他去宴席的!我是怕他悶壞了……”
“都別言了!”趙恒煩躁地打斷了兩人,怒瞪著禦醫:“說,太子何時能醒來?”
診脈的禦醫再次擦了擦汗水:“這個,可再開方子……”
趙恒頓時更是火冒三丈:“方子!方子!你們的方子就是一張廢紙!”
又一禦醫試探地:“官,官家,或者可再試試銀針。”
趙恒目光冰寒地看其餘禦醫。
禦醫們小心地看了看彼此,皆道:“可,可以一試。”
趙恒沉吟一瞬,吼道:“那還不快試!”
施針的禦醫連忙自藥箱取了銀針,深吸口氣,努力地穩住心神,尋找到穴位,一針針,給緊閉雙目的小太子紮了下去。
倒是立竿見影,片刻,趙禎悠悠轉醒了過來。
劉娥和楊瓔珞激動地上前緊緊抱住了趙禎,皆是淚水直淌。
劉娥聲音發顫地:“受益!你嚇壞為娘了!受益!為娘的受益啊!”
趙恒看著此一幕,神色依舊森冷。
施針禦醫道:“官家,臣等會竭盡全力細致為太子調護治療,定,定保太子康泰!”
趙恒眯了眯眼,未置一詞,轉身便大步朝外走去。
外殿,蘇義簡、趙元份等,一直在焦灼地等候,除了懵然無知的趙元佐,幾次要往裏闖,好在有王玉瑩的約束。
這時,諸人見趙恒一身肅冷地行了出來,立刻圍上去,七嘴八舌地詢問。
“皇兄,受益如何了?”
“官家,太子為何會突然昏迷?”
“皇兄,受益的病到底……”
趙恒徑直打斷:“義簡,你立刻傳召王欽若、丁謂火速進宮,來見朕。”
諸人皆是怔愣住,不知為何趙恒要此時傳召那倆翁婿,莫名地,人人驚疑不定起來。
蘇義簡亦有疑惑,不過還是當即照辦:“……是,官家。”
———
約莫一刻鍾後,王欽若和丁謂領旨,匆匆入宮見駕。
“朕傳二位卿家前來,是有一要事要與你們相商。”
趙恒甫一步入禦書房,便衝恭立的倆翁婿,開門見山地道。
王欽若和丁謂對視了一眼。
“官家請講,臣二人洗耳恭聽。”王欽若恭順地道
“朕要,泰山封禪。”趙恒滿麵的凜然,一語擲地有聲。
王欽若和丁謂聞言,皆意外地愣了愣。
丁謂試探地:“官家為何會忽而有此決定?”
趙恒沉沉地:“太子病情反複,朕要封禪,以為他祈福”。
王欽若忙道:“官家聖明!封天禪地,將官家之功德通報上天,承天而治,上天必降下福澤,佑我大宋,太子玉體必然康健!”微頓了頓,“隻是,封禪之禮一般須在天降祥瑞之時舉行。”
趙恒莫測的目光微微一動,覷著王欽若:“王卿此前不是一直在奏報各地天將祥瑞嗎?!”
王欽若一噎。
趙恒意味深長地:“朕相信,即便是沒有那些祥瑞,王卿也有法子讓天降祥瑞,不是嗎?!”
王欽若當即一施禮:“承蒙官家信重,此事便全權交予臣。”
“愛辦事,朕放心!”趙恒旋即又看向丁謂,“丁卿,國庫可有足夠的錢財用於舉行封禪大典?”
丁謂沉吟一瞬,肯定地:“回官家,大計有餘。”
———
東宮一番人仰馬翻,趙禎服過藥後,精神不濟地又暈睡了過去,禦醫們再三向劉娥保證,是真的睡了,不是昏厥!她才稍放了心,也便讓一直忐忑候著的其餘人都散了。
劉娥知曉趙恒召見了王丁倆翁婿,隱隱猜到或許與趙禎之疾有關,她讓楊瓔珞盯著趙禎的情況,便去見趙恒,最後,是在宣德門的城樓上,尋到了人。
趙恒負手立於城樓最高處,望著那繁華的東京城,眸色深沉,身子微微緊繃。
“朕已傳旨,讓王欽若和丁謂準備泰山封禪事宜。”
劉娥走近,還未開口,趙恒似有所感地低低道。
“官家……”劉娥複雜地喚了聲。
趙恒接口道:“皇後不必出言勸阻於朕,朕意已決!”頓了頓,那背脊似挺得更直了,聲音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朕知曉,如此封天禪地的大典,必將耗損國庫,或許還有臣民認為朕沒有封禪之資格,然為了給太子祈福,朕不在乎天下悠悠眾口,不在乎史官口誅筆伐!朕定要親登泰山之巔,敬告天地,求天地賜福我兒,佑我大宋國祚延綿!”
劉娥望著趙恒的目光中是理解,是憐惜,是刻骨的柔情,她伸手握住了趙恒的手,輕而堅定地:“官家,臣妾支持你的決定。”
是啊,她支持!讚成!
趙恒一直以來,都覺得是自己福薄,牽累了子嗣,尤其是近些年,隨著他病症的加重,此事更是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堪不破的執念,越陷越深,往往午夜驚魂,成了夢魘!劉娥早已察覺,也曾開解,然純粹的話語是蒼白無力的,更何況子嗣本便是他們共同的痛處,她暗自痛心、心疼,也曾多少次為此輾轉難眠,也曾多少個夜裏偷偷抹淚!若真的問天道,祈福能消解趙恒的心魔,哪怕隻有半分,她也會全力支持!
眼前之人,容貌已不再如當年初見般年輕俊朗,脾氣變得固執,偶爾暴躁,愈發有了所謂帝王的喜怒無常,深沉陰鷙,她對他的眷戀,卻是一日深過一日!每每他深邃的目光投過來,她都總會想起那一夜月灑青瓦,他披著滿肩的清輝,眼神灼灼,輕聲問她,“鶯兒,以後便留在我身邊,可好?”那一刻她怦然悸動,無比歡喜,即便幾十載過去了,還是一如當初!而今,半生的相伴,更是多了疼惜!
他是君,她是後,她清楚地知曉一場勞師動眾的封禪大典,可能會引來的非議,可能會遭到的口誅筆伐,他也是清楚的,不是嗎!可這個人,她對他的疼愛,深入骨髓,他有不豫之症,或許,或許哪一個轉身,此生便別了……她寵他一回,慣他一回,又何妨?!她便陪他“鬧這一場”,又何妨?!
若真天道有報,後世大張撻伐,她便與他共擔著,便是了。
趙恒似有些不置信,劉娥這般輕易便應允了,緩緩轉首,神色有著幾分凝滯,微恍惚地望向她。
劉娥看得愈發地心疼,心驟然緊縮成一團,衝眼前人努力地揚唇,柔柔地一笑。
“鶯兒……”趙恒呼吸一窒,暗啞地自喉間複雜萬千地溢出兩字。
“為人父母者,為子女做甚,皆是甘願的!”劉娥深深地道,“三哥想做甚,便去做,就是了。”
趙恒倏地握緊了劉娥的手,她懂他!她理解他!他更知曉,她在由著他!順著他!寵著他!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趙恒將劉娥攬入了懷中,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終於緩緩放鬆了,他抱著她,卻也是尋到了倚靠。
天地蒼茫,江山萬裏,他與她,是真正的攜手並肩,孤絕處,不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