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官家高坐於王階之上,皇後立於側。
王相出列班,奉上現於泰山的第二封天書。
王欽若凜然道:“官家,泰山醴泉出,錫山蒼龍現,天將第二封天書於泰山之巔。”
趙恒道:“且讀來。”
“遵旨。”王欽若展開天書高聲朗讀,“汝崇孝奉,育民廣福。錫爾嘉瑞,黎庶鹹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廷永,壽曆遐歲。”
丁謂跟著出了列班:“官家聖德中興,子愛海內,四夷鹹服,是以上天應之,降祥瑞,賜天書。臣伏祈官家,登封報天,降禪除地。”
言罷,丁謂與王欽若深深拜了下去。
看著殿上的倆翁婿,眾臣工皆有些錯愕,又提封禪?!
張景宗上前,將天書接過,呈於趙恒和劉娥。
郭崇義試探道:“敢問王相,你是如何發現此天書的?可確定真假?”
王欽若道:“半月之前,有木工董祚,見有黃帛曳於泰山之巔林木間,帛中有字,苦不能識,輾轉告知本相處。本相遣人覘視,與前時所降天書相似,故特敬謹取之,奉於官家。”
郭崇義微皺了下眉:“可是……”
“郭將軍,”劉娥清淡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郭崇義的繼續質疑,“將軍一直在邊關,或許有所不知,此前已有天書降下,證實我大宋乃天下正統,讓遼人愧而退之,”看了看手中天書,“此天書確實與前時所降相似,蒼天可鑒,王大人該是不會欺君罔上。”
眾臣工聞言,瞬間便明白了,這是帝後一心,決定泰山封禪。
郭崇義頓了下,斂去了所有懷疑神色:“娘娘所言在理,臣多慮了。”
王欽若再道:“官家,天意不可違,臣伏祈官家,登茲泰山,行封禪之禮。”
蘇義簡看了看劉娥,雖不知具體發生了甚,然思及近幾日的事,他也明白了七八分,步出列班:“臣附議。”
曹利用跟著站了出來:“臣附議。”
有了幾位重臣的帶領和附和,其餘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人又不是玲瓏心腸,也知有些事,勢在必行了。
“臣附議。”諸臣工皆道。
看著跪了滿殿的臣工,趙恒與劉娥深深對視一眼。
趙恒道:“天降天書,上天眷佑,可謂特隆,朕自愧無德,然上天之眷顧,上天之庇佑,朕須以誠報之!”微頓了頓,“朕離開京師後,由皇後輔佐太子監國。郭崇義。”
“臣在。”
“京師駐軍便交予你,你負責皇宮與皇城的駐守宿衛。”
“臣領命。”
趙恒再道:“蘇義簡,曹利用。”
蘇義簡,曹利用異口同聲地:“臣在。”
“著你二人傳旨齊州駐軍,令其嚴陣以待,以防北方突襲;再傳旨鳳翔,邠州軍隊,留意黨項異動。”
“臣二人遵旨。”
趙恒又道:“王欽若,丁謂。”
“臣在。”王欽若和丁謂道。
“你二人負責封禪事宜,著令五日內備齊封禪所需之物。”
王欽若遲疑了下,道:“官家,五日或許太倉促了些。封禪需,鄗上之黍,北裏之禾,一毛三脊,東海致閉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以及鳳凰麒麟等十五種珍禽異獸。五日之內,這些珍禽異獸怕是很難集齊。”
劉娥插話道:“一切從簡即可。”
趙恒道:“依皇後所言。”
“是,官家。”王欽若應下,微頓了頓,還是為難地,“隻是,封禪還需玉牒,玉冊,玉器雕琢尚需時日。”
趙恒問:“不能以其他器具代替嗎?”
丁謂道:“官家,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乃崇高、莊嚴之物,若是以其他器具代替以祭上天,怕是有不敬之意啊!”
趙恒輕皺起了眉,便連劉娥也一時想不到法子解決。
便在滿殿皆無計可施之際,邢中和步出列班。
“官家,太宗皇帝曾下令雕琢過玉牒,玉冊,該是還存於左藏庫內。”
趙恒意外,脫口問道:“可是祭祀所用之玉器?”
邢中和道:“應該言,正是封禪所需,當年,太宗皇帝也曾有過封禪之念,隻因一些原因擱置了,然玉器皆已備下。”
趙恒怔愣一瞬,隨之是巨大的驚喜湧上心頭,興歎:“原來一切天意早定!”執著天書立了起來,鏘然道,“傳朕旨意,五日後,朕親率文武百官,前往泰山,祭祀天地。”
———
東宮,寢房。
楊瓔珞坐於床榻邊,正給趙禎喂食一碗清淡的粟米粥。
趙恒進來,楊瓔珞忙起身施禮。
趙禎也要施禮:“父皇……”
“別動,坐著便好!”趙恒忙輕輕按住趙禎,接過楊瓔珞手裏的碗,“朕來吧。”
趙恒喂趙禎食了幾口。
趙禎猶豫了下,慎重著小臉:“父皇,大娘娘告知兒臣,父皇因兒臣的病,要去泰山封禪。”
趙恒溫和地:“父皇去為你祈福。”
趙禎又遲疑了下:“父皇非去不可嗎?”
趙恒微挑眉:“受益為何有此一問?”
趙禎抿了抿嘴唇:“聽聞封禪要花費上許多的錢財,兒臣不想因兒臣一人而勞師動眾,耗費國庫。”
趙恒怔了下,繼而開懷大笑開,愛憐地摸了摸趙禎的小臉。
“朕的小太子已開始為國家民生操心了,父皇甚是欣慰!”
趙禎見趙恒心情不錯,趁機道:“兒臣這幾日確實已覺得好多了,父皇可以不去嗎?”頓了頓,到底是男孩,帶著點小靦腆地,“兒臣也不想父皇離開那麽久!”
趙恒未置可否,深深地看了看趙禎認真的小模樣:“你若是真無大礙,父皇帶你出去一趟。”
———
朗日碧空,清風徐徐。
皇家靶場四周,那金邊蟠龍旗幟迎風招展,每隔五步便有烏甲銀槍的禁軍護立。
趙恒在指導趙禎射箭的要領。
“兩腳開立同肩寬,腰挺直,胸打開,頸項要正,頭要端,對,便是這般……凝神靜氣,以右手食指、無名指、中指扣弦,拉弓,左臂下沉,以虎口推弓……鎖前肩,沉後肩,右臂這處靠著顴……瞄準,眼睛,準心,還有靶心,在一條線上,很好,便是這個姿勢,瞄準,右臂再使力,徹底拉開弓……”
趙禎努力地依照趙恒的話,肅穆著小臉,挺直了肩背,搭箭,扣弦,拉弓……
趙恒斷然命道:“……放!”
“嗖!”
趙禎鬆手,一箭射中,雖未中靶心,卻也是成績不錯。
“父皇,兒臣射中了!”趙禎興奮地歡呼,“射中了!”
趙恒激賞寵溺著看著自己的小太子:“我兒慧敏,一點即透。”
趙禎笑道:“乃是父皇指導有方。”
趙恒輕輕捏了捏趙禎的小臉:“學會恭維父皇了。”
趙禎當即謹了小臉,慎重其事地:“兒臣所言,皆發自肺腑。”
趙恒怔忪了下,旋即龍顏大悅,朗聲笑開:“不愧是朕的兒子,像朕,十足地像朕!哈哈哈……”轉眼得意地看向張景宗,“景宗你說是不是?”
張景宗見官家開懷,自也跟著高興,脫口便道:“是呢,官家,方才太子殿下說話的模樣,和您在皇後娘娘麵前一模一樣。”
趙恒頓時臉色有點掛不住了,瞪了張景宗,手一伸:“弓箭伺候。”
“誒!”張景宗反應過來,忙收斂神色,自旁側伺候的禁軍手中拿過一張金弓,奉給趙恒。
趙恒眉輕揚,眼微眯,開步沉臂,彎弓搭了三支箭。
“嗖!嗖!嗖!”
三箭正中靶心。
“父皇好厲害!”
趙禎欽佩不已,拉住趙恒的胳膊:“父皇教兒臣!教兒臣!”
趙恒再次明朗地大笑,憐愛地摸了摸趙禎的小腦袋:“父皇會的,自然皆會教給我兒。”
劉娥不知何時來到了靶場邊,看著兩人如一對尋常人家的父子,畫麵是那般地溫暖雋永,幸福霎時溢滿了心田,她不由微微濕了眼眶。
那邊的趙恒無意抬眸間,和劉娥的視線撞上。
情深繾綣無盡處,這一眼,便是滄海桑田。
———
東宮,寢殿深處,那暖黃的燭光氤氳,籠著坐在床榻邊的一雙父母,透著無言的溫馨和溫暖,
習了一日箭術的趙禎累得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的他小臉紅撲撲的。
“父皇,射得好!”趙恒不時地囈語兩句,“父皇箭術真高明!父皇教受益,父皇……”
劉娥和趙恒相視一笑,煞是幸福知足。
趙恒伸手,將趙禎扯開的錦被給他蓋好,輕聲道:“皇後,感謝你,為朕教養了如此優秀的太子。”
“是官家與臣妾共同養育出來的,”劉娥微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還有,她的功勞。”
趙恒自是知曉劉娥口中的她是誰,想到那個纖弱單薄的身影,趙恒的心口不覺微窒,緩緩摩挲著趙禎的小臉。
“細致瞧,受益的眉眼倒是與她有著幾分相似。”
劉娥一時亦很難受:“……是,養兒似母。”
趙恒回首,凝視著劉娥,意味深長地道:“是故受益的性子頗為像你,堅韌,有擔當。”
劉娥紅著眼眶,複微勾了勾唇角,複雜地笑了。
這時,憶秦進得殿來,猶豫了下,於珠簾外稟道:“啟稟官家,娘娘,玉宸宮的娘娘舊疾又複發了。”
劉娥神色一滯,當即起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怎生又複發了?不是囑禦醫一直看顧著,說並無大礙的。”
憶秦道:“是,許是這兩日天氣轉涼,宸妃娘娘身子骨太弱,經不住。”
“宣禦醫了沒有?”
“已去請了。”
劉娥抬步便欲往外走,旋即又想到了甚,頓住了:“診斷的結果立刻稟來。”
“奴婢曉得。”
“對了,入冬的衣物可有送去?”
“這才方入秋,尚衣庫該是還未備下。”
劉娥蹙眉:“本位不是吩咐過,玉宸宮的冬衣每歲皆須提前幾月縫製,你現下便去尚衣庫,催她們盡快製好冬衣給婉兒送去。”
“是。”
“此外,你再去惠玉宸宮走一趟。婉兒從來不言她那處短缺甚,你去仔細瞧瞧,缺甚,需換甚,都一一置辦妥當了。”
“明白,娘娘,奴婢這便去辦。”
憶秦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趙恒旋即自珠簾後出來,皺眉道:“宸妃患了何疾?”
劉娥難掩神傷地:“婉兒身子向來差,自前歲始,每歲入秋咳嗽便會加重,有時一躺便是幾日,臣妾也讓禦醫嚐試了各種法子為她調養,均不太見效!”說著,焦愁地歎了口氣,“婉兒這般,臣妾,臣妾愧疚難當!”
趙恒安撫地將劉娥攬入了懷中:“兩浙路近來上貢了一批人參、雪蓮等中藥材,明日朕便著太醫去挑選些可用的,給宸妃送去。”
———
一燈如豆。
那輕浮的帷幔上燭影搖曳,幽深淒清的寢殿內,不時地傳來幾聲低咳。
李婉兒虛弱地半撐起身子,伸手去夠床榻邊那案幾上的一盞茶,一隻骨骼分明修長的手比她快地端起茶盞,遞到了她的唇邊,李婉兒詫異地抬眸,映入眼簾的便是趙恒那清瞿的麵容,還有那難掩憐惜的目光。
“官家!”
李婉兒一震,便要起身下拜。
“莫要起來!”趙恒忙製止了她,於床榻邊坐下,半扶起李婉兒,將茶喂進了她的嘴裏。
李婉兒微微顫抖著唇,一小口一小口喝盡了一盞茶。
“還要嗎?”趙恒低聲問道。
李婉兒微微搖頭,隻是目光癡癡地望著趙恒。
趙恒見狀,輕歎了口氣,暗啞地道:“你……受苦了。”
李婉兒瞬間紅了眼眶,一滴淚掉落,砸在了趙恒的手背上。
趙恒再次輕歎了口氣,終是輕輕將李婉兒抱進了懷裏。
李婉兒眷戀地緊靠在趙恒懷中,淚水肆無忌憚地靜淌,唇角卻若隱若現地浮現一絲滿足的笑意。
過了良久,趙恒緩緩地道:“朕要去泰山封禪,為受益祈福。”
李婉兒一驚,自趙恒懷中猛得直起了身子,緊張地:“受益他怎生了?發生了何事?”
急切地問了,李婉兒倏地反應過來,自己這般反應是否過大了,畢竟,畢竟有些事……沒有挑明,也不能挑明,她的話,會不會對受益有甚影響?!有軟肋,有在乎的,才有所憂怖!更何況在清冷孤寂的宮殿中獨居了十餘載的她,須臾間,她幾乎毛骨悚然地怕了!
趙恒敏銳地察覺了,心底一酸,安撫地拍了拍李婉兒的枯瘦如柴的手,語氣中也染上了撫慰:“隻是染了點風寒,已在康複之中了,然朕僅有他這一個子嗣,他是我大宋的太子,幹係國祚,朕到底是難以安心。”
李婉兒看著趙恒,趙恒懂了她的心思,理解了她的憂懼,卻給了她寬慰,她明白了,至少在這一刻,至少在這幽深的寢殿之中,兩人相對時,她可以毫無顧忌!
心緒**了**,李婉兒拚力克製了自己的激動,忐忑暫緩,又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官家會帶著受益一起去嗎?”
趙恒道:“此去萬水千山,太過折騰,朕會把他留給皇後照看。”
李婉兒微微頷首,也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趙恒見李婉兒的模樣,眸底微動,頓了下:“皇後將受益教養得很好,盡管他年歲尚淺,卻已頗有了一國儲君之風範,勤於課業,夫子們時常在朕麵前誇起他,箭術也不錯,朕親自指導過,再有幾年,該就比朕強囉。”
趙恒說著,欣慰又驕傲地笑開。
李婉兒聽得入神,雙眸染透了暖暖的笑意,裏麵充滿了向往之色。
趙恒看了看她,心中愈發地感慨且酸澀,知曉她想聽,便又道:“對了,受益已行了加冠之禮,跟著皇後一同至前朝聽政,朕和皇後每每處理朝事,皆會詢問他的意見,最初他並太懂,多是童言無忌,然不愧是朕的兒子,機敏聰慧過人,進步神速,現下很多建言都甚有見地與章法,上月朝廷頒令,給邊境將士們置換了一批冬衣,便是他的提議,臣工們皆言我大宋的太子自小就有仁心仁政,長大後必成一代明君!”
李婉兒越聽越感動,歡欣難抑地:“臣妾能想象他懂事的小模樣……官家和……姐姐,費心了!”
趙恒聞言,神色微頓了頓:“皇後待受益……”語意不著痕跡地重了幾許,“親如己出!吃穿用度,必親自打點,課業日日都要檢查,朝政國事,不止一遍遍給詳細講解,且還專門書了一本冊子給受益。朕有時都覺得她操心太多!便說此次受益患疾,皇後衣不解帶地在塌邊照顧了數宿,累得自己也小病了一場。”
李婉兒神色複雜,默然了須臾,低低地道:“姐姐她……這都是受益的福氣!”
趙恒眸色深邃地凝望著李婉兒,重重撫了撫她的肩頭,是無言的寬慰,更是濃烈的歉疚……這一瞬間,李婉兒在趙恒這般的眼神和動作裏,似乎所有的委屈和苦楚都輕了,尋到了宣泄口,她心中一時酸脹不已,唇角毫不掩飾地溢出了苦澀的笑意,卻帶著許許的欣慰。
“作為大宋的儲君,受益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能生育他的母親,更需要一個,一個能教養他成人,保護並輔佐他擔起這江山重擔的母親!姐姐深明大義,養育教導受益,是臣妾福薄!”
趙恒心口如遭重擊,呼吸一緊,她懂!李婉兒一直都懂!
“婉兒!”
趙恒澀然無比地喚了聲,眼前的人兒,也曾在他麵前欣然承歡,對他癡心交付,也曾小心翼翼地渴望他的垂憐,到底是他薄情了,是他負了她,是他……殘忍了!
李婉兒嘶啞地續道:“臣妾從未怨過姐姐和官家,隻是……難免委屈!可這般許多年過去,臣妾逐漸想通了,今日再聽官家之言,臣妾便更為理解了,”緩緩抬頭,努力地衝趙恒溫柔釋然地笑開,“官家的選擇是對的!”
趙恒一時語塞,喉頭哽咽,重重地闔了闔眼,複將李婉兒攬入了懷中,眼角微微濕潤:“若還有機會……朕定好好補償於你!”
李婉兒並未覺出趙恒言中有甚深意,滿足地更往趙恒懷裏緊緊地靠了靠。
“婉兒能得官家半刻垂憐,此生已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