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鸞閣,樓台。
鳥鳴清脆,那掛在閣簷下的金絲籠子裏,一隻牡丹鸚鵡,小腦袋活躍地轉來轉去,瞧著甚是歡快。然,一襲青色羅裙,憑欄而立,正端著一碟鳥食,投喂它的陵陽,那眼角眉梢卻是染著化不開的愁緒,麵色蒼白,整個人憔悴不堪,那原本隆起的腹部已消失不見了。
沒錯,她小產了。
當日,丁謂被貶黜,得到消息的丁獻容緊跟著便進了宮,表麵是向陵陽賠罪、求饒,接其回府,其目的當然是希冀陵陽在太後麵前為丁謂、為丁府求情,能獲得寬宥。陵陽以公主不得幹涉朝政,直接毫無餘地地拒絕了,惹得丁獻容惱羞成怒,兩人發生爭執,丁獻容失手將陵陽推得摔下了台階。陵陽傷得甚重,不止滑了胎,以後也不能再受孕。劉娥勃然大怒,終於不用再隱忍掩飾,下令狠狠杖責了丁獻容,且應陵陽之情,讓兩人和離了。
十餘日過去了,陵陽身上的傷在禦醫們奉太後懿旨全力醫治、精心調養之下,好了七七八八。可她心底的傷,到底是徹底烙下了,憂思鬱結難解,導致身子時好時壞,距離痊愈總有那般一兩分。
貼身宮婢見陵陽立得久了,人不自覺地又發起了呆,憐憫地歎了口氣,想到太後的再三叮囑,便取了大氅,上前給披在了陵陽肩頭,勸道:“公主,高處風大,時辰也不早了,咱們要不去太後娘娘宮中坐坐,她不是邀您一道共進晚膳嗎。”
陵陽怔怔地,沒多大反應。
便在這時,一道清潤的男聲響起。
“臣參見公主。”
陵陽眸子一動,轉過首去,闖入眼簾的便是蘇義簡那張溫和含笑望著自己的臉,她眼底湧上明顯的訝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蘇大人你,怎生來了?”
蘇義簡將手中提著的一摞藥包呈給陵陽:“臣來探望公主。”
陵陽忙將手中的鳥食碟交給宮婢,接過了藥包,垂眸看了看,複雜地:“你……你都知曉了?”
“臣處理皇陵修建的貪汙案,又去了趟洛陽,方回京。”
蘇義簡解釋一句為何時至今日才入宮探望,聽得陵陽心下抑製不住地雀躍了幾分,那眉眼間的愁緒似乎都淡了些。
“公主還請養好身子,少思少慮,一切都會過去的。”
蘇義簡又溫聲寬慰道。
“真的都會過去嗎?!”陵陽微微苦笑,“借大人吉言!”微頓了頓,“難得大人還記掛著本宮。”
一句話落,兩人之間一陣微妙的沉默。
驀地,一陣鳥啼,兩人皆朝那牡丹鸚鵡看了去。
“大人可認得本宮這籠中養的鸚鵡,是何品種?”陵陽問道。
蘇義簡細看了看:“牡丹鸚鵡。”
陵陽莫名地:“是啊,牡丹鸚鵡,據聞是因其深情的天性而得了此名,它們終生與伴侶形影不離,原該是養一對兒的,”再次苦笑了下,“可本宮卻偏偏隻養了一隻,大人可知為何?”
蘇義簡頓了下:“臣願聞其詳。”
陵陽澀然地:“早知惹得千般愁,悔不天生解薄情。”那氤氳霧籠似的眸光微轉,複落向蘇義簡,“隻有這般形單影隻,方才像是本宮養的罷。”
蘇義簡神色依舊是溫和清淡,蘊著淡淡的憐憫,誠摯地:“公主年華正茂,實不必如此自憐自傷,他日定能再遇良人。”
陵陽自嘲地微勾了勾唇:“是嗎?!”
蘇義簡正欲接口,陵陽卻是話鋒一轉。
“大人為何一直不成家?”
蘇義簡神色一頓。
“是因那個妙舟嗎?”陵陽緊接著又問了句。
陵陽口中的妙舟,是鬆香閣的藝伎,其不僅有傾城傾國之姿,才情更是豔絕京城,唱詞作賦,還彈得一手好琵琶,是多少達官貴人、文人士子,一擲千金隻為見其一麵,聽上一曲。
妙舟與蘇義簡的相識,便像是許多戲文裏寫的才子遇佳人,英雄逢美人那般。妙舟聲名高,自有些心懷不軌之人上門騷擾,曾有個士族紈絝想要強娶妙舟,妙舟不答允,那紈絝對妙舟、對鬆香閣是使盡了威逼利誘之手段。恰好一次被蘇義簡撞上,他教訓了紈絝,更因著他的身份地位,那紈絝的爹第二日便攜子登蘇府賠罪,蘇義簡不受,讓他們去鬆香閣,給妙舟賠禮致歉。自那以後,蘇義簡成了妙舟的常客,尤其是他心情煩悶之時,便會去聽妙舟唱上一曲。逐漸地,東京城裏的人都知曉,鬆香閣的妙舟是樞密使蘇大人的紅顏。
此事還曾傳入了宮中,那時候劉娥正作為嫂嫂,操心著蘇義簡的婚事,聽聞後,甚是歡喜,她從來沒有身份偏見,隻要蘇義簡心悅,娶了便是,若是顧忌出身,她可去請趙恒賜妙舟一個新的身份。哪知蘇義簡一口回絕,他對妙舟,無半分男女之情,他隻是喜聽妙舟唱曲。劉娥不信,她可不願看著蘇義簡孤獨終老,定要他盡快成家,即便不是妙舟,也得有其他女子吧。兩人為此起了衝突,還彼此置氣了許久,最後還是官家趙恒出麵居中調解,叔嫂才勉強揭過這事兒。後來劉娥也在趙恒的說服和勸慰之下,不再幹涉蘇義簡的終身大事,而蘇義簡便一直孑然一身。
至於他和妙舟的關係,也是讓世人撲朔迷離,妙舟曾入了蘇府三個月,後又回了鬆香閣,是以有人揣測,蘇義簡對妙舟不過一時興趣,厭倦了便棄若敝履,以蘇義簡皇親之身份,怎會娶一個藝伎?!然,妙舟回去後,蘇義簡依舊如往昔般,不時地去鬆香閣聽妙舟唱曲,甚至去的次數更頻繁了,他對妙舟的照顧,對妙舟的欣賞,從來不做掩飾。當然,妙舟對蘇義簡,那自也是最為特別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兩人一個未嫁,一個未娶,雖不是夫婦,在世人眼中,倒是最為般配的一對,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莫過如是,傳為了佳話。
也便難怪陵陽有此一問了。
“不,臣隻是……喜聽她唱曲。”蘇義簡緩緩道。
“唱曲?!”顯然,陵陽是不信的,那些坊間傳聞,她都聽聞過,忍不住地,“僅如此嗎?”
蘇義簡眼底湧上淺淺思緒,有點答非所問地:“她唱的江南小曲……很好聽,”微頓了頓,那麵上劃過一絲莫名的恍惚,目光不覺柔和了不少,“軟糯清甜,百聽不厭。”
陵陽望著蘇義簡的神色,心中倏爾疑竇叢生,她聽懂了,似又沒聽懂,隻因蘇義簡好像在說此事,好像又不是在說此事,便在她不解之際,卻聽蘇義簡又低低地道了句。
“與江南煙雨,該是很配。”
莫名地,陵陽竟在蘇義簡言語中感受到了絲絲縷縷的哀傷,她更是困惑。
蘇義簡卻已飛快地斂去一切情緒,微一揚眉,嗓音清朗不少,道:“其實也沒甚,臣隻是,習慣了孑然一身。”
這是話鋒轉了回去,在回答陵陽前所問的為何不成家。
“習慣?!”陵陽輕輕地咀嚼此兩字,帶有幾分研判地望著蘇義簡。
蘇義簡坦然回視。
陵陽公主當下心如明鏡,知曉蘇義簡是不會再深談妙舟,不知為何,她直覺地以為對於妙舟,蘇義簡道了實話,也沒道實話,忽而她福至心靈,看著蘇義簡如星般的眉眼,微一勾唇,意味深長地道:“大人怕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
禦書房。
那龍案之後,趙禎端坐。
蘇義簡、曹利用、郭崇義,三臣工伺立下方。
劉娥立於一側半開的雕花窗子旁,背對幾人,望著窗外滿苑初現的秋意,那單薄的背影透著幾分蕭索與孤寂。
蘇義簡稟道:“官家,太後娘娘,臣接到洛陽傳回的消息,先帝陵寢重新定陵點穴後,於新穴修建順利,預計再有月餘便可完工。”
趙禎微鬆了口氣,旋即又想到了趙恒即將下葬,不免情緒又低落了幾分。
“那父皇的葬期可重新測算了?”趙禎問道。
蘇義簡道:“回官家,司天監重新擇了黃道吉日,先帝下葬之期定在下月戊申日。治喪相關事宜禮部已準備妥當。”
趙禎點點頭,看向劉娥的背影:“大娘娘,你以為呢?”
劉娥沒有立刻回答,這時一陣秋風簌簌吹過,卷起片片落葉,那瑟瑟作響聲中,她似一聲輕歎,語氣複雜而彌漫了憂傷,還有一絲明顯的自責。
“終是誤了先帝葬期啊!”
蘇義簡三人頓時慚愧,垂手靜立,未敢接話。
“大娘娘!”趙禎難受不已,欲言又止。
劉娥回過頭來,虛弱地笑了下:“為娘無礙!”繼而朝蘇義簡三人道,“幾位大人可還有事要稟?”
曹利用道:“啟稟太後娘娘,遼朝吊唁使者已入東京城,請求覲見太後娘娘。”
劉娥沉吟片刻,斷然地:“不見。”
下立的三臣工皆是意外。
趙禎也很詫異:“大娘娘為何不見遼朝使者?”
曹利用亦道:“是啊,太後娘娘,這若是不見,也得有一個不見之理!”
劉娥認真地看著趙禎:“官家該是知曉,澶淵盟約,是先帝與何人所簽?”
趙禎回道:“遼之承天皇太後。”
劉娥頷首:“先帝視承天猶從母,故無嫌。澶淵盟約約定兩邦為兄弟之邦,先帝與遼之當今皇帝耶律隆緒即有了兄弟之名,若按此輩分論,哀家與那耶律隆緒又是何關係呢?”
三臣工與小官家皆怔了怔。
郭崇義試探地:“叔嫂?”
劉娥道:“正是!叔嫂之間,禮不通問。”
四人又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均麵露欽佩之色。
“太後聖明!”三臣工心悅誠服地道。
———
寇府,庭院。
天際如彤的暮雲低垂,晚風拂過,那火紅的楓葉零星飄下,與滿地的落葉混在一處,帶出了幾分秋的蕭颯。
楓樹下有一張石桌,其上置了一個紅泥火爐,煮著一壺酒,寇準正將那紅葉一把把地扔進紅泥火爐裏,酒香蒸騰。
頭戴風帽的劉娥甫一步入庭院,便見到了如斯一幕,不由微微揚眉。
“東籬摘秋菊,煮酒燒紅葉,寇大人好雅趣。”
寇準見劉娥突然微服而至,驚訝得連施禮都忘了。
這時,寇夫人自後堂端了酒盞出來,見了劉娥,忙擱下手中物,施禮。
“參見太後娘娘。”
劉娥道:“夫人不必多禮。”
寇夫人見寇準的模樣,不由笑罵道:“這病方好了半分,便念叨著紅葉煮酒了,說甚怕錯過紅葉的最佳之期。”邊言,邊忙招呼劉娥入座,“太後娘娘快請入座,別立著了。”
劉娥微微失笑:“佳期難得,自當是不負!”見寇準有些戒備地看著自己,故意語調輕揚,“寇大人不會是舍不得一杯紅葉煮酒吧。”
“咳”寇準難掩幾分尷尬地咳嗽一聲,俯身一禮:“太後娘娘,請。”
劉娥在寇準對麵落座。
寇夫人知曉兩人定是有話要敘,擺好了酒盞,便借故退了下去。
那火苗舔舐紅葉,寸寸化為灰燼,酒香更是四溢。
寇準和劉娥一時誰也未說話,皆盯著那小火爐,顯然,兩人心思各異,卻約莫又多多少少想到了一處。
片刻,酒沸騰。
寇準以一塊粗布裹了酒壺提梁,給兩人分別斟酒。
瑟瑟涼風乍起,那紅葉在空中打著旋兒,似蕭瑟,似淒涼。
劉娥和寇準沉默地對酌數盞,倒是寇準先開了口。
“太後娘娘處置丁謂之事,利落果決,頗有先帝之風。”
念及先帝,劉娥心口發澀:“先帝……”
劉娥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寇準看了眼劉娥,續道:“應對遼朝使臣,太後娘娘亦有禮有節,在外邦麵前樹立起了強硬不可欺之形象,免去了外邦因先帝駕崩,幼主登基,而生了異動!聽聞黨項李德明還特意上書,他叫趙德明,且亦和遼朝一般在其國內為先帝設靈堂治喪。”微頓了頓,舉了舉酒盞,“此般種種,太後娘娘當得起一位上朝大國之執政者。”
劉娥寡淡地笑了下:“然,寇大人還是不認哀家。”
寇準再次沉默了,一仰脖子,飲下杯中物。
劉娥看了看寇準,倒沒任何的責怪之色,提起酒壺,給兩人斟了酒。
“哀家生於卑微,長於貧賤……”劉娥品了一口酒,眼底劃過絲絲懷念,神色卻是平靜地,“還記得以前蜀川住過的那低矮潮濕的小茅屋,當年,當年躲災荒、避戰亂,跋山涉水,最初的心願,不過是能有一口飽飯吃,”想到甚,唇角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後來,遇上了先帝啊……是先帝,改變了哀家的一生!哀家不再無依無靠,先帝給了哀家一個家!一份情!因為先帝,哀家走進了那座皇宮,更是因為先帝,哀家涉朝事聽政務。”
寇準看著眉眼間風華隱現的劉娥,心下感慨,誠摯地讚道:“太後娘娘巾幗不讓須眉,若身為男兒,必封侯拜相,國之棟梁。”
劉娥淺淺笑了笑:“哀家同寇大人言這些,並無祈求、規勸之意,哀家隻是想言,先帝之於寇大人,亦君亦友,哀家與先帝,是夫妻,是君臣,更是知己!寇大人對先帝,鞠躬盡瘁,丹成相許!”微頓了頓,如誓言般地輕而深切地,“哀家對先帝,同樣地,深恩永不負!”
寇準微微一震,目光複雜地看著劉娥。
———
《宋史。本紀》有載:“十月己酉,(帝)葬永定陵。”
鍾磬鳴,哀樂起。
是日,劉娥與趙禎一身縞素,率後宮眾嬪妃、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三跪九叩,於皇宮停靈寢殿,為先帝趙恒行飲踐之禮,再由趙禎行“隔繩之禮”,送殯入葬皇陵。
隔繩之禮:喪葬典儀,即發引時,新君握住係在大升轝之上的彩繩,由內侍官隔斷繩子後,靈駕出發。
禮官宣讀哀冊:“維乾興元年歲次壬戌。二月庚子朔。十九日戊午。真宗文明章聖元孝皇帝崩於泰山之巔。三月庚午朔。四日癸酉。旋殯於殿之西階。粵十月丁酉朔。十三日己酉遷座於永定陵。禮也。桂殿飈回。蓬壺景滅。舜方之先遠有期。禹服之來賓永訣。孝子嗣皇帝臣某。雲望如疑。天瞻逮絕。號弓之慕山積。執紼之哀川咽。杳禦辨之霓軒。攀上霄之霞轍。哽戀清光。仰懷鴻烈。爰申命於宰衡。以恭揚於聖哲。其詞曰。穹旻立極。華夏歸德。太祖膺之。四海文命。黎民時雍……”
天際陰雲翻滾,刺骨寒風狂卷,一片蕭索肅殺之氣蔓延開來。
那通往永定陵的山路,白色的紙錢漫天飛揚。
那六十四麵引魂幡在凜冽的寒風中嗚咽。那凶儀仗隊中,陳列展示著各種兵器、幡旗,以及各樣式紙紮、綢緞製作、或陶製的“冥器”,主要包含三類, 一是日常用品,如飲食用具、梳洗用品、娛樂用品等;二是先帝生前所用的仆從、侍女、牲畜等代替品,如人俑、動物俑;三是專為隨葬而製作的象征性器物,如買地券之屬。
劉娥容顏清瘦,深眸裏俱是哀戚,烏髻斜挽,麻衣加身,與同樣身著麻衣,悲戚的趙禎,行在送葬隊伍的最前,宮眾嬪妃、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緊跟在後。另,還有身披黃色袈裟、手持法器的和尚行在其間,不斷地誦著經文。諸人護著趙恒的靈駕,緩緩朝那帝陵進發。
一片縞白的凶儀隊伍蜿蜒數裏,連綿不斷。
哀聲四起,慟哭震顫。
普天同悲,帝王出殯。
———
山路之上,一輛簡樸的馬車飛馳。
那車簾子高懸,車中坐著的竟是一身麻衣,形容蒼老憔悴的寇準。
“快一點!再快一點!”
寇準麵色惶急地不斷催促車夫。
馬車中還有一人,正是寇夫人。
馬車顛簸,寇夫人擔憂地緊扶著衰弱的寇準。
“你病體沉屙,太後娘娘特意叮囑,你不必前去送靈……”
寇準氣怒地打斷:“我與先帝少時相識,是君臣,更是知己!陰陽隔而不通,我未能見上先帝最後一麵,已抱憾至斯!此最後一程,如何能不去相送?!”旋即又焦躁地吼車夫,“再快一點啊!”
在寇準迭聲的急躁催促之下,車夫一鞭鞭地抽在馬背上,馬兒四蹄翻飛,車輪不慎碾過一塊尖石……馬速太快,車夫未及時拉住韁繩控製平衡。
“砰!”馬車一個失衡,側翻了過去。
車裏的寇準和寇夫人重重地撞在了車壁上。
寇準顧不得疼痛,狼狽地從馬車裏爬出來。
“快,快,推起來,把馬車推起來!”
寇準邊吩咐車夫,邊已自己上手去推了。
車夫和寇夫人見狀,趕緊上前幫忙,奈何三人氣力有限,拚盡了全力,也是根本推不動。
“老爺,要不……算了吧,現下趕去,估計也來不及了。”
寇夫人出聲勸道。
寇準怒瞪寇夫人:“老夫是一定要去的!”
寇準焦急地四下望了望,直接上前兩步,“唰!”一把拔出了車轅上的長刀,手起刀落,砍斷了套馬的韁繩。
馬聲嘶鳴,寇準拽過馬韁,打算騎馬而去,誰知便在他欲翻身上馬之時,倏地一陣心悸。
寇夫人見寇準臉色不對,連忙扶住了他:“你莫要逞強了!先帝在天有靈,你的心意他會知曉……”
寇準倔強地推開寇夫人,拚力支撐著,勉強翻身上馬。
“平仲!”寇夫人擔憂不已。
寇準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衝而去。
“平仲!平仲!寇老西兒……”
寇夫人在後麵連喚多聲,皆不管用。
然,便在下一瞬,那馬上的身影驀地一頓。
“噗!”一口鮮血噴出。
寇準渾身瞬間被抽去了氣力,直直地一頭栽倒下馬。
寇夫人神色大變,倉皇地衝了上前,驚懼地扶起寇準,慌張地以衣袖去擦拭他嘴邊的血漬。
寇準已是病入膏肓,強弩之末了!
卻,再次揮開了寇夫人的手,猛得撲倒在土路裏,濺起那塵土滿麵,他一寸寸地,艱難地朝前爬去。
“老,老夫便是爬,也要爬到,到先帝,先帝靈前……”
“平仲!”
寇夫人聲淚俱下,根本阻止不了,手足無措。
“先,先帝!”
寇準耗盡了最後的氣力,往前也隻稍稍挪動了一小段,他不甘地緊緊望著那山路前方,眼角晶瑩閃爍,嘴角絲絲縷縷殷紅的鮮血淌下,嘴唇顫抖。
“隻,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官家!官……”
———
“……方垂裳兮穆如。忽脫屣兮棄去。嗚呼哀哉。悠悠穹蒼。哀哀父母。幅員土宇。廓然兮無睹。億兆生聚。茫然兮何岵。同軌遏密。窮荒縞素。慟劍舄於宮車。悵衣冠於雲路。嗚呼哀哉。太筮襲吉。容成戒期。望長陵而慘慘。登卑陌以遲遲。銘旌露泣。鹵簿風悲。儼時巡之仙仗。護川逝之宸儀。嗚呼哀哉。攀鼎龍兮靡皇。瞻幄鳳兮何有。霜封窆繂。塵飄翣柳。雲蒼梧兮不還。日蒙穀兮難就。哭象物以淒魂。拜鳥耘而回首。惟盛德與大功。同天長而地久。嗚呼哀哉。”
禮官宣讀哀冊的悲愴聲落。
近了,終是近了!
那掩映在巍然山巒間的皇陵終是近了,拱浩瀚天地,踩九州大陸,不愧為帝王長眠之地,風水極佳,天地靈氣盡收。
劉娥卻一瞬間紅了眼眶。
浩**的凶儀仗隊停下。
山風獵獵,上千人鴉雀無聲,濃烈的悲戚蔓延。
蘇義簡步上前,朝劉娥和趙禎施了一禮。
“官家,太後娘娘,先帝的陵寢……到了!”
趙禎小臉沉肅到了極致,攥緊了劉娥的手。
劉娥淒愴神色帶著一絲恍惚,周遭的一切對她似乎都不存在了,目光所及,唯有趙恒的梓宮,她放開趙禎的手,一步,一步,緩緩上前,來到了梓宮旁,顫抖著雙手,輕輕撫上了那冰冷的棺蓋,聲音輕柔,如對著情人低喃。
“三哥,今生能與你相遇,相知相伴,做你的妻子,劉娥此生……無憾!此生,足矣!”劉娥緩緩抬眼,望了望巍峨的皇陵,“你,你安心去吧,天下黎民,萬裏山河,還有我們的兒子,我替你守著,等我守不動的那一天,便來尋你,與你相會!”
劉娥眷戀不舍地摩挲了梓宮半晌,後自袖中取出玉璽龍袱,正是當年趙恒賜她的那一個,她垂眸,深邃地凝視須臾,打開,自裏麵取出一把木篦子。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木篦子上刻著的十六字小楷清晰如許,纖指一寸寸地撫過,劉娥唇角劃過一絲虛弱的溫柔笑意,微闔了闔眼,一聲喟歎,她複將木篦子裝進了玉璽龍袱,那裏麵有一點黃絹隱隱。
劉娥旋即將玉璽龍袱擱在了梓宮的棺蓋之上,神色悲切,複雜莫名,良響後,終是依依難舍地自棺蓋上移開了手,稍退後了半步。
“葬!”
劉娥異常艱難地自齒縫間擠出一個字。
“是,太後娘娘。”蘇義簡應下,微抬手示意禮官。
““陳,‘冥器’。”
禮官高聲唱喝。
那各樣式的“冥器”被一一送入皇陵……
哀樂陣陣。
“起!”禮官朗聲道。
趙恒的梓宮被抬起。
“葬!”禮官朗聲再道。
趙恒的梓宮被緩緩抬入神道。
劉娥再也支撐不住,那心頭的刺痛如湧泉噴薄,淹沒了她的所有意誌,膝蓋一軟,重重跪在了那金石玉階之上。
“大娘娘!”
趙禎擔憂地喚了聲,跟著也跪了下去,再望向那漸行漸遠的梓宮,淚急而無聲地淌了下來:“父皇!”
劉娥緊按著心口處,心痛如絞:“三……哥!”
似有清越又浸透了哀傷的吟唱縈繞在皇陵。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趙恒的梓宮終是漸漸消失在了神道盡頭,那沉重的墓門緩緩關上……
劉娥猝然閉眼。
“別!”禮官最後唱喝道。
所有人等三跪九叩,拜別先帝,趙恒。
劉娥十指狠狠壓在了冰冷的玉階之上,那眼神如泣如訴,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這一世,終是別了!
三哥,這一世,終是再也聽不見你溫柔地喚妾一聲鶯兒了!
《宋史。本紀》有載:“真宗應符稽古神功讓德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諱恒,太宗第三子也。母曰元德皇後李氏。初,乾德五年,五星從鎮星聚奎。明年正月,後夢以裾承日,有娠,十二月二日生於開封府第,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
帝是日崩於延慶殿,年五十五,在位二十六年。十月己酉,葬永定陵。己未,祔太廟。天聖二年十一月,上尊諡曰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廟號真宗。慶曆七年,加諡膺符稽古神功讓德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
讚曰:真宗英悟之主。其初踐位,相臣李沆慮其聰明,必多作為,數奏災異以杜其侈心,蓋有所見也。及澶洲既盟,封禪事作,祥瑞遝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籲,可怪也。他日修,見契丹故俗而後推求宋史之微言焉。宋自太宗幽州之敗,惡言兵矣。契丹其主稱天,其後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獵而手接飛雁,鴇自投地,皆稱為天賜,祭告而誇耀之。意者宋之諸臣,因知契丹之習,又見其君有厭兵之意,遂進神道設教之言,欲假是以動敵人之聽聞,庶幾足以潛消其窺覦之誌歟?然不思修本以製敵,又效尤焉,計亦末矣。仁宗以天書殉葬山陵,嗚呼賢哉!”
先帝下葬後,皇太後第二日便病倒了。
小官家親侍湯藥於榻前。
“苦嗎,大娘娘?”趙禎見劉娥將滿滿一碗濃黑的藥飲下,不由似自己品到了苦味,砸吧了下嘴,關切地問道。
劉娥形容蒼白憔悴地靠坐在床榻一側,慈愛地凝望著趙禎,搖了搖頭。
趙禎還是自王漸手中接過一碟蜜餞,奉給劉娥,殷切地望著他。
劉娥心中脹滿了暖意,拿起一粒蜜餞放進口裏:“甜。”
趙禎一下笑了,自己也撿起一粒嚐了嚐,連連點頭:“嗯,真的甜呢!”
劉娥又給趙禎喂了兩粒,趙禎也給劉娥喂。
兩母子分食著一碟蜜餞,甚是溫馨有愛。
這時,憶秦進來稟道:“太後娘娘,官家,蘇大人,曹大人,郭大人,三位大人在殿外求見。”
劉娥神色微頓,似是預感到甚,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趙禎立刻道:“大娘娘若是不想見,直接回了他們便是。”
劉娥溫和地看著趙禎:“三大輔臣一道來見,若是回絕,總歸有些不妥。”繼而朝憶秦道,“讓他們進來吧。”
憶秦應下,轉身出去,將蘇義簡三人引了進來。
“臣參見官家,參見太後娘娘。”
三位臣工於那珠簾外下跪參拜。
趙禎道:“幾位卿家不必多禮,起來吧。”
蘇義簡三人:“謝官家。”
趙禎又道:“不知幾位卿家前來,所為何事?”
蘇義簡奉上登基詔書:“回官家,此乃依據先帝所留口諭遺命,臣等三人與眾臣工商議之後,同擬出的登基詔書。”
趙禎神色一頓,看了眼劉娥,示意憶秦將登基詔書奉入內。
趙禎接過登基詔書看了看,隨即遞給了劉娥。
蘇義簡在珠簾外續道:“如今,先帝已入皇陵,官家登基儀式宜擇日舉行,屆時請太後娘娘正式垂簾,權同處分軍國事。”
劉娥看了看登基詔書,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化。
“官家的登基儀式,爾等議定章程,呈上來給官家和哀家過目即可,至於垂簾之事,暫且擱置。”
蘇義簡微皺了下眉:“太後娘娘,先帝口諭,句句猶在臣之耳!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還請太後娘娘勿負先帝所托!”
說著,蘇義簡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曹利用旋即也跪了下去:“太後娘娘垂簾,名正而言順,乃天意之所在,臣民之心所向,請太後娘娘萬勿推辭!”
郭崇義跟著跪了下去:“太後娘娘,所謂當仁不讓,用於此處或者不當,然還請太後娘娘垂簾,助官家拱衛大宋江山。”
三大輔臣深深拜倒。
趙禎繼而也起了身,跪在了床榻之前:“大娘娘,孩兒年幼,對諸多朝事處置尚不能得心應手,還須大娘娘輔助提點,朕恭請大娘娘垂簾,與朕一同臨朝聽政。”
看著拜倒的幾人,劉娥深受觸動,卻,還是沒有應下,伸手去扶趙禎。
“起來。”
“大娘娘?”
劉娥堅持將趙禎扶了起來,又朝簾外的幾位臣工道:“幾位大人也且請起吧。”
蘇義簡三人皆未動。
劉娥微無奈地笑了下:“哀家正病著,幾位大人非要哀家前來相扶嗎?!”
蘇義簡抬起頭:“太後娘娘,您為何不應?”
隔著那珠光瀲灩的珠簾,劉娥目光深邃莫名地與蘇義簡對視。
“為官家舉行登基儀式為先,此事容後再議。”劉娥語氣是不容置疑地:“都起來吧。”
蘇義簡再與劉娥對視片刻,終是站了起來。
其餘兩人見狀,也起了身。
“幾位大人,可還有事要稟?”劉娥轉了話鋒。
曹利用道:“臣等還有一事,寇大人於先帝下葬之日,病逝於去為先帝送靈的途中……”
“咳咳咳!”劉娥聞言,情緒瞬間波動,便是一陣激烈的咳嗽。
“大娘娘!”趙禎連忙為劉娥順了順背。
“寇大人他,他還是去了!卻未能趕上送先帝最後一程啊!”劉娥哀慟又惋惜地,“想來,想來他是帶著遺憾與不甘離開的吧!”長歎一聲,關心道,“寇大人的身後之事可有安排?”
郭崇義道:“回太後娘娘,經臣等三人商議,朝廷已撥了安葬之費,且差了禮部官員協助寇家人妥善處置寇大人安葬事宜。”
劉娥微微頷首:“三位大人此舉甚合哀家之意。那寇大人葬於何處?”
蘇義簡道:“遵寇大人生前遺願,將其安葬於洛陽皇陵山腳之下,”微頓了頓,聲音殷切幾許,“長伴先帝。”
———
新帝的登基儀式,有條不絮地籌備著。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入了隆冬,劉娥的病已漸大好。這期間,蘇義簡、曹利用、郭崇義,三為輔臣,還有朝中不少其他臣工,皆紛紛上了奏疏,請求皇太後垂簾。劉娥一直未應。
是日,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沸沸揚揚,如棉絮般地席卷天地間,那朱紅宮牆,那七彩琉璃瓦片,皆被皚皚白雪覆蓋,禦苑裏已是一片純淨的冰天雪地,唯有那點點寒梅點綴其間,頓生幾分旖旎。
陣陣寒風襲過,春鸞閣頂層,樓台處,大病初愈的劉娥畏冷地攏了攏肩頭的貂毛大氅。
楊瓔珞將一隻暖爐塞到劉娥手裏,比劃手勢:“姐姐,天寒地凍,還是回宮吧。”
劉娥故意地逗她道:“躺了這許久,又回去躺著嗎,再這般下去,便真的起不來了。”
楊瓔珞連連搖頭,擺手。
劉娥笑了笑。
這時,憶秦帶著蘇義簡上了來。
“太後娘娘,蘇大人來了。”憶秦稟道。
“臣參見太後娘娘。”蘇義簡近前施禮。
劉娥看了看蘇義簡手中的油紙傘,還有他微濕的袍角:“大雪紛飛的,義簡怎生入了宮?!”
蘇義簡回道:“臣聽聞太後娘娘這幾日精神好了不少,特入宮前來探望,”微頓了頓,開門見山地,“亦是受了諸位大人所托,有事與太後娘娘相商。”
劉娥神色微頓了頓,似無奈地輕歎一聲:“瓔珞,你先回宮,取棗集酒溫上,待會哀家與蘇大人過來,咱們一道用膳,”又衝其餘人道,“你們且也都下去吧。”
楊瓔珞應下,與憶秦,還有一眾宮婢皆下樓去了。
閣內僅餘下了劉娥與蘇義簡兩人。
“官家登基儀式的日子,定下來了吧?!劉娥問道
蘇義簡頷首:“臣與曹大人、郭大人,以及眾臣工已議定,來歲元日於大慶殿內,為官家舉行登基大典,”語氣不經意地重了幾分,“太後你正式垂簾。”
劉娥神色微微繃著,沉吟著沒接話。
蘇義簡懇摯地:“太後,此乃眾臣工的決定,更是先帝的遺命,太後沒有道理一再推辭!”
劉娥還是沉默。
蘇義簡看了看劉娥,也歎了口氣,溫和幾許地道:“嫂嫂,義簡知曉你一直未曾全然相信先帝留了口諭給我,此乃你的心結一也。第二心結,便是寇大人當初所言,即便寇大人後來因你的能力,臨去世前也認了你垂簾之事,你到底還是未盡數釋懷。”
劉娥唇邊溢出一抹苦笑:“義簡知我。”
蘇義簡眸底劃過絲絲莫名的光亮,繼而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呈上:“這是寇夫人整理寇大人遺物之時所發現的,該是他要留給你的。”
劉娥詫異,接過,展信一閱,神色聳動。
“敢問嫂嫂,寇大人絕筆之中書了甚?”
劉娥神色間一片感慨,未立刻回答,凝視著那信紙上的內容半晌,旋即將信紙遞給蘇義簡,口中輕聲道:“寇大人給哀家留了治國兩策。”
劉娥緩緩轉眸,目光深邃,似有帶了幾分縹緲地望向那風雪之中的寒梅,像是看到了雪鬢霜鬟的寇準於案前疾書……
【寇準絕筆】
太後娘娘垂鑒:
臣一生侍奉先帝至誠,先帝與臣不止有君臣之義,更有少時相識之情,先帝駕崩,於臣如天之傾覆,如手足痛失,臣憂思難當!或許言行無狀,衝撞於太後,然臣之所為,皆為我大宋江山社稷,伏祈太後寬諒。
先帝待太後情深義重,確會以太子、江山相托!臣亦知曉,太後有經國之才!萬望太後勿負了先帝之恩!勿負了趙氏皇族!
臣德薄能鮮,本欲以鄙陋之身以報先帝之殊遇,扶幼主,安黎民,然沉屙積弊,恐去日不多,唯有苦思治國兩策,謹奉於太後和官家,去浮浪,薦人才也。望太後和官家親萬機,勵精為治,整飭吏製,廣開言路,以光先帝之遺德,創太平之盛世。
敬請頤安
臣寇準 絕筆
乾興元年九月
“寇大人該是看明白了,在官家成年之前,大宋唯有嫂嫂垂簾聽政,方能安國治邦!”蘇義簡讀完了寇準絕筆,亦不無感慨地道。
劉娥負手而立,冷冽的寒風中,她一身凜然,神色複雜如許。
“嫂嫂,你莫要辜負了寇大人的此番用心啊!”蘇義簡殷切地續道,旋即慎重地跪了下去,再請,“為了先帝,為了官家,更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臣請太後娘娘應允垂簾!”
———
三聲響亮的“鳴鞭”。
“新皇登基儀式,始。”
巍峨的大慶殿前,玉階之上,禮官一聲長喝。
王旗招展,九韶樂興。
朱紅錦緞鋪陳禦道,文武臣工具朝服,持笏板,肅然有序靜立兩側。
劉娥頭戴九翟鳳冠,明黃色的鳳袍逶迤在地,攜著身著明黃色袞龍袍,頭戴帝王冠冕的趙禎,在文武侍從班、宣徽院官等的擁簇下,踩著錦緞,緩緩而來……
百官跪拜,迎新君與皇太後。
劉娥與趙禎同登祭壇,三拜成禮,祭天地,拜列祖列宗,告祀社稷。
禮畢,大樂作。
劉娥複牽著趙禎,下了祭壇,朝大慶殿行去。
文武臣工緊隨在後。
大殿莊嚴肅穆。
王階之上,除了那鎏金的龍椅,其側後一點還設有一鳳座。
劉娥與趙禎入殿,她便放開了趙禎的手。
趙禎本就肅穆的小臉劃過一絲緊張,切切地望向劉娥。
劉娥朝他微頷首,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趙禎微吸口氣,挺直了小身板抬步朝那高高在上的龍椅行去,他的耳邊響起劉娥對他的叮囑……
“帝者,生物之主,興益之宗。受益,趙禎,自今日起,你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了,大娘娘希冀你做一個好皇帝,不辜負你父皇的厚望,不辜負大宋江山社稷。”
趙禎一步比一步踩得穩當,堅實。
劉娥稍稍落後半步,她神色看似平靜,然細致瞧去,那鳳目裏難掩一絲哀色,卻又透著無比的堅定。
終於,倆母子步上了那丹陛。
緩緩轉身,母子一同俾睨天下。
“跪。”禮官長喝。
殿內外,文武百官,披甲皇衛,所有宮人,皆跪倒。
“一叩首!”
諸人一拜。
“二叩首!”
諸人二拜。
“三叩首!”
諸人三拜!
三跪九叩,成禮。
趙禎肅著小臉,清朗地高聲道:“惟天輔德,所以司牧黔黎。惟後守邦,所以奉承緒業。朕膺三靈之眷命,奉先帝之遺詔,即皇帝位。尊生母劉氏為皇太後,養母楊氏為皇太妃,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後處分。更賴宗工良佐,中外具僚,鹹竭乃誠,以輔不逮。另,改乾興二年為天聖元年,大赦天下。”
殿內外諸人再拜:“官家仁孝聖德,澤被蒼生,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娘娘,請入座。”
趙禎落座之前,先恭敬地朝劉娥道。
劉娥眸中柔和笑意許許,道:“成公公,將哀家的椅子,再往後移三步。”
新一任的內侍總管聞言一怔。
趙禎和諸臣工,亦麵露訝色。
“大娘娘?這是……”
劉娥微微衝趙禎笑了下,複朝內侍總管道:“依哀家之意即可。”
內侍總管看了看趙禎,應下:“是,太後娘娘。”
內侍總管指揮倆內侍,將鳳椅往後移了三步。
“上垂簾。”劉娥又吩咐道。
趙禎和諸臣工再次意外。
憶秦帶著倆內侍、倆宮娥,將垂簾抬了上來,置於鳳椅之前。
趙禎蹙起了小眉頭。
劉娥溫和地看向趙禎,衝他,亦是衝眾臣工道:“官家,哀家雖遵先帝之遺命參政,然,僅是輔佐官家,”微頓了頓,語氣更為篤定地,“朝堂之上,唯有官家是君!”
“大娘娘!”趙禎動容。
眾臣工神色各異,有的感動,自也有人暗暗鬆了口氣。
劉娥複衝趙禎微笑了笑,步入垂簾之後,落座。
蘇義簡朗聲道:“太後娘娘賢明,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工隨之拜下:“太後娘娘賢明,千歲千歲千千歲。”
《宋史。本紀》有載:“乾興元年二月戊午,真宗崩,遺詔太子(禎)即皇帝位,尊皇後為皇太後,權處分軍國事。”
那垂簾珠光瀲灩,劉娥坐於其後,遙遙望著王階之下匍匐的文武百官,還有那龍椅裏繃直了腰背的小身影,萬千情緒自眼底劃過,她從一命如草菅的蜀地孤女,登上了這人世間的權力之巔,似匪夷所思,又似冥冥之中地注定,誠如她同寇準所言的,是先帝,是遇上了先帝,趙恒,她的夫君,改變了她的一生!他們是夫妻,她對先帝有情!他們是君臣,她對先帝有義!他們是知己,她對先帝有感激,感恩!那……先帝呢?
先帝!先帝!
趙恒,她的三哥……他對她,是一般地有情!有義!有恩!然,她能坦然,篤定,如誓言地道出,她對他“深恩永不負!”趙恒對她呢……那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微微蜷縮扣緊,劉娥鳳目裏眸光複雜,借著那朦朦垂簾的掩映,有清晰的哀傷在眼底湧現,還蘊著絲絲縷縷的嘲弄,趙恒,她的三哥,不信她啊!或者確切言,曾對她生了戒心!駕崩之前,留了……提防她的遺詔!
沒錯,趙恒書了遺詔!留有遺詔!
寇準的揣測,完全準確。
遺詔便在宸妃李婉兒處,該是趙恒禦駕泰山封禪前一夜,去探望李婉兒時,交予她的!
遺詔便在李婉兒那玉璽龍袱之中,劉娥為她換壽衣後,便覺得她的玉璽龍袱有異,不過當時發生了太多事,以致劉娥忽略了。後來經寇準提醒,那一夜她在停靈寢殿外接受了張景宗的辭行後,便去著人開了李婉兒的棺槨,果不其然,在李婉兒的玉璽龍袱裏,發現了遺詔!發現了那封,於她而言,可謂是萬箭穿心的遺詔。
【黃絹遺詔】
“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帝王統禦天下,敬天法祖,不容一息有間。朕萬歲之後,皇太子趙禎,予之元子,國之儲君,可於柩前即皇帝位,宜尊皇後劉氏為皇太後,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後處分。敬奉生母李氏、養母楊氏,為皇太妃,與皇太後尊榮共享,福壽千秋。及至新君舞象之年,皇太後當還政於朝,由新君親政。倘皇太後臨朝稱帝,朝廷眾臣可執此詔,布告天下,擁立新君。見此詔者,如朕親臨,鹹使聞知。欽此。”
她不理解!她氣!她恨!
趙恒怎能!怎可!如此對她?!
浮生一夢長啊!這一世,到底誰是誰的劫!
她為他守江山,守兒子!
富貴皇權,從來不是她所欲!
曾經,她隻是單純地求“鳳凰於飛,和鳴鏗鏘”罷了!
為他入了江山棋局,為他,入了這一場東京夢華!
情深繾綣,到底抵不過帝王心術!
趙恒,趙三……劉娥輕輕在齒間咀嚼這個融入了她骨血,刻入了她靈魂的名字,此刻她同他一樣,身處了權力之巔,受蒼生膜拜,理智告訴她,他沒有做錯,易地而處,她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做同樣的選擇!
然……劉娥輕輕闔了闔眼,或許,或許終有一日,她能徹底釋懷!
那遺詔,她已放入了自己的玉璽龍袱裏,隨同趙恒的梓宮,一道下葬了,她便是要她的三哥,要她的趙三,好好地看著,看著餘生她走的路,看著餘生她的選擇,看著此生,她劉娥是不是會負了當年之相遇……
《宋史。列傳》有載:“章獻明肅劉皇後,其先家太原,後徙益州,為華陽人。祖延慶,在晉、漢間為右驍衛大將軍;父通,虎捷都指揮使、嘉州刺史,從征太原,道卒。後,通第二女也。
初,母龐夢月入懷,已而有娠,遂生後。後在繈褓而孤,鞠於外氏。善播鞀。蜀人龔美者,以鍛銀為業,摧之入京師。後年十五入襄邸,王乳母秦國夫人性嚴整,因為太宗言之,令王斥去。王不得已,置之王宮指使張耆家。太宗崩,真宗即位,入為美人。以其無宗族,乃更以美為兄弟,改姓劉。大中祥符中,為修儀,進德妃。
自章穆崩,真宗欲立為皇後,大臣多以為不可,帝卒立之。李宸妃生仁宗,後以為己子,與楊淑妃撫禮甚至。後性警悟,曉書史,聞朝廷事,能記其本末。真宗退朝,閱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後皆預聞。宮圍事有問,輒傅引故實以對。
天禧四年,帝久疾居宮中,事多決於後。宰相上寇準密議奏請皇太子監國,以謀泄罷相,用丁謂代之。既而,入內都知周懷政謀廢後殺謂,複用準以輔太子。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製楊懷吉詣謂告,謂夜乘犢車,挾崇勳、懷吉造樞密使曹利用謀。明日,誅懷政,貶準衡州司馬。於是詔皇太子開資善堂,引大臣決天下事,後裁製於內。
真宗崩,遺詔尊後為皇太後,軍國重事,權取處分。謂等請太後禦別殿,太後遣張景宗、雷允恭諭曰:‘皇帝視事,當朝夕在側,何須別禦一殿?’於是請帝與太後五日一禦承明殿,帝位左,太後位右,垂簾決事。議已定,太後忽出手書,第欲禁中閱章奏,遇大事即召對輔臣。其謀出於丁謂,非太後意也。謂既貶,馮拯等三上奏,請如初議。帝亦以為言,於是始同禦承明殿。百官表賀,太後哀慟。有司請製令稱‘吾’,以生日為長寧節,出入禦大安輦,鳴鞭侍衛如乘輿。令天下避太後父諱。群臣上尊號曰應元崇德仁壽慈聖太後,禦文德殿受冊。
天聖五年正旦,太後禦會慶殿。群臣及契丹使者班廷中,帝再拜跪上壽。是歲郊祀前,出手書諭百官,毋請加尊號。禮成,帝率百官恭謝如元日。七年冬至,天子又率百官上壽,範仲淹力言其非,不聽。九月,詔長寧節百官賜衣,天下賜宴,皆如乾元節。
明道元年冬至,複禦文德殿。有司陳黃麾仗,設宮架、登歌、二舞。明年,帝親耕籍田,太後亦謁太廟,乘玉輅,服禕衣、九龍花釵冠,齋於廟。質明,服袞衣,十章,減宗彝、藻,去劍,冠儀天,前後垂珠翠十旒。薦獻七室,皇太妃亞獻,皇後終獻。加上尊號曰應天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太後。
是歲崩,年六十五。諡曰章獻明肅,葬於永定陵之西北。舊製皇後皆二諡,稱製,加四諡自後始。追贈三世皆至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父封魏王。
初,仁宗即位尚少,太後稱製,雖政出宮闈,而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左右近習亦少所假借,宮掖間未嚐妄改作。內外賜與有節,柴氏、李氏二公主入見,猶服髲鬀。太後曰:‘姑老矣。’命左右賜以珠璣帕首。時潤王元份婦安國夫人李氏老,發且落,見太後,亦請帕首。太後曰:‘大長公主,太宗皇帝女,先帝諸妹也;若趙家老婦,寧可比耶?’舊賜大臣茶,有龍鳳飾,太後曰:‘此豈人臣可得?’命有司別製入香京挺以賜之。賜族人禦食,必易以釦器,曰:‘尚方器勿使入吾家也。’常服絁繻練裙,侍者見仁宗左右簪珥珍麗,欲效之。太後戒曰:‘彼皇帝嬪禦飾也,汝安得學。’
先是,小臣方仲弓上書,請依武後故事,立劉氏廟,而程琳亦獻《武後臨朝圖》,後擲其書於地曰:‘吾不作此負祖宗事。’有漕臣劉綽者,自京西還,言在庾有出剩糧千餘斛,乞付三司。後問曰:‘卿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魯宗道乎?此四人豈因獻羨餘進哉!’
後稱製凡十一年,自仁宗即位,乃諭輔臣曰:‘皇帝聽斷之暇,宣詔名儒講習經史,以輔其德。’於是設幄崇政殿之西廡,而日命近臣侍講讀。
丁謂、曹利用既以侮權貶竄,而天下惕然畏之。晚稍進外家,任內宮羅崇勳、江德明等訪外事,崇勳等以此勢傾中外。兄子從德死,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禦史曹脩古、楊偕、郭勸、段少連論奏,太後悉逐之。
太後保護帝既盡力,而仁宗所以奉太後亦甚備。上春秋長,猶不知為宸妃所出,終太後之世無毫發間隙焉。及不豫,帝為大赦,悉召天下醫者馳傳詣京師。諸嚐為太後謫者皆內徙,死者複其宮。其後言者多追詆太後時事,範仲淹以為言,上曰:‘此朕所不忍聞也。’下詔戒中外毋輒言。
於是泰寧軍節度使錢惟演請以章獻、章懿與章穆並祔真宗室。詔三省與禮院議,皆以謂章穆皇後位崇中壺,已祔真宗廟室,自協一帝一後之文;章獻明肅處坤元之尊,章懿感日符之貴,功德莫與為比,謂宜崇建新廟,同殿異室,歲時薦饗,一用太廟之儀,仍別立廟名,以崇世享。翰林學士馮元等請以奉慈為名,詔依。慶曆五年,禮院言章獻、章懿二後,請遵國朝懿德、明德、元德三後同祔太宗廟室故事,遷祔真宗廟。詔兩製議,翰林學士王堯臣等議,請遷二後祔,序於章穆之次,從之。”
【全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