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劉娥由憶秦陪著,來了佛堂,便見文伽淩一身素雅的裝扮,正於一側的書案前抄寫經文。劉娥悄然行至案前,文伽淩並未察覺。
“世間種種法,一切皆如幻;若能如是知,其心無所動。”
劉娥輕聲念道。
文伽淩微驚:“皇後娘娘?!”連忙起身施禮,“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不必多禮,快快起來。”
劉娥忙伸手起了她,隨即執起案上的經文,細看了看。
“你這抄寫的是《華嚴經》?”
“回娘娘,是的,”文伽淩道,微頓了頓,“臣妾每日在此抄寫經文,倒是心常寂靜,知足少事。
劉娥看了看文伽淩,見其並不是有怨言的模樣,隻是真的心有所得,她倒不覺暗暗鬆了口氣,道:“昨日裏,有邊境文書送到,提到了一事,遼朝的六王子妃懷孕了。”
“六王子妃?”文伽淩愣了下,旋即難掩地驚喜:“是壽康?她懷孕了?!”
劉娥頷首:“耶律宗願一直待她不錯,兩人也算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文伽淩到底是舒了口氣,難得地喜形於色,激動地雙手合十,衝佛像拜了拜,繼而又回頭衝劉娥道:“多謝娘娘,臣妾知曉,定是娘娘特意叮囑,不然軍政文書裏怎會關涉到這些微末之事。”
劉娥微笑了下,不置可否,轉身行至書案後,鋪開一張箋紙。
“今日正好無事,本位也在此抄寫經文吧,還煩你指點。”
文伽淩看了看劉娥的神色:“娘娘是在為官家擔心吧。”
劉娥勉強牽了下唇角:“官家近幾年的身子……大不如前,長途跋涉,總讓人難以心安。”
文伽淩寬慰道:“官家是去祈福,自有上天庇佑,娘娘不必太過憂慮!”說著,執起案上一隻香囊打開,自內取出一串佛珠,奉給劉娥,“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娘娘且放寬心!這串佛珠臣妾奉在佛前開了光,贈予娘娘,祝禱娘娘和官家安康萬福。”
劉娥接過佛珠,細看了看,戴進了手腕:“伽淩有心了。”
———
碧空如洗,翠峰如簇。
那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明黃蟠龍旗幟,沿著山道蜿蜒而上,侍衛林立,每兩步皆有一哨。
山門兩側建有神壇,架有柴薪。
鍾磬禮樂陣陣。
趙恒乘金輅來到山門之前,丁謂、王欽若率文武臣工跪迎。
“臣等恭迎官家。”
張景宗攙扶著趙恒下了金輅。
趙恒道:“都平身吧。”
“謝官家。”
眾臣工立了起來。
王欽若朗聲道:“上步輦。”
蘇義簡揮手示意,四名內侍將步輦抬了上來。
王欽若趨前一步:“官家,山道路險,請官家換乘步輦而上。”
趙恒沒有立刻上步輦,而是抬頭望去,隻見那山勢巍峨,直插雲霄,讓人心中頓生一股豪氣。
眾臣工垂手而候。
“丁卿有何看法?”
少傾,趙恒忽而問了一句。
丁謂抬頭望了望:“回官家,日出東方,祥雲匯聚,乃吉兆也。”
趙恒微微揚眉,嘴角牽出一絲笑意,旋即轉身,由蘇義簡和張景宗扶著,上了步輦。
趙恒吩咐道:“上山。”
“起駕——”
張景宗一聲長喝。
丁獻容留在山腳宿衛,蘇義簡和曹利用領兵開道,內侍抬著步輦,入山門,沿著山道逐階而上,王欽若、丁謂、邢中和,及其餘臣工隨伺在後。
鍾磬鼓樂,切切玉清。
儀仗隊伍蜿蜒數裏,氣勢磅礴。
碧落空歌,紫虛鬱秀。
距離泰山之巔九丈處,建有一平台,設有香案寶鼎,供奉著祭品,一頭白色的牛,其中間放置著一頭鹿,還有一頭豬放於鹿之中,以及“十供養”,香、花、燈、水、果、茶、食、寶、珠、衣。
祭台兩側各安置著兩麵鼉鼓,還分別有一堆架起的柴薪。
另,有樂師、舞者數名,靜立相候。
那聲勢浩大的儀仗隊緩緩來到平台,步輦停下。
張景宗將趙恒自步輦扶出。
蘇義簡,曹利用負責守衛。
王欽若示意祭台:“官家,請稽首先天三炷香,迎玄穹高上帝。”
張景宗為趙恒燃香,灑水。
法鼓三通。
趙恒持香,下跪伏拜。
香焚寶鼎,瑞氣騰空。
眾舞者跳韶舞,合著那鍾鼓竽瑟,以表達敬神之心,娛神之意。
王欽若讀玉皇寶誥:“至心皈命禮。太上彌羅無上天,妙有玄真境。渺渺紫金闕,太微玉清宮。無極無上聖,廓落發光明。寂寂浩無宗,玄範總十方。湛寂真常道,恢漠大神通。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丁謂讀四禦寶誥:“誌心皈命禮。渺渺紫金闕,巍巍碧玉宮。掌紫微七政之權,作皇期一脈之主。三華毓秀,五緯霓旌。為造化之樞機,作人神之大柄。大羅天上,金闕宮中。四禦四官家帝,金容玉相天尊。”
邢中和讀五老寶誥:“至心皈命禮。一元分炁,五曜舒暉。按行乎南北西東,協應乎雨陽寒陰。奠中宮者曰聖,佐後土者曰神。各分周天之候,不爽次舍之經。九街大使,三界行人。大悲大願,大聖大慈。太虛布化,周通無極。五老天尊。”
眾樂師吟唱《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為?我我藝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
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濟濟蹌蹌,絜爾牛羊,以往烝嚐。或剝或亨,或肆或將。
祝祭於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饗。
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趙恒三拜畢,肅然啟奏。
“臣趙恒係大宋皇帝,今率文武大臣參拜昊天皇帝,於泰山舉行封禪儀式,上奉昊天,下濟百姓,祈福消災,同賴善功,證無上道。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俯伏百拜。”
趙恒再拜,眾臣工跟隨。
三份寶誥被供奉於香案。
王欽若旋即道:“官家,昊天皇帝在上,餘下的路,恭請官家徒步而上。”
趙恒微微頷首,望了望近在眼前的險峻山頂,再回首俯瞰群山,呼吸天地,那心中豪氣更為激**。
這時,丁謂、蘇義簡、曹利用、邢中和等九位臣工,已步出班列。
丁謂道:“官家,臣九人隨官家登頂。”
趙恒收回目光,掃了眼九人:“玉牒,玉冊何在?”
幾人將各自手中奉著的玉牒,玉冊,金匣,玉匣,以及天書呈上。
趙恒分別拿起玉牒,玉冊看了看,再望了眼山頂:“朕獨自登頂即可,爾等留於此處等候。”
幾人皆是一怔。
王欽若試探地:“官家,您,要一人上去?”
趙恒淡淡的一眼看過去:“你有異議?”
王欽若忙斂了神色:“臣不敢,隻是這‘封禪之禮’章程繁瑣,臣是憂心官家太過受累。”
趙恒看了看幾人手中的物事:“將玉牒、玉冊置於金玉匣內。”
幾人又是一愣。
丁謂遲疑地:“官家,玉牒文、玉冊文,須告於上蒼之後方可……”
趙恒打斷:“朕言放,便放。”
丁謂與王欽若對視一眼。
“是,官家。”丁謂聽命應了。
蘇義簡微皺了下眉:“官家,那由臣和曹大人護送您上山巔,可好?”
曹利用接口道:“正是,官家,極頂之上並未設有守衛。”
邢中和一聽,也凝重了神色:“那臣等便更是不放心官家一人前往!”
張景宗亦道:“官家,奴婢得陪您上去啊!”
趙恒眼一瞪:“朕說話不管用了?!”
眾臣工/張景宗忙俯身:“臣/奴婢惶恐。”
趙恒昂然道:“皇天眷佑,興我大宋,降祥瑞,賜天書,唯有朕躬親以誥封天地,方彰顯朕事天地之至誠之心,為我大宋國祚祈福,為天下蒼生祈福,更願上天恩澤,保佑我兒康健無虞,福澤綿長!”
諸人齊道:“官家聖明。”
趙恒不容置疑地:“給朕。”
丁謂與王欽若再次看了看彼此,夷由了下,將裝有玉牒、玉冊的金玉匣奉給了趙恒。
趙恒又朝蘇義簡伸手:“還有天書。”
蘇義簡也還是有點遲疑:“官家……”
見趙恒不悅地微沉了臉色,甚是堅持,蘇義簡無奈地心中歎了聲,終是將天書遞給了趙恒,不知怎的,他心頭微跳,有一絲不好之預感。
“官家!”蘇義簡欲言又止。
趙恒深深地看了看蘇義簡:“義簡,切莫忘了朕叮囑你之言。”
丁謂和王欽若聞言,均暗暗挑了下眉。
蘇義簡重重地道:“臣不敢!定銘記於心。”
趙恒奉著金玉匣,還有天書,深沉微涼的目光一一掃過諸位臣工,轉身朝那山道行去。
“官家!”王欽若殷切地喚了一聲。
趙恒回頭看向王欽若。
王欽若切切囑咐道:“山道路滑,官家當心些。”
趙恒揚眉笑了下,複轉身朝上行去。
丁謂微一揮手:“燃薪,柴於上天。”
“轟!”
平台兩側的兩大堆柴薪被點燃,祭品和三份寶誥被置於其上,焚燒。
山下的神壇聞訊,亦點燃柴火。
“砰砰砰!”
法鼓再次擂響。
那禮樂韶舞繼續。
“臣,恭送官家!”
王欽若鏗鏘一聲高呼,拜了下去。
“恭送官家!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上山下,眾文武臣工,數千將士,齊齊拜了下去,恭送之聲響徹雲天。
趙恒一身的凜然,手持金玉匣和天書,沿著那大紅錦緞厚厚鋪陳的山道,一階階向山頂攀登而去……眾臣工和將士們滿麵肅穆地目送……趙恒那孤峭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雲霧繚繞的蒼茫山頂。
天地間似有吟唱自那浩渺深處傳來。
“煌煌乎壽與天齊,赫赫兮盛世太平,登高望,山河巍巍,天地蒼蒼,千秋業成,累蒼生何辜……”
———
山道上下,上千人整肅靜立。
山風烈烈,吹過那林間樹木,沙沙作響,更顯得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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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頂處雲霧深深,始終不見趙恒的身影再出現,亦不聞任何的動靜。
方才還晴好的天,突兀地,霎時暗了下來,天際風雲翻滾,一道金芒刺透雲層,那突變的天象讓人心頭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平台之上,幾位股肱之臣望了望彼此,俱在彼此的眼中捕捉到絲絲忐忑。
王欽若忍不住斟酌開口道:“已近兩個時辰了,‘封禪之禮’雖繁瑣,該是也完成了啊!”
曹利用接了句:“可山巔一直未聞得任何動靜!”
幾人又難掩幾分擔憂地看了眼彼此。
邢中和揣測道:“莫不是官家有許多話要告於上天?!”
蘇義簡憂慮地:“這時季,泰山極頂冷得很,官家身子骨經受不住的!”
“不錯!官家的袞服可不厚啊!”張景宗亦是滿麵憂色地附和道。
丁謂提議道:“我們還是上去看看吧!官家當不會怪罪!”
幾人神色凝重地又互看了看,均微微頷首。
蘇義簡已神色憂急地率先朝山道奔去,王欽若,丁謂,曹利用,邢中和,還有張景宗,忙跟上。
———
泰山,極頂之上,那浮雲漂掠,恍如仙境。
蘇義簡、王欽若、丁謂等六人,剛一攀登上去,便見趙恒跪於那三層青色圓形祭台前,微微俯身低頭,呈祭拜之姿。
“官家恕罪!”
王欽若當即跪下請罪。
其餘五人也忙隨之跪了下去。
王欽若道:“官家,臣等並非有意違抗君命,隻是久不見官家下山,臣等甚是憂慮,故而鬥膽上來一看,還望官家寬厚,饒恕臣等擅闖登封台之罪。”
丁謂五人齊道:“請官家恕罪。”
六人拜伏了下去。
趙恒沒有任何回應。
山風獵獵。
一時,山巔除了山風的呼嘯之聲,再不聞其餘聲響。
半晌,王欽若又高呼了一聲:“還請官家恕罪!”
趙恒依舊沒有任何回應,那背影竟是紋絲不動,唯有衣袍微拂。
王欽若試探地:“官家?!官……”
丁謂按住了王欽若的胳膊,壓低了聲音:“似乎……有些不對勁!”
翁婿倆沉沉地對視一眼。
其餘幾人亦是疑竇叢生。
蘇義簡緊皺眉頭,忍不住撩袍起了身,幾步走上前,來到了趙恒身側,隻見那玉牒玉冊,金玉匣,還有天書,置於其身前祭台上,而趙恒麵色如常,那放於膝蓋之上的雙手,一手展開,一手伸出三指,比劃出了一個“五”,一個“三”,微微閉著眼,姿勢有些僵硬。
蘇義簡驚疑不定,跪下,喚道:“官家?!”
趙恒還是不見任何反應。
蘇義簡神色緊繃,緩緩伸手,輕輕碰了碰趙恒的手臂:“官……”
蘇義簡一聲“官家”沒喚完,趙恒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兩側。
蘇義簡瞬間呼吸一滯,渾身僵住。
後麵跪著的幾位臣工見狀,神色皆是猛得一頓。
蘇義簡微微顫抖著手指,試探了下趙恒的呼吸,臉色遽變。
“官家!”蘇義簡震驚地幹澀道,“駕崩了!”
“砰!”
後麵剛起身的王欽若驚駭得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其餘四人亦是神情大變,惶恐萬分地再次重重跪伏了下去,悲呼出聲。“官家!!”
———
“啪!”
同一時刻,那相距千萬裏,遙遠的皇宮佛堂裏,正在抄寫經文的劉娥,其手腕上那串文伽淩贈予的佛珠猝然斷了,菩提子散落一地。
劉娥心頭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