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殿前,寇準布衣草鞋,幾乎是急切登上那青石台階,當殿內那一片素帷白幔中的梓宮映入眼中,他神色巨震,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身子微晃。
“老爺!”
跟在寇準身後的寇夫人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寇準輕輕揮開了寇夫人的手,拚力地支撐著,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完了剩下的台階,獨自進去了殿內。
寇夫人則留在了殿外,跪拜下地。
寇準終於來到了趙恒的梓宮前。
“官家!”
寇準方凝重地開口喚了聲,已是老淚縱橫,重重地跪下,拜伏了下去,失聲痛哭起來:“官家啊!老臣回來了!老臣來遲了!來遲了啊!”
寇準哀慟激**地膝行兩步,朝那梓宮顫抖著伸出手……
“官家啊,惜別經年,老臣夙夜憂歎,歎當初未與官家麵辭之憾,憂官家機務殷重,聖體是否康泰!沒曾想,沒曾想到啊!你我君臣曾幾步對望,而今咫尺竟已陰陽相隔,原來君臣際會,自有定數!猶記少時相識,你是意氣風發的襄王,老臣一腔孤勇,幸得官家知遇、蔭覆!你我君臣曾肝膽相照,沙場退遼虜!你我君臣曾意氣相投,共飲酒一樽!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你是老臣的天,是老臣的君,亦如老臣的手足!所謂忠臣不順時而取寵,烈士不惜死而偷生,老臣也曾犯言直諫,也曾忤逆帝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四貶四召,朝承恩,暮貶黜,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何惜百死報君恩!萬道河,千重山,催車覆舟,數度來回,一雙草鞋踏破,終是走盡了你我的這條君臣路!官家啊!”
那一聲聲混著淚水奔湧而出的悲呼,淒淒如秋風中盤旋的失根枯葉,慘慘似黃昏裏悲鳴的孤雁,恨不能將那冰冷棺槨裏的君王,自黃泉路上追回。
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偏殿的幾位股肱之臣,聞得動靜,也過了來,寇準那悲痛欲絕的形容,令人不忍卒看,即便是王欽若和丁謂,也凝了神色。
劉娥匆匆歸來,便見到如斯一幕,更是心神俱碎,清淚再一次長淌。
“這一次,老臣接到召返詔書,幾乎是誠惶誠恐,廟堂路遠,老臣病骨支離,年已耄倦,怕無力金戈鐵馬,有負官家憐臣之心,又懼客死異鄉,一抔黃土收白骨!然承官家含天下之量,不奢求重頭再來,惟願少時知音弦未斷!哪曾想,哪曾想啊!故人西辭,竟是這最後一麵,也不容臣見上一見!官家啊,官家啊!臣還有多少天下謀,要與君共商!臣還有多少犯上言,未向君直諫,官家啊!九重天高,欲遣青鳥覓君蹤,黃泉路遠,老臣願誓死相隨,官家啊,官家你可等上一等老臣啊,官家……”
寇準欲訴欲悲,聲聲摧心肝,字字泣血淚,哀哭一句,便重重扣下頭去,那額角不多時便滲出了刺目殷紅的鮮血,最後竟悲慟哭暈了過去。
似有觸地號天的吟唱直追那耿介孤臣的君王。
“山千重,河萬道,天地蒼茫,日月昭明,孤臣萬裏報君恩,淚滿襟,膝一跪,唯願來世複君臣……”
———
悲戚哀傷無聲地蔓延,那靈堂前的一幕仍還緊緊攫取著每一個人的心。
劉娥著禦醫為寇準做了檢查,乃是哀慟至極,心緒過激,暈厥了過去,該是並無大礙,她這才稍寬了心,後與幾位股肱之臣,緩步來到了偏殿,大行皇帝身後之事需盡快議定。
緊跟著,憶秦將趙禎和趙元份也一同請了過來。
“大娘娘!”趙禎奔到劉娥身邊。
劉娥愛憐地摸了摸趙禎滿是悲切的小臉,讓其坐在了身邊。
趙元份衝劉娥施了一禮:“皇嫂。”
兩人目光對上,劉娥坦然,趙元份倒多了幾分防備之意。
劉娥微微頷首:“雍王且請入座吧。”
趙元份疏離客氣地:“謝皇嫂。”
幾位臣工看見此一幕,均暗自挑眉,神色卻都不露半分。
趙元份剛欲落座,有內侍疾步奔入。
內侍稟道:“啟稟娘娘,雍王妃忽而腹痛不止。”
趙元份臉色一變,一把抓住內侍:“為何會腹痛?”
內侍慌張地隻是搖頭。
劉娥忙道:“快請禦醫去看看。”
趙元份甩開內侍,轉身便朝外奔去。
“雍王殿下!” 曹鑒跟著疾步追上前,連喊幾聲,“殿下請留步!殿下!”
趙元份卻是充耳不聞,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門口處。
“殿下!”
曹鑒失望地頓足,莫可奈何。
蘇義簡淡淡地將方才曹鑒指責劉娥不敬的那番話還了回去:“君為先,兄為長,雍王殿下對大行皇帝身後之事,還真是懈怠輕忽!”
丁謂意味深深地接了句:“其實雍王殿下在與不在,皆沒多大幹係。”
曹鑒不滿地掃過兩人,一時頹喪不已。
殿內氣氛一時有幾分詭異。
“咳!”王欽若輕咳一聲,打破了短暫異樣的沉默,杵著拐杖艱難地向前行了半步,哀痛不已地:“娘娘,官家晏駕,請娘娘和太子殿下節哀!國不可一日無君,新君還宜早日登基,主理政務,安排大行皇帝下葬事宜。”
劉娥心疼地看了看趙禎:“王相所言極是。”
王欽若又道:“娘娘,大行皇帝未留下遺詔,新帝的登基詔書,是否由吾等先共同擬出?”
蘇義簡忽而開口道:“誰言大行皇帝沒有留下遺命?!”
諸人聞言,皆是一怔,看向蘇義簡。
蘇義簡肅然地:“大行皇帝口諭,皇太子趙禎,予之元子,國之儲君,仁孝自天,岐嶷成質,爰自正名上嗣,毓德春闈,延企雋髦,矧穹昊謄懷,寰區係望,付之神器,可於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衝年,適臨庶務,保茲皇緒,屬於母儀,宜尊皇後為皇太後,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後處分。”
說罷,蘇義簡慎重地朝劉娥和趙禎俯身拜下。
殿內一瞬再次詭異地靜了下去。
其餘幾位臣工暗暗掃了眼左右,神色各異,有著彼此的算計,皆沉吟不語,亦沒有動作。
劉娥和趙禎也未開口。
曹鑒卻是按捺不住,眉頭一皺便道:“蘇大人,你所謂的大行皇帝口諭,可有第二人能證實?”
蘇義簡滿麵凜然地:“大行皇帝金口玉言,入下官之耳,下官豈敢假傳聖諭?!”
曹鑒道:“如此說來,皆是你的片麵之詞,真偽難辨!”
蘇義簡語氣一沉:“太傅大人言下之意,便是要違抗大行皇帝遺命了?!”
曹鑒也不回應,徑直朝劉娥和趙禎一拱手:“娘娘,太子殿下,雖無大行皇帝遺詔,皇太子應天順時,即皇帝位,老臣不敢有異議,然殿下未及弱冠,當選朝中賢能之臣輔佐新君。”
其餘幾位臣工一聽,神色又變了變,斟酌考量自己的利益。
蘇義簡冷冷地:“原來太傅大人不尊大行皇帝遺命,反對太後垂簾,臨朝聽政,是想自己做輔臣!新帝年幼,太傅大人莫非還有些別的心思。”
曹鑒臉色難看起來:“蘇大人有話不妨直言。”
蘇義簡涼涼地:“在下隻是好意提醒,便怕太傅大人自持忠義,想學上一學那三國時的關雲長,來一出所謂的‘身在曹營心在漢’,還念著那‘兄終弟及’之事呢。”
“蘇大人,老夫對大宋,對趙氏皇族,對大行皇帝,一片忠心,天地可鑒!”曹鑒擲地有聲地,“老夫所言所行,皆為社稷神器,我大宋江山代傳,絕無私心!”
蘇義簡諷刺地:“好一個絕無私心呐?!”
曹鑒一聲冷哼:“大行皇帝曾口諭明令老夫謄寫古籍,頤養天年,今日老夫拖著病體入宮,隻為大行皇帝守靈,盡人臣之責,絕不敢趁大行皇帝之喪,便跋扈攬權!太後垂簾,亦或是輔臣輔政,老夫作為大宋的子民,大行皇帝的老師,還不能有立場有諫言,難道任由你樞密使專權擅勢嗎?!”
蘇義簡順著話鋒,激道:“這般言來,太傅大人是沒把自己算在輔臣之列了?”
曹鑒怒道:“那是當然,老夫乃是講一句公道之言。”
蘇義簡目的達到,微挑了下眉:“太傅大人為公之心,下官自是欽佩,也甚敬重之,然大行皇帝口諭,即為遺詔,太傅大人所謂的‘公道之心’便不必了吧。”
“蘇大人,你如此費盡心機地想讓太後垂簾,才是居心叵測吧!”曹鑒斥道,故意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老夫倒是差點忘了,你稱皇後一聲‘嫂嫂’吧?!”
蘇義簡眉眼一厲,便欲反駁。
劉娥也皺了眉,欲開口。
而,王欽若比二人皆快了一步。
“好了好了!”王欽若勸解道,“二位大人,勿要再爭辯,大行皇帝靈柩之前,作為人臣,彼此指責詰難,劍拔弩張,豈不讓帝靈難安?!”
蘇義簡和曹鑒不善地瞪了瞪彼此。
劉娥深歎了口氣。
王欽若續道:“在老夫看來,皇太子即位後,不管是蘇大人言的太後垂簾,還是太傅大人提出的輔臣輔政,皆是為了新君,為我大宋盡忠,所謂殊途同歸,委實沒有必要唇槍舌劍,大傷和氣啊!”
蘇義簡看過去:“王相之意,便是也不信在下之言,大行皇帝確實留有口諭了?!”
王欽若圓滑地:“老夫何時言過這話了?!”
蘇義簡氣結。
這時,曹利用站了出來:“娘娘,大行皇帝生前,早已允您與太子一道至前朝聽政,您才幹卓越,有輔政之能,臣相信太後垂簾,更合聖心。”
曹鑒意外地怒視著曹利用。
曹利用隻做不見。
郭崇義跟著道:“娘娘,您與太子母子情深,臣也相信,大行皇帝會托孤於您。”
丁謂一直未開口,他掂量片刻,掃了眼滿殿心思各異的幾人:“臣支持太後垂簾。”
邢中和道:“臣附議。”
王欽若眼珠子轉了轉,立刻也道:“娘娘與太子朝夕相處,到底比臣工們親近,且娘娘精通政務,指點引導太子朝事,自然是最佳之人選。”
“你們!”曹鑒看著幾位股肱之臣竟全支持垂簾,特別其中還有自己的兒子,簡直差點被氣得背過了氣去,“一個個皆為我大宋的股肱之臣,竟願奉一個女人主政!”
蘇義簡駁斥道:“太傅,是輔政,並非主政。”
曹鑒沉痛地責備道:“主少母壯,牝雞司晨,罹禍不遠也!宸極若失,江山易主,爾等便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蘇義簡和曹鑒對峙,氣氛一觸即發。
“太傅,你多慮了!”劉娥清冷的聲音終於響起
曹鑒咄咄逼人地:“怎生,娘娘是要應下了垂簾之事?”
劉娥聞言,臉色也難看了幾許,看了看幾位臣工,又看了看緊繃著小臉尤為嚴肅的趙禎,正欲開口。
“絕不可垂簾!”
殿門口處,倏地響起寇準斷然的聲音。
緊跟著,寇準頭纏白紗,微駝著背,微微顫顫地被寇夫人扶著,急切地入得殿來,他似乎已蒼老了十歲。
“寇大人!”劉娥立了起來,“快給寇大人看座”。
內侍立即抬上了座椅。
寇準卻是根本不坐,還揮開了寇夫人的手,不滿地將蘇義簡等人掃視了一圈,最後看向劉娥和趙禎,相當冷硬地開了口。
“娘娘,恕老臣直言,當初老臣與大行皇帝商議,讓太子提前裹頭出閣,行加冠之禮,至前朝聽政,便是不欲要娘娘參政。”
蘇義簡接口道:“可之後大行皇帝下旨,允娘娘和太子共同聽政。”
“那是因郭太師從中作梗,慫恿一幫門生上書,更有蘇大人之流煽風點火,蒙蔽聖聰!且當時大行皇帝的病……”寇準說到此處,沉重地一聲歎息,繼而掃了眼王欽若和丁謂,更為憤怒地,“若非有奸佞之臣在大行皇帝麵前,蓄意構陷老臣,逐老臣出京,當初老臣是無論如何,也會阻大行皇帝做那決定!”
寇準一番話,幾乎將殿內所有人都數落指責了一遍。
人人臉色皆不好看起來,便是連劉娥,神色也淡了幾分。
王欽若淡淡地嘲道:“寇大人,你這言下之意,我大宋除你一人是耿介忠臣,滿朝臣工皆成了奸猾小人。”
寇準不屑地:“老夫今日不欲與王相逞口舌之快,”刻意咬重了“王相”二人,“至於當年之事,”又甚是悲傷地,“大行皇帝龍馭賓天,老夫也不欲再辯個分明。”
王欽若還欲再反駁,寇準卻根本不再理會他,又衝劉娥一拱手。
“娘娘,老臣堅信,大行皇帝定留下了遺詔!娘娘常伴大行皇帝左右,大行皇帝的身子、精神狀況,娘娘該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寇準忖道,“泰山封禪,大行皇帝怕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娘娘不會一點感知也無吧!”
劉娥神色微動,看著寇準,沒有立即開口。
寇準續道:“且不言蘇大人所謂的口諭真假與否,若大行皇帝能傳口諭給蘇大人,為何不能親書下遺詔?!傳位之事,關涉江山命脈,茲事體大,老臣絕不信大行皇帝是到了泰山之後,臨時起念,給蘇大人留下了所謂的遺命口諭!老臣大膽揣測,大行皇帝起駕前往泰山之前,定已安排好了所有事!”
寇準說得有理有據,讓蘇義簡、丁謂等人有點麵麵相覷,皆是知曉他所言或許非虛。
劉娥沉吟道:“寇大人所言,確有幾分道理。”
寇準道:“娘娘認同老臣之言便好!”又瞪了瞪蘇義簡幾人,“皇太子即位,誰輔政,此般大事,不以大行皇帝遺詔為準,難道便幾個臣子私自決斷了不成?!君威聖儀何在?!綱常禮法何在?!”
蘇義簡皺了皺眉:“寇大人,若如你所言,大行皇帝另書有遺詔,那必會交托妥善之人保存,然闔宮上下,無一人聽聞過此事,且能存放遺詔之處,大行皇帝的寢殿,禦書房,文德殿,甚至是大慶殿,吾等皆細致搜尋過,未有任何發現!在下之言,太傅不信,你也不信,然事實便是,大行皇帝確實給在下傳了口諭,在下不敢言自己比諸位大人更得大行皇帝信重,可保太子,支持太後垂簾之事,大行皇帝聖明,知曉在下確會比旁人更盡心幾分,太傅方才言在下喚娘娘一聲‘嫂嫂’,可諸位大人也應清楚,太子喚在下一聲‘舅父’,娘娘和太子是在下至親之人,若言在下有私心,那私心便是為娘娘和太子,為自己的家人鞠躬盡瘁!”
劉娥和趙禎皆聽得動容。
寇準卻還是固執地:“你為家人盡心,老夫為大行皇帝盡忠。”
蘇義簡氣道:“寇大人便非要曲解在下之意?!”
寇準道:“老夫不是三歲小兒,被你巧舌如簧,三言兩語蒙騙了過去。”
蘇義簡道:“大行皇帝親傳的口諭,難道便不是遺詔了?寇大人便非要去尋那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親書詔書?!”
寇準道:“你也言了,是有可能不存在,那便也是有可能存在。”
蘇義簡一噎。
寇準腦中一轉念,又道:“娘娘,老夫要見一見大行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張景宗。”
殿內諸人聞言微凜。
是啊,大行皇帝有無留下遺詔,或者言大行皇帝有沒有可能書遺詔,除了在場的劉娥,最有可能獲悉內情的,便是大行皇帝身邊的貼身內侍,隻是幾位臣工各有各的心思,倒是一時疏忽了,此時被寇準一語“點醒”,幾人不免斂了斂神色,皆不願顯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