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冷月孤寂,夜色清寒。
一道人影四下張望,飛快地穿過那芭蕉叢後的門扉,來到了閣樓之前,悄無聲息地推門走了進去。
木質樓梯腳步聲幾不可聞,竟是劉娥提著一食盒,躡手躡腳地拾階而上。
自從劉娥知曉了寶兒的存在,給其做了幾次吃食,寶兒很喜歡,張幼安便命劉娥專門負責寶兒的飲食,也改由她每日三次來閣樓送飯。不過送飯的時辰是固定的,劉娥也不能長待,還有侍衛跟著,寶兒似乎很怕侍衛,每次都縮在角落。劉娥也是後來才知曉,這方小院其實是有守衛的,那日她之所以能順利進來,約莫是當時秦王發了瘋,喝退了守衛。她一直想好好看看那孩子,每次過來便多留了個心,逐漸摸清了守衛換班的規律,這個時辰正是守衛們換夜班之時,於是劉娥趁機溜了進來。
“寶兒?”劉娥將那拴著鐵鏈的門推開一條縫,輕聲喚道。
門縫裏黑黢黢的一團,無任何聲響,亦看不清甚。
劉娥從食盒裏取出一碟糕點,又湊近門縫:“寶……”她方一開口,一雙黑亮的眼睛陡然出現在門縫裏,劉娥駭得差點跌坐在地。
“寶兒!”劉娥吐出一口氣,溫和地笑了笑,“你嚇到姑姑了,餓不餓?姑姑給你新作了幾樣糕點,要不要嚐嚐?”
“啊!”寶兒急切地嘶喊著,伸手自門縫來夠。
劉娥連忙示意他噤聲,將糕點遞給他。
寶兒一把抓過去,狼吞虎咽地吃。
“慢點吃,別噎著,”劉娥邊說,邊又從食盒裏取出幾碟,“還有好多呢,你現下吃的,是糖糕,這個是栗子糕,這個呢,叫鬆黃糕……”
劉娥很會哄孩子,她給寶兒每類糕都嚐了些,還很認真給他講解,又拿出特意備好的蜜水,從門縫裏一點一點地喂給寶兒喝。
寶兒吃飽喝足,便扒在那門縫處,眼巴巴地盯著劉娥。其實寶兒年歲也不小了,估摸著該有十二三歲,雖發狂之時看著嚇人,然這般安靜下來,眼裏是純粹地懵懂無知。
“你,喜歡吃姑姑給你做的糕點嗎?”劉娥試著與寶兒溝通。
寶兒隻是盯著劉娥,沒有反應。
劉娥倒是有耐心,連比帶劃地:“糕點,你喜歡吃,以後姑姑,我,做更多的,更好吃的,給你,好不好?”
寶兒看了看那些碟子和食盒,又望向劉娥,最終輕點了下頭。
劉娥見狀,驚喜不已:“你聽懂我在言甚,對不對!你聽得懂的,寶兒真聰明!”頓了頓,試探地,“寶兒,姑姑能摸摸你嗎?”
說著,劉娥緩緩地伸出手:“不怕,姑姑隻是想摸摸你,”一寸寸地,劉娥的手伸進了門縫,“寶兒不怕啊,姑姑喜歡你,不怕……”
最終,劉娥的手落到了寶兒的頭頂。
“真乖!”劉娥輕輕揉了揉手下毛絨絨的腦袋。
寶兒甚是乖順地閉眼,還在劉娥的手裏蹭了蹭。
“鏘。”倏地,一聲金器相擊之聲在靜溢裏響起。
劉娥一凜,寶兒也猛得睜開了雙眼。
“噓!”劉娥忙以食指抵在了唇上,示意寶兒不要出聲,再側耳聆聽,半晌未聞任何響動,便在劉娥懷疑方才聽錯了之時,那細微的響聲又破空傳來,她仔細辨了辨了方向,似乎是自下一層傳來的。
劉娥思忖了下,複摸了摸寶兒的小腦袋,以是安撫,後輕手輕腳地往下而去。之前劉娥便注意到,閣樓的樓梯建得較為奇怪,這邊廂的樓梯是直通三層的,若要去往二層,得下到一層,繞過中央擱置的一口大鍾,從另一側的樓梯上去。
劉娥走上通往二層的樓梯,那聲響便逐漸清晰起來,聽上去似刀劍相交,然堂堂秦王府,如此深夜,一個偏僻無人的小院閣樓裏,怎生會有刀劍之聲?!
劉娥的心頭沉重起來,待步上二層,能看到前方那緊閉的屋子門縫裏透出隱約的燭火,刀劍之聲正是從裏麵傳來的。
劉娥按捺住緊張的心緒,斂聲屏息地靠近,自那門縫隙向裏瞧去。
一眾舞伎正於屋中訓練,人人頭戴假麵,手持阮琴,模樣甚是怪異。那水袖翻飛,玉臂舒展,身形交錯間,她們自阮琴底抽出長劍,鏗鏘相交,擊殺。一舞伎麵具被刺掉,跳躍的燭火照映下,那左邊眉尾的一粒小痣清晰可見,抬眸間,那眼神狠辣異常。
劉娥驚駭地掩住了唇,那舞伎正是當日青石橋上,當著她的麵,一匕首將小皇孫斃命之人。
———
寒風呼嘯,吹得那明黃蟠龍旗幟獵獵作響。
太祖永昌陵,禁軍披甲持槍,全副武裝地嚴實圍在四周,外圍還有那弓箭手零星散在各處,挽弓搭箭,嚴陣以待。
鼓鑼陣陣,舞者一半戴神像麵具,一半則是鬼麵,於陵前跳那神秘的“儺舞”,以娛神,祭祀亡靈。
太宗率文武百官,宗族親眷,四跪十二拜,行大祭之禮。
後次序上前焚香,插入祭壇。
太宗身側緊跟著的是皇後李氏,她乃是馬軍都指揮使,大宋名將李繼隆之妹,李穆清,如今不過三十餘歲,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即便素服裹身,僅薄施粉黛,也難掩其豔冶嫵媚之姿。
太宗久久跪伏在陵前,最後是李皇後上前,將其扶了起來。太宗眼眶通紅,隻不知方才他與那故去多年的兄長言了甚,李皇後低聲軟語,寬慰。
待太宗下了祭台,趙氏族親登台祭拜,趙德昭、趙元侃皆在其中,隻是相較於太宗和族親們的哀戚動容,身為親子的趙德昭倒反而顯得冷靜了,他規矩地上前焚香,複跪拜,並未多言一句,很快禮畢,退下了祭台。
驀地,一聲嚎哭在祭台上響起。
所有人皆是一震。
趙德昭回首望去,隻見族親們皆已祭奠完退了下來,那高高的祭台之上,唯餘秦王趙廷美一人,正放聲慟哭。
“二哥,你天縱雄才,一生南征北戰,平定天下,救蒼生於水火,安黎庶以民生,奈何,奈何啊!年不逾不惑,竟英年早逝!四弟我每每念及,皆痛心疾首,不堪承受!二哥啊!”
趙廷美那聲聲泣血地陳情,讓在場之人無不動容,想到了那一代雄主短暫的一生,是何等地英豪,文治武功蓋世,如今也隻餘身後名,一抔黃土。
趙德昭心有戚戚然,不由潸然淚下,趙元侃也紅了眼眶,二人不約而同地返回祭台,跪在趙廷美身側勸慰。
哪知趙廷美心緒激**,哭得愈發難以自已。
“二哥啊二哥,四弟知曉你去得不甘,你還念著你的黎民,顧著你的江山,還有未竟之業啊!那燕雲十六州,是你的心結,是你未了之願,我漢人疆土,豈容蠻夷霸占踐踏!四弟恨自己平庸碌碌,不能為兄分憂!更恨蒼天寡情薄幸,竟那般早地結束了你輝煌的一生!二哥啊二哥,都道是帝王千秋,四弟多希冀你能再活上幾十載,恩澤天下蒼生,佑我趙氏皇族啊……”
趙廷美的痛訴一句更比一句摧心肝,卻也讓周遭的氣氛一寸寸凝滯了下去,誰都知曉當今官家多次對遼發動戰爭,便是要收回那燕雲十六州,然高粱河戰敗,雍熙三年北伐失利,燕雲十六州依舊受遼人所轄,中原大地北方門戶至今大開。
趙廷美的這些陳訴無疑在太宗心上紮刀,太宗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朝臣宗親們,人人連聲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祭台上的趙廷美絲毫沒有收斂之勢。
太宗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冷哼一聲,拂袖朝步輦疾步而去,一眾內侍忙跟上。
“官家起駕!”王繼恩一聲高喝。
太宗竟丟下所有人,龍顏不悅地起駕回宮了。
朝臣宗親們麵麵相覷,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那祭台之上,趙廷美還在嚎哭。
趙元佐趁著其餘人不注意,走近了同樣被丟下,神色難堪的李皇後。
“皇後娘娘,兒臣送你回宮。”趙元佐輕聲道。
李皇後那剪水秋波輕輕在趙元佐身上一轉,淡淡地道:“多謝楚王。”
———
“嘩啦啦!”清亮的酒液倒入兩隻鈞瓷酒碗。
兩隻酒碗形狀相同,顏色卻各異,一隻淡青,一隻則是深褐色。
榻上,趙元侃斟好酒,將那隻深褐色的酒碗遞給對座的趙德昭。
“皇兄,請。”
燭光稀薄,映著趙德昭那慘淡的形容,他還因白日裏秦王的那一場哭靈而暗自神傷,聞言抬眼,瞧見那酒碗,倒是微微一怔。
“你竟還留著?!”趙德昭接過酒碗細看。
趙元侃端起那隻淡青色的:“這兩隻酒碗我一直珍藏著。曾經,你我二人用它們,喝過多少酒啊!隻怕比那汴河的河水還要多呢。”
趙德昭聽得微微笑了起來,與趙元侃對飲了一碗。
“記得這酒碗還是皇祖母賜給我們的,”趙德昭邊說,邊取過酒壺,複為兩人斟上,“那時你不過幼學之年,還沒學會飲酒呢,一次宮宴,我為了捉弄你,給你灌得酩酊大醉,自己也醉得差點掉進禦苑的池子裏,父皇知曉後,大怒,狠狠地打了我一頓,”頓了頓,“三叔也責罰了你,哪知曉隔天皇祖母竟派人專門燒製了這兩隻酒碗給你我,還言……”
“言,趙氏皇族男兒,豈能不會飲烈酒,”趙元侃接口道,“以後如何抗衡蠻夷,征戰天下,收複疆土。”
趙德昭感慨地望著趙元侃,一笑:“是,皇祖母當時是這般言的。”
二人再次對飲一碗,同時歎了口氣。
趙德昭看了看趙元侃的神色,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道:“今日祭典,四叔哭得尤為痛心。”
趙元侃想了想道:“他……似乎有甚心事,無處傾述。對了,前幾日,你不是去拜見過他嗎,沒聽他提起甚?”
“你難道一無所知?!”趙德昭脫口而出。
趙元侃不解:“我該知曉甚?還請皇兄明示。”
趙德昭質疑地盯著趙元侃。
趙元侃的神色卻半點不像作偽,趙德昭終是搖了搖頭。
趙元侃微皺眉:“皇兄!”
“四叔在皇陵那些話,估計會讓三叔,讓官家不快了,”趙德昭不經意地轉了話鋒。
趙元侃道:“……父皇,不至於!四叔不過是追憶二伯。”
趙德昭不置可否,隻是悶頭喝酒。
趙元侃欲再言點甚,然他也知曉那“兄終弟及”是橫在太宗和秦王之間的一根刺。從太宗下旨擬立儲君,一場風波便開始了,眼前坐著的趙德昭亦身處漩渦,不然他也不會冒著更為惹怒太宗的風險,讓趙德昭住進他的府邸,他不過是想更周全地保護趙德昭在京的安危。
“元侃,”趙德昭忽而嘶啞地道,“若有一日你登基為帝,皇兄不求其他,隻會盡力輔助於你。”
趙元侃神色一動,趙德昭這竟是在向他婉轉地陳情,對皇位無心,他陡然間明白了,他們再也不是昔日縱馬鬥酒的少年了,皇位、權勢,將他們推至了今日這般不能自控的尷尬境地。
“皇兄!”趙元侃不無苦澀地道,“這碗酒,沒有當初你騙我飲下去的那碗,甘冽呢。”
趙德昭已有了醉意,聞言,隻作未聽懂,衝趙元侃嘿嘿一笑。
趙元侃心中苦悶,幹脆棄了酒碗,拿過了酒壇。
“這次祭典,我就不應該回來啊……”趙德昭醉醺醺地咕噥了一句。
趙元侃卻是聽見了,正欲喝酒的動作一滯,隨即對著酒壇灌下去一大口。
那月影搖曳,映得榻側的紗窗斑駁點點。
兩人漸漸喝得大醉。
趙元侃伏在案上昏昏欲睡,還不忘招呼趙德昭今日不醉不歸,卻似乎半晌未聽到對麵動靜,他正暗自得意如今酒量總算是勝了趙德昭,隨手一探,還待再取酒來,沒想卻摸到了一手的黏濕。
趙元侃搓了搓手指,酒水灑了?!他睜開迷離的雙眼,瞧去,不像酒液啊,怎生是……紅色的?像……血?!
趙元侃猛得一驚,酒醒了一半,一下子抬起頭來,當看清眼前之景,瞠目結舌。
趙德昭倒在案邊,七竅流血,已絕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