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幽寂。
龍榻之上,趙恒倏地坐了起來,一臉煩躁之中是難掩的痛色。
劉娥跟著醒來坐起,見趙恒的模樣,擔憂不已。
“三哥,是否頭又疼了?!”說著,劉娥便伸手掀開了幔帳,“來人,宣……”
“不必!”趙恒按住了劉娥的手臂,“忍過這一陣便好。”
劉娥不讚同地:“三哥!”
趙恒皺緊了雙眉:“朕不耐煩見禦醫,聽他們念叨,更讓朕煩躁。”
劉娥欲言又止,但見趙恒滿臉的固執,知曉言再多,此時也不會聽,不由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伸手輕輕為趙恒按捏著額角,不知為何,忽然間有莫名沉重劃過心頭。
劉娥看了看趙恒的神色,猶豫半晌,突然便忍不住了,脫口道:“這幾日受益的病已漸大好,三哥,要不……將封禪之禮取消了?”
趙恒回首看劉娥,目光深邃,那微微煞白的臉上忽而溢出一絲笑意。
“怎生,鶯兒和受益一般舍不得朕?!”趙恒打趣地道。
劉娥的心卻似更沉了,擰緊了眉尖,看得趙恒心底軟軟的,抬手,眷戀以指描摹過劉娥的眉眼。
“自你入宮後,這十餘載來,咱們似乎從未有一日分開過。”
“三哥!”
一言,徹底亂了劉娥的心防,她眼中清晰地溢出了絲絲慌亂:“臣妾心中……”微頓了頓,還是坦誠地,“總有幾分不安。”
趙恒心疼地輕撫著劉娥的臉龐:“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然此去是向上蒼祈福,自有昊天神明庇佑,朕會盡力撐著回來的!如若真有何不測……”
“三哥!”劉娥呼吸一窒,按住了趙恒的嘴唇,直搖頭。
趙恒眼中笑意倒是愈發濃了幾許,也愈發地憐愛,握住了劉娥的手,故意地道:“旁人眼中朕的皇後精明能幹,何來見過鶯兒這般憂慮恐懼!”
劉娥嗔怪地橫了趙恒一眼,卻是目光輕軟地沒甚威脅。
“臣妾為人妻,為人母,一切愛憎憂怖皆由此而生!”
趙恒深有同感地:“你和受益又何嚐不是朕的軟肋!”深深地凝視著劉娥,“鶯兒放心,朕定會傾盡所能護你們所有人周全,”微頓了頓,連語氣都重了幾分,“朕已安排好了一切,事情交托給了最妥帖之人,”再次稍頓了頓,斟酌了下,續道,“其實,朕已寫下……”
方說到此處,趙恒猝然一陣頭疼襲來,眉心狠狠一抽。
“三哥!”本來聽得認真的劉娥,忙扶住了趙恒,見其痛得臉都微微扭曲了,那額間須臾間更是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駭得六神無主,方才因聞得趙恒之言,生的一點疑慮即刻拋諸腦後,斷然道,“不行,必須宣禦醫!”
“朕不要看禦醫!”
趙恒沉聲反對,執拗得像個孩童。
“三哥!官家,你身子緊要,不能諱疾忌醫啊!”
“朕諱疾忌醫又不是一日兩日了。”
劉娥氣結,又是怒,又是心疼。
趙恒整個頑固不化的模樣,振振有詞地:“明日一早,朕便要啟程前往泰山,你這大半夜將禦醫急召入宮,豈不鬧得人心惶惶,再則言了,出行還得討個好彩頭呢,禦醫常與病症打交道,是為不吉,朕絕對不見!絕對不見!”
“你……”劉娥一下被氣笑了,“官家,你是皇帝,哪裏來如此之多的歪理邪說!何時禦醫成了不吉之人!”
趙恒賭著氣,嘴硬地:“皇後不必多言!你宣來了,朕也不見!”頓了頓,還重重地篤定加了句,“朕意已決!”
劉娥簡直被氣得扶額,看著按著額角,繃著臉隱忍痛楚的趙恒,心裏是密密地疼,轉身掀開幔帳,下了床榻。
趙恒立刻問道:“你去何處?”
劉娥沒好氣地:“臣妾不是去宣禦醫。”
趙恒一噎。
劉娥走至妝台前,自妝匣裏取出那把木篦子,複回到床榻邊,到底是緩和了語氣:“臣妾給官家篦一篦發,總可以吧?!”
趙恒看了眼劉娥依舊緊繃的臉色,別扭地應了聲:“……嗯。”
見趙恒順從地側過去了身子,劉娥唇角不由劃過一絲無奈又寵溺的笑意,執著木篦子,輕柔地給其篦發。
逐漸地,趙恒的頭疼倒真的有所緩解。
趙恒半闔著眼,稍稍舒緩了神色:“朕早便言過,鶯兒親手篦發,比禦醫的湯藥好使!”
劉娥更是無奈,故意地:“三哥是官家,自然言甚,便是甚。”
趙恒訕訕地輕咳一聲。
劉娥嘴裏雖這般言,手底動作是愈發輕柔了,又輕輕以衣袖拭去了趙恒方才疼出的細密汗珠,見趙恒臉色確實好上了許多,才微微放寬心,旋即突兀地想到了此前兩人所言。
“三哥,你方才言,你寫下了甚?”
趙恒一愣:“寫甚?”
劉娥見狀,立刻明白趙恒這一陣頭疼過後,已將此前話題忘得一幹二淨。
“沒甚。”劉娥隻得道。
趙恒擰眉細思:“我們此前講到何處來著?”
劉娥忙道:“別費神了,想不起來無妨,以後再言吧。”
趙恒又使勁想了想,的確毫無印象了,意識裏一片混沌模糊,隻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是與李婉兒有關,於是道:“朕去見過宸妃了。”
劉娥聞言,倒沒覺得有甚:“嗯,臣妾知曉。”
趙恒歎道:“她身子骨是愈發地羸弱了,人也衰老了不少……”
劉娥神色黯然了下去,甚是難受。
趙恒續道:“朕深覺是我們對不住她!”
劉娥澀然地:“……是!”
趙恒又叮囑道:“你平日裏多照拂照拂她,咳,這些事,朕不提,你也一直在做,你對她,原比朕上心!是朕虧欠她太多!”
劉娥鼻尖發酸,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她悄悄拭去,喉間似被甚緊緊攫住,道不出隻言片語。
“你們倆,該有好些年沒見了吧?!”
半晌,趙恒複雜地道。
劉娥深吸口氣,緩了緩心中的酸楚,嘶啞地低聲道:“臣妾去過幾次玉宸宮,隻是她,婉兒始終遵守著那句,與臣妾,與臣妾,此生不複再見!”
說著,劉娥痛心地閉上了眼,清淚再次滑落。
趙恒一聲喟歎,轉過身來,疼惜地將劉娥摟進了懷裏,微皺了皺眉,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甚。
———
“咚!”
卯正時分,皇宮城樓之上,那巨大的鼉鼓被沉重地撞響。
———
福寧殿,寢房。
劉娥親手為趙恒穿上那明黃的袞龍袍,戴上那帝王冠冕,再細致地將衣角的每一處捋平整。
兩人誰也未言語。
氣氛是凝滯的,分離的沉重無聲地蔓延。
趙恒緊緊盯著劉娥的一舉一動,劉娥卻沒有看他,偶爾視線撞上,她衝他軟軟一笑,那笑容瞧著脆弱,依戀,又是難掩的苦澀。
趙恒捉住了劉娥的手,目光深邃地凝視著她,慎重地微啞道:“朝中一切,後宮一切,朕皆交托給鶯兒了!”
劉娥鳳目盈盈,殷切地回視著趙恒。
四目交纏,繾綣旖旎。
劉娥唇角忽而溢出一絲淡淡的自嘲:“若臣妾言,想帶著受益,與三哥同去,會不會太不懂事了!”
“鶯兒!”
趙恒呼吸一窒,將劉娥重重攬進了懷中。
劉娥雙手牢牢環住了趙恒的腰身,緊緊貼著這令她眷戀,給她倚靠的熾熱胸膛,輕輕闔上眼……半晌,終是忍不住微微哽咽。
“臣妾知曉,前朝後宮還須有人來坐鎮。”
到底,劉娥甚是無奈地,充滿了濃烈不甘地,妥協道出了這般一句。
趙恒的心驟然緊縮,口中重重地道:“你是皇後!”
“嗯!”劉娥亦重重點頭,複雜地,“我是皇後!”
兩人再未多言一句,隻是緊緊相擁,享受這一刻,似拋卻所有天地外物地擁在一起,似……最後的相聚……相擁。
良久,張景宗悄然來到珠簾外,看了看緊擁著如同一體的帝後,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道:“官家,臣工們已於大慶殿前候駕。”
趙恒和劉娥似皆是微微一怔。
劉娥自趙恒懷中慢慢抬頭,看向他,斂去了一切的離愁別緒,緩緩地揚起唇角,綻開一抹溫柔而絢爛的笑意。
“臣妾替三哥看著一切,等三哥早日歸來。”
“嗯!”趙恒亦揚眉笑了,灼亮的目光一寸寸描摹過劉娥的眉眼。
劉娥旋即自袖中取出一隻小錦盒,塞到了趙恒手中。
趙恒稍疑惑,便要打開。
劉娥卻按住了他的手,切切地:“莫要現下看。”
趙恒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咱們這般倒像是回到了當年在渡雲軒。”
劉娥眸中劃過一絲恍惚,那目光更是纏綿不舍。
未分開,相思已起。
趙恒低頭,一吻重重落在了劉娥眉間。
到底,該分別了,該啟程了。
趙恒深深地,複細細地看了一遍劉娥,終是一點點地放開了手……轉身離去。
“三哥!”
趙恒快要步出殿門時,劉娥倏地又喚了一聲。
趙恒回頭。
劉娥複燦爛一笑,輕柔地道:“我和受益,等你回來。”
趙恒薄唇微勾,歡愉地笑了,那眸心深處猶如無垠的浩瀚星空,灑下星輝萬千。
———
浩**的皇家鹵簿儀仗穿過那威嚴的宮門,出發去往泰山封禪。
官家趙恒坐於那大駕裏,滿麵的凜然整肅,華蓋、方傘、朱圓扇伺候在側。
朱旗數十麵,鑼鼓隊在前引導,還有玉輅載了天書,行在大駕之前。
文武臣工,甲胄禁軍隨行,蘇義簡,曹利用,丁獻容,三人騎馬開道,行在最前。而王欽若,丁謂,以及邢中和,則坐於大駕後那幾頂華蓋轎子裏。
鹵簿儀仗隊伍中,陳列展示有高旗,大扇,畫戟,長矛,禦扇,玉拄杖,獸爐香座,小黃羅傘,纓紼,馬鐙,棍棒等器物。長矛、大戟等兵器均係著五彩結帶的銅鈴鐺,那些大旗和大扇之上畫著龍,或者虎,或者雲彩,或者山河等圖案。
另有那教坊樂隊奏著禮樂。
宣德門門外廣場,聚集了無數的百姓,爭相觀看。
城樓之上,劉娥攜著趙禎,立於最高處,目送鹵簿儀仗隊伍漸行漸遠。
“大娘娘,父皇要去多久?”
劉娥的目光不舍地緊緊追隨那華蓋之下的身影,聞言,回頭衝趙禎安慰地微微一笑。
“該是很快。”
趙禎微皺著小眉頭,點了點頭。
———
東宮,外殿。
殿門處,有一道小小的影子,悄然靠近……緩緩地,半張怯生生的小臉自門後探了出來。
那邊榻上,久病未愈的趙恒裹著大氅,正翻看著書簡,他輕易便察覺了,抬頭掃了眼,隻作沒見。
門口的小清筠終是忍不住,自己走了進來,至榻前。
趙禎也不理她。
小清筠抿了抿唇,猛地伸手,將一直藏在背後的一串糖葫蘆遞到趙禎眼前。
趙禎皺眉看她。
小清筠帶著幾分討好地:“我爹爹進宮來看我,帶了我最喜吃的糖葫蘆。”
趙禎睨了一眼糖葫蘆,還是未語。
小清筠自顧地續道:“皇後娘娘已告知我了,你一直在病中,是以心情不好才衝我發火的,我不與你計較,請你吃糖葫蘆,病會好很快的!我每次生病,爹爹都買給我吃……”
“閉嘴!”趙禎有些不耐她的絮叨和自以為是,開口打斷。
小清筠立刻很聽話地緊閉了嘴,略帶委屈地看了看繃著臉的趙禎,想了想,從糖葫蘆串上取下一枚山楂,遞到趙禎嘴邊。
趙禎臉色微沉,剛一開口欲斥責,便被小清筠將糖葫蘆塞進了嘴裏。
小清筠咯咯大笑。
趙禎鐵青著臉瞪著她。
小清筠也不怕:“你嚐嚐,真的很甜呢!”
趙禎頓了頓,終是將糖葫蘆吃進了嘴裏。
小清筠連忙問道:“甜嗎?”
趙禎不鹹不淡地:“酸。”
小清筠一下錯愕地瞪大了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趙禎被她滑稽的模樣逗得嘴角隱閃過一絲笑意。
———
禦苑裏,助劉娥守京畿的郭崇義,將東京城以及邊境之況奏稟。
“啟稟娘娘,東京內外無事,北邊安穩,隻是黨項再次派兵攻打甘州回鶻。”
劉娥輕挑眉:“李德明襲甘州,這不是一次兩次了吧。”
郭崇義道:“回娘娘,已經第四次了。”
“他倒是鍥而不舍啊,”劉娥微諷地搖了搖頭,“看來黨項對甘州是誌在必得,這次可有取勝?”
“不曾。”
劉娥沉吟道:“我朝與黨項有和議在,他們與回鶻人的事,我們便靜觀其變吧,你著令西北守軍,加強防備即可。”
“臣明白。”
這時,兩人行至荷花池邊,那秋風乍起,片片微微泛黃的梧桐葉紛紛揚揚,飄落在池麵上。
劉娥眼底劃過一抹惆悵。
“官家行至何處了?”
郭崇義回道:“這兩日便該抵達泰山行宮了。”
劉娥抬眼,望向宮牆外遠處天際,難掩眉間淺淺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