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花園有一座單簷四角亭,冬日裏為了遮擋寒冷,三麵皆掛了竹簾子。這日劉娥得了空閑,便置了火爐在亭中,取來布料和針線,打算畫圖裁樣,開始為秦王妃製衣。

不少不當差的婢子皆前來圍觀,便是連秦王妃身邊的萍兒也來了,劉娥平素待人做事溫和熱心,和婢子們相處甚是融洽。一大群年輕姑娘圍著劉娥,嘰嘰喳喳,說得正熱鬧,忽而回廊傳來一陣惶急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管事帶著幾個院子,滿臉驚慌地跟在疾步朝前的趙廷美身後,欲攔不敢攔,而趙廷美一身的冷肅,手中竟握了把長劍。

“殿下!”管事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跪在了趙廷美身前:“不可!不可啊!”

“滾開!”趙廷美森冷地吐出兩個字。

管事一個勁地搖頭,口裏大呼著“殿下息怒”,撲上去欲抱住繼續往前走的趙廷美的腿。

“砰!”趙廷美一腳將管事踹開,“唰”地拔出長劍,橫掃指向那些院子:“誰敢再阻本王,本王要了他的命。”

院子門驚駭地跪了一地。

趙廷美執著寒光淩冽的長劍,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那回廊盡頭的拱門處。

“壞了!壞了壞了!”萍兒煞白著臉連聲低呼,轉身急切地朝秦王妃居處奔去。

“到底發生了何事?!”劉娥皺眉問道,卻是無人應答,她回頭,看到的是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婢子們,人人似嚇得魂不附體,不敢多言。

劉娥略一忖量,便抬步去追趙廷美,她尋著腳步聲和惶恐跪地的婢子院子們,追過了幾道拱門,跟著趙廷美來到了一甚是偏僻的院子。

院子裏那雜草叢生,別無他物,看去已荒廢了許久。劉娥心中疑竇橫生,不知趙廷美何故怒發衝冠地來了此處,隨即便見他腳步未停,徑直穿過雜草,繞到了角落一從芭蕉樹後,一腳踹開了一扇門走了進去,那後麵竟是別有洞天。

劉娥不由自主地悄然繼續跟上,過了那扇隱秘的門扉,後麵竟還有一小院,裏麵未種植任何花草樹木,僅矗立著一幢三層飛簷式閣樓。

劉娥更是驚疑不定,便在此時,一陣“哐哐哐”聲自閣樓裏傳來,跟著便響起了如幼獸般的咆哮。

劉娥心中一悸,深吸了口氣,才放輕了腳步,忐忑地走進了閣樓,待轉過兩層木質樓梯,那“哐當”聲和嘶吼聲,聲聲振聾發聵如在耳畔。她也看清上方閣樓頂層的樓梯口處,木門緊閉,門上掛著鐵鏈和鐵鎖頭,趙廷美渾身殺氣四溢,正一劍劍砍在那鐵鎖頭上,而門裏則有甚東西在抓撓,狂嗥。

眼前之情景,讓劉娥也難免心驚膽戰,她遲疑著要不要出聲,能不能上前。驀地,樓下閣樓門處傳來響動,裙裾翩飛,萍兒扶著張幼安匆匆而來,待飛快地上了樓梯,張幼安看到劉娥在此處,也沒多少反應,她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瘋狂砍鎖的趙廷美身上。

“殿下!”張幼安甩開萍兒的手,麵青唇白地奔上去,撲倒在趙廷美腳邊,拽住了他的長袍,“不要啊夫君!不要殺寶兒,妾求你,求求你……”

“王妃!”萍兒也撲了上去,被暴怒的趙廷美抬腳踹下了樓梯,劉娥忙上前扶起了她。

上方,張幼安見萍兒被踹了下去,卻更是豁出去般地抱住了趙廷美持劍的手臂。

“鬆手!”趙廷美咬牙切齒地道。

張幼安泗涕橫流,卻隻是堅定地搖著頭:“夫君,寶兒也是我們的兒……”

“住口!”趙廷美怒聲嗬斥,“甚兒?!這裏麵的,就是一個怪物!一個我趙廷美的恥辱!留著他,讓旁人借此羞辱於我嗎?!今日,本王非除了這禍根不可!”

“不要!”張幼安死死地拖住趙廷美的胳膊,“夫君,寶兒他沒有做錯甚,他是無辜的!你殺了他,便也是要了妾的命啊!”

“你威脅本王!”趙廷美雙目猩紅,已近失去理智,“你想和她一起死嗎?!”

趙廷美狠狠一用力,推開了張幼安。

張幼安哭喊著再次撲上前,擋在門前:“殿下便連我們母子一同殺了吧!”

“你!”趙廷美怒不可遏,一劍看了下去。

“殿下不要!”劉娥見狀不妙,已奔了上來,此刻見趙廷美舉劍,情急之下未做任何思考,猛得撲上前抱住了張幼安。

“哐!”一劍砍在了劉娥耳邊,劍尖深深刺入了門扉。

劉娥耳廓微涼,一縷發絲被削斷,飄落。

她渾身僵硬,心砰砰砰狂跳不止,身下的張幼安緊緊地閉著眼,身子細密地發著顫。

一瞬間,門外一直的抓撓嘶吼都駭得靜默了。

“下一次,本王絕不會放過他!”趙廷美聲音冰寒得如同隆冬飛雪,不善地掃了眼劉娥和張幼安,轉身一步步走下了樓梯。

待腳步聲遠去,劉娥方呼出一口氣,而張幼安一下癱倒在她懷中。

———

劉娥找了婢子送萍兒去看府醫,親將張幼安扶回了房中,又去熬了參湯,給萍兒和張幼安各送了一碗。

張幼安飲下參湯,精神尚好了些。劉娥本不欲多問,然她淚水漣漣,也是需要傾述。

原來,那閣樓中關著的,竟真的是秦王夫婦唯一的兒子,小名喚作寶兒。世人都道秦王無子,那是因此子出生之時便有些異常,趙廷美為了能將其養活,便未對外公布得子,暗中尋訪了名醫醫治,哪知寶兒的情形非但未有任何好轉,更隨著一日日長大,變得更糟了,他一直不會說話,後來是時常狂躁不安,聽得一點動靜便大喊大叫,還抓人咬人。至六七歲時,寶兒變得危險起來,每每狂躁之症發作,他總會傷到身邊人,在一次他用剪刀刺傷張幼安後,趙廷美大怒之下,下令將其關了起來。從此,不管張幼安如何求情,趙廷美都沒再將寶兒放出來,漸漸地,王府裏除了少數幾個老人,都不知曉還有這般一位小殿下的存在。

“王爺一直將寶兒視作不祥之兆!”張幼安淒楚地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秦王府真的受了上天的詛咒,寶兒之後,我與王爺一直未再有子嗣,府中的其他妃妾也未有所出。”

劉娥聽得大驚,她以前隻知秦王府無子嗣,卻不曉得還有這般一段秘事,再思及當今官家那道得嫡子者立儲君的聖旨,無疑是在秦王心上紮刀啊!

張幼安未察覺劉娥的異常,自顧地自嘲道:“王爺每每在外受了氣,尤其是與子嗣相幹的,回府便要殺寶兒,一次次地,我也攔得累了,何時他殺了寶兒,我也便跟著去了。”

“王妃!”劉娥擔憂地握住了張幼安的手,“寶兒畢竟是你和王爺親生,血脈相融,王爺不會當真下手的!且此事,此事並不是一點解決之道都沒有啊!”她努力地設法寬慰張幼安,“至少寶兒還活著的,活著便有希冀,指不定哪一日尋訪到國手聖醫,能治好寶兒呢!”

“是!”張幼安眼中逐漸流露出熱切的神采,帶了點狠勁兒地喃喃道,“會有解決之道的!我一直都信,絕處能逢生!定有那解決之道!”

劉娥微蹙眉,她從張幼安的神情和話語之中聽出了異樣,張幼安似在回應她方才所言,又不似。

窗外寒風呼嘯,劉娥忽而覺得有些冷,她望著張幼安那變幻莫測的神色,心中愈發地驚疑不定。

———

東京城大梁門,巍峨高聳,那城樓上守衛禁軍甲胄鮮明,甚是威嚴。

那朱紅城門厚實,車轔轔馬蕭蕭,商賈百姓絡繹不絕,自是一番都城繁華景象。

城門外,數十名文武官員組成了甚是壯大的迎接隊伍,分位而站,井然有序地候著,引得來往行人紛紛側目。

那隊伍之前,有兩騎並絡而立,馬上各坐了一青年男子,兩人皆是氣質卓然,一身著赭色錦袍,手腕上扣了副黃金質地的護臂,他高鼻深目,五官淩厲,尤其是那眉骨壓得很低,蘊著股桀驁不馴。另一人則麵如冠玉,著了身象牙白錦袍,其上以金絲銀線勾勒了牡丹暗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貴氣,細致瞧去,他那溫潤的眉眼,倒與趙元侃有幾分相似。

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趙元侃的兩位兄長,與趙元侃肖似之人,是當今官家之長子,楚王趙元佐,另一位自然是次子,許王趙元僖。

日頭漸漸偏西,趙元僖緊了緊護臂,臉上浮現煩躁的神情。

“日子是不是弄錯了?!”

趙元佐沒有絲毫的不耐,不疾不徐地道:“各處驛丞每日皆有呈報,按照腳程算,便該是今日抵京。”

趙元僖哼了聲,掃了眼那些文武官員:“父皇可真有意思,一個郡王歸京,竟下旨讓半數朝臣都來出城恭候,還得你我兄弟二人親自帶著迎接隊伍,幹甚不再安排點鼓樂,爆竹呢……”

“你胡說甚!”趙元佐輕輕皺眉打斷,“日新皇兄乃太祖之子,現掌管京兆府,封武功郡王,在朝會之時,他和四叔那是列班宰相之上,此次為著太祖祭典歸京,父皇做此安排,也是以示重視。”

“重視,是該重視,”趙元僖陰惻惻地道,眼底劃過一抹精光,“大哥,要是太祖還在位,日新皇兄指不定現下便是太子呢。”

“二弟慎言!”趙元佐低低地嗬斥道。

趙元僖不甚在乎地聳了下肩:“大哥,莫說你從未這般想過,”說著,微抬頜,示意了下後方的文武官員,“便是那些老狐狸,即使是有父皇旨意,肯這般乖乖地陪著你我兄弟在此候了這許久,難道沒有點別的心思?!”

趙元佐皺緊了眉頭:“真是越言越荒唐了!”

趙元佐還待訓斥趙元僖幾句,那前方官道之上,馬蹄聲陣陣,一行五騎飛馳而來,當先一人即便是坐於馬上,也能看出其身材高大挺拔,甚是英武。

“嘖,夠輕車簡從的呀,”趙元僖挑了挑眉,“武功郡王,就這排場?!那我們這許多人候在此,豈不是像給人下馬威?!”

“你又在胡言……”趙元佐方開口,趙元僖陡然一提馬韁,縱馬向前。

“大哥,二弟我替你先向武功郡王問候一聲。”

話落,趙元僖已縱馬奔出數丈。

轉眼間,武功郡王的坐騎也馳近了。

馬蹄翻飛,趙元僖結實的手臂繃緊,眼睛逐漸眯成了一條細縫,腳跟微踢,馬鞍側掛著的長槍直飛起來,趙元僖一手抓過,槍尖鋥亮,直刺向那武功郡王的麵門……

當今官家自“兄終弟及”,承了兄長趙匡胤的皇位,身登大寶之後,為追思兄長,緬懷太祖平定天下、恩加黎庶之精神,除了平素大小節日的祭典,每隔三年,便要在太祖皇陵,舉辦一次隆重的大祭典儀式。

今歲正好又是一個三年,本來通常儀式是在太祖忌日前後舉行,然今歲幹旱地動,天災頻發,邊境不穩,又遭逢皇孫遇刺,典儀一拖再拖,至此年節將至,司天監總算是占卜出了適宜舉行祭典的日子,呈報了上去。

很快,官家的旨意便下來了,今歲的典儀由楚王趙元佐負責,許王趙元僖相輔,這般的安排自然在朝中引起了一番揣度,襄王趙元侃對官家一再地頂撞,是否終讓官家厭棄,儲君之位另作考量了呢。

另一番值得揣測的聖意則是,官家又下旨,讓兩位皇子帶著文武官員,親自出城恭迎太祖親子,武功郡王趙德昭。依例,每逢大祭典,趙德昭皆會歸京,然以前從未有過如此殊遇,莫說趙元僖會多想,便是皇宮內外、朝廷上下,人人亦揣摸,太祖長子早夭,次子德昭,實則對皇位也有繼承之權,甚至較之秦王,更為地名正言順。當今官家之後,這皇位到底是要傳給自己的皇子,還是依照“兄終弟及”之例,歸給秦王,亦或者是傳回太祖一脈?!如此掂量一番,趙德昭此番回京,便變得微妙起來。

趙德昭身為鳳子龍孫,若說對那至尊之位毫無想法,約莫是誆騙世人的。當年高粱河兵敗,亂軍之中,當今官家與眾將士走散,久無音訊,軍中諸將擁立趙德昭為帝,他應了下來,後官家歸來,雖表麵上未對此事有任何說辭,然在趙德昭為將士們請功時,將他一番申斥,接著便收回了他手裏的兵權,將他遷往了京兆府。那時趙德昭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犯了官家的大忌,也方明白,即便他身為太祖子嗣,皇位約莫是不要想了。自那以後,他一直克己安分,隻管做好京兆尹,不作他想。

京中現下的局勢,趙德昭多少也了解一些,他自也不是蠢人,明白自己的歸來,不知曉有多少明槍暗箭,多少爾虞我詐的心思,正等著他,便如此時趙元僖明晃晃刺來的長槍。

“鏘!”趙德昭舉起隨身的佩劍,擋下了趙元僖的一槍。

趙元僖輕喝一聲,並不停手,連刺數槍。

趙德昭劍不出鞘,堪堪避讓過。

“武功郡王,你這是瞧不起誰呢?!”趙元僖沉聲喝道,手底招式更狠,“拔劍!”

眼看著趙德昭再不拔劍還擊,便有可能傷在趙元僖手裏。

後方有馬蹄聲響起,還有人聲趨近,似在嗬止,然趙元僖可不予理會,他瞅準了一個空檔,一槍迅猛地朝趙德昭胸口刺去。

周遭有驚呼聲頓起。

“叮!”便在那槍尖堪堪刺近,一白翎羽箭攜裹著勁風,於千鈞一發之際飛來,打偏了長槍。

“刺啦!”長槍刺破了趙德昭肩頭的衣裳。

趙元僖怒目看向羽箭飛來的方向,隻見趙元侃一身暗色勁裝,麵色冷峻,手挽那長弓,正縱馬而來。

趙元侃上得前來,未瞧趙元僖一眼,徑直關切地詢問趙德昭:“日新皇兄,可有傷著?”

趙德昭搖搖頭,撥了撥被刺破的衣裳,帶著些許自嘲地道:“還得多謝元侃你及時出手,否則我今日隻怕要出醜了。”

“日新皇兄,”趙元僖不善地插話道,“你也曾是出入沙場的將軍,何須如此自謙,元僖不過是要討教一二,你也不肯賜教?!”

“你鬧將夠了沒有!”趙元佐終於帶著文武官員,趕了過來,嗬斥了趙元僖,又衝趙德昭道:“日新皇兄見諒,元僖不過是好武。”

“是啊,我不過是好武,”趙元僖竟還不肯罷休,“兄弟見麵,切磋一下,有何不可?!”

“你……”趙元佐見趙元僖如此不給他麵子,也被氣到了。

“二哥,”趙元侃淡淡地插話道,“切磋可以,然你方才那一招,可是殺招。”

“槍法你懂多少?!”趙元僖怒哼一聲,“避不過那才是殺招,避過能算嗎?!”

趙元侃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好了好了!”眼見著三兄弟要因他吵起來了,趙德昭忙出來打圓場,“都是自家兄弟,莫傷了和氣!元僖,不是皇兄不與你切磋,確實是近幾年在京兆府,我武功已荒廢,接不住你的招式,這佩劍,不過是個飾品,你若是喜歡,我贈予你。”

趙元僖懷疑地端視著趙德昭:“我今日若是拿了你的佩劍,父皇能捅我一劍。”

“你也知曉!”趙元佐涼涼地道。

趙德昭有些窘迫:“是我考慮不周了。”

如此鬧將一番,該有的迎接禮儀章程全亂了,文武官員們更是提心吊膽地還得防著幾個皇子打起來,大氣都不敢出地圍在那裏,還是趙元侃打破了尷尬僵持的氣氛。

“日新皇兄,我陪你入城吧。”趙元侃道。

趙德昭點頭,與趙元侃並駕朝城內馳去。

“這些時日,日新皇兄打算住在何處?”

“聽聞宮裏已有了安排,官家讓我住以前的寢殿。”

“那寢殿久未住人,要不皇兄還是住去我府上吧,你我兄弟許久不見,可得好生敘話。”

“……也好,聽你安排。”

這邊廂,文武官員們總算是鬆了口氣。

趙元僖卻又陰陽怪氣地衝趙元佐道:“大哥,這趟迎接武功郡王的差事,父皇是交給你的吧,元侃這算甚?”

“你還是想想你自己,今日之事如何向父皇交代吧,”趙元佐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