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趁著新一撥的舞姬入內出了來,自然她若是再不出來,蘇義簡那臉色難看得定會引起秦王注意。

回廊曲折,這一頓宴飲竟從午後已持續到了暮色四合,那簷下的彩穗紗燈點亮,星星點點蜿蜒,煞是好看。

劉娥端著茶具轉過廊下,抬頭便瞧見前方不遠處盧多遜正與秦王妃張幼安敘話,她還以為這位盧大人已離開王府,沒曾想他斥責了秦王,看樣子倒是與張幼安聊得投契,末了張幼安還慎重地朝盧多遜施了一禮,又吩咐婢子將盧多遜帶往書房方向。

張幼安隨即轉身朝這邊行來,劉娥欲回避,張幼安卻是已看到了她。

“蘇先生的嫂嫂?你怎生在此處?”張幼安疑道。

劉娥端正地行禮:“回王妃,是管事安排婢子到正堂侍茶的。”

這時,張幼安身邊的一個婢子插話道:“王妃,這位蓁女姐姐甚是精於茶道,連王府的點茶姑姑都自歎不如呢。”

“哦,”張幼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不愧是蘇先生的嫂嫂,會得很多呀。”

劉娥道:“王妃莫要聽萍兒亂講,婢子那點手藝,哪敢和王府的姑姑作比較,僅是粗通罷了。”

張幼安看了看劉娥,又望向絲竹聲聲不絕的正堂那邊:“堂上情形如何?”

劉娥不知張幼安要問甚,隻得斟酌答道:“王爺還在宴賓客。”

張幼安沉默須臾:“你既善茶道,那待宴飲畢,便由你去給王爺點醒酒茶吧。”

劉娥應了聲。

張幼安複望了望正堂方向,轉身離去,沒行兩步又停了下來,問劉娥道:“我記得你言過,你還會蜀繡對吧?!”

劉娥點頭。

張幼安道:“年節將至,今歲我想要一身蜀繡的衣裙,也交由你去置辦。”

劉娥領了命,回到王府專門侍茶的侍茶室,備好醒酒茶的一應器具,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方有婢子奉了管事之命,來領劉娥去點茶,卻不是去正堂,而是往書房方向。

管事等候在書房門外,見了劉娥,囑咐了幾句小心伺候之類,便讓劉娥獨自進去了。

書房裏燃著熏香,劉娥分辨了下,是沉水香之味,其中夾雜著淡淡的酒氣,並不濃鬱。

“婢子奉命來為殿下點醒酒茶。”劉娥俯身拜道。

房內安靜如許,半晌未有任何回應。

劉娥又候了須臾,忍不住稍稍抬眸瞧去,隻見榻上趙廷美麵朝裏,斜臥著一動不動,看似睡著了,而房內再無其餘人。

劉娥複喚了聲殿下,趙廷美還是沒有反應,她便直接起身,端著茶具走至榻前,剛跪下放好。

“唰”地一聲,劍光微閃。

一柄寒意岑岑劍刃架在了劉娥的頸邊,那森冷的殺意猶如實質般瞬間將她籠罩。

劉娥頓時渾身僵硬,舌頭微微打結地道:“殿,殿下,婢子是奉命,來為您點醒酒茶的。”

趙廷美微眯著眼,覷著她。

劉娥示意了下茶具,鼓足勇氣與趙廷美坦然對視。

趙廷美雖身上染了些酒氣,卻是眼神清明,哪裏有半分醉意,此前那堂上荒唐不羈的模樣,也與此時的陰沉狠厲,截然不同。

劉娥心中暗驚,這般的趙廷美是世人所不熟稔的,然似乎他本該如此。她明白自己此刻的命在趙廷美的一念之間,那掩在衣袖的手指緊緊地握住,嵌入了掌心,她麵上卻愈發地平靜。

“你點吧。”半晌,趙廷美終是收劍入鞘,隨意地整理了整理衣袖。

劉娥暗暗呼出一口氣,跪坐至榻前,她用那小巧精致的銀質夾子,取出茶餅,於炭火上炙烤幹燥,放入石轉運(茶磨)細細碾磨,至粉末狀,再以羅篩將茶粉過篩三遍。小火爐上,黃金質地的湯瓶內煎水,待聽得那水沸二道,如泉湧連珠,便提起湯瓶熁盞,後抄入茶粉,注入適量的沸水,將其調成融膠狀,接著連續地注湯,以茶筅擊拂,使茶粉均勻地融入湯裏,湯花漸細,密布湯起。茶湯表麵最終浮起勻細的乳白湯花,緊咬那盞沿,聚而不散。

趙廷美看著劉娥那行雲如流水的一套動作,眼中興味漸濃。

“殿下,請用茶。”劉娥將點好的一盞茶奉給趙廷美。

趙廷美接過茶盞,品了一口,眉頭微挑:“你這一套點茶的手法,耐看,茶,也值得一品。”

“謝殿下誇讚。”

“以前在府中似乎未見過你。”

“回殿下,婢子剛入府不久。”

“你喚作何名?”

“婢子賤姓牟,名蓁女。”

“蓁女?!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名字倒是雅致。那你這點茶技法,自何處習得?”

“老家。”

“你老家在何處?”

“蜀地。”

“蜀地,”趙廷美輕輕咀嚼著這二字,“蜀人也這般吃茶?”

“也就富貴人家吧,尋常百姓大多以沸水衝茶葉,粗湯飲之,沒那麽多講究。”

“那你學得如此之精,便是去參與東京城裏那些文人士子的鬥茶大會,亦能拔個頭籌,倒是頗費了一番心思。”

劉娥暗自皺了皺眉,不卑不亢地道:“婢子當初與家父流落茶樓,為了能入上等房伺候,多賺些銀錢,婢子確實盡心學過。”

趙廷美目色深沉地端詳劉娥須臾,身上那股無形的壓製徹底撤去,一揮手:“再點一盞吧,以後你便到本王身邊,侍茶。”

———

劉娥伺候趙廷美飲畢醒酒茶,又將茶具端回侍茶室洗淨,再回到住處之時,都過三更天了。

方一入婢子們所居的小院,便見廊下有一道黑影,似坐了一個人。

劉娥微驚,一聲輕呼還未出口,那黑影聽見腳步聲,自階上跳下,清亮的月光映著俊顏,竟是蘇義簡。

“義……簡?!”劉娥一愣,“你怎生在此處?”

“我……”蘇義簡一時有點窘迫,欲言又止。

劉娥看了眼四周緊閉的房門,還有那簷上未消融的積雪在月下泛著清冷的光,無奈地:“你不冷嗎,先隨我進屋再說。”

劉娥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扉,蘇義簡頓了下,才跟了進去。

劉娥去榻上摸了摸一直煨在火爐上茶壺,幸好那炭塊未燒盡,還是熱的,她提壺給蘇義簡倒了杯茶。

“你在等我嗎?等了很久?!”

蘇義簡接著喝茶的動作掩飾了下:“聽聞你去給秦王點醒酒茶了,我不放心,便來瞧瞧。”

劉娥不認同地:“明日也可問我,何須等上半夜。”

“我……”一抹幾不可見地自嘲地劃過嘴角,蘇義簡訕訕道,“這不是怕嫂嫂還生著我氣呢,亦是專程來給嫂嫂賠罪的,今日堂上我態度不好,還有前些日子也言得過重了,還請嫂嫂……”

“我未放在心上,”劉娥徑直打斷。

蘇義簡有些怔忪地看著劉娥。

劉娥笑了笑,轉身從榻上的一竹筐裏翻出一雙布鞋:“我見你腳上的布鞋都穿舊了,是以新做了雙給你。”

蘇義簡驚喜:“多謝嫂嫂。”

劉娥道:“試試。”

蘇義簡立刻脫了舊布鞋,換上那新鞋,還來回踱了幾步。

“很合適,亦很舒適!”蘇義簡不禁道,“沒想到嫂嫂還記得我腳的尺寸。”

“自家兄弟,為何不記得。”劉娥看著蘇義簡滿意,她也很歡喜。

蘇義簡愈發地愧疚起來:“義簡言了那般不當的話,嫂嫂不但不計較,還對我如此之好,義簡甚愧之。”

劉娥道:“你大哥不在後,逃難途中你又走散了,就剩我一人,那些時日我總是過得惶恐不安,現下我能在秦王府做事,咱們常見麵,相互照應,你大哥在天有靈,也該有些許安慰了。”

蘇義簡聽得甚是感歎,點點頭,卻又忍不住咕噥了句:“若僅是如此,便更好了。”

“你言甚?”劉娥未聽清。

蘇義簡搖頭,話鋒一轉:“嫂嫂去給秦王點醒酒茶,還順當吧?!”

劉娥沉吟了下,便將此前在書房內發生的一切詳細言給了蘇義簡,末了,斟酌道:“我總覺得秦王此人,與外麵言說的,不大一樣。義簡,你以為呢?”

“外麵言說的……”蘇義簡莫名地調了下嘴角,“世人眼中的秦王,上有兩個雄才偉略的哥哥,他卻因此而活得任性恣意,太祖和當今官家對自己的這個弟弟,那皆是盛寵,包容。官家聽聞秦王病愈,在府中宴飲,前兩日還賞賜了數十名舞姬,珍寶字畫等玩物呢。”

劉娥聽得皺眉:“這是縱容吧,刻意地縱容!”

蘇義簡斂了斂神色:“嫂嫂,凡事涉皇家,頗多凶險,義簡不願看到你再以身犯險。”

盡管知曉你留下並不僅僅是為了與我相互照應,我不欲探究,也缺乏一點勇氣追問,是不是真的為了那人!這些話斷在了蘇義簡喉間,隻在心裏想了想,歎了今晚的又一口氣。

哪知劉娥思忖片刻,卻毫不避諱地說了蘇義簡避免提及之人:“義簡,那你又覺得襄王如何?”

蘇義簡聞言,神色淡了下去:“也盛寵在身,當今官家看好的儲君人選吧。”

“你的看法?”

“沒接觸過,不知曉。”

“我以為襄王他文武雙全,堪當儲君大任。義簡,嫂嫂知曉你有報國之誌,亦信你有治國之才,秦王府絕非你久留之地,至於郭太師,我不甚了解,然從他設計除我,亦可見此人心胸,你跟著他,也不是長久之計,何不擇另明主而佐。”

蘇義簡看著劉娥眼中那殷切的光,想到了當日趙元侃向他示好,兩人的想法竟是不謀而合,不由複雜地道:“嫂嫂言的明主,是襄王?!嫂嫂這是在替襄王拉攏於我?!”頓了下,又忍不住輕輕刺了一句,“我還以為,嫂嫂再也不想提及此人了呢。”

劉娥神色微滯,目光轉了開去:“我也隻是隨便言上兩句,事關你的前程,自然你自己做主。”

“好,嫂嫂今日之言,我記下了。”蘇義簡正了幾分神色,“隻是,義簡也有一事。”

“何事?”

蘇義簡眼巴巴地:“義簡許久未吃到嫂嫂點的茶了,嫂嫂都點茶給秦王了,不知何時能給我點上一盞啊?”

劉娥唇角緊抿,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那一抹弧度。

———

那馬蹄聲急促,兩隊禁軍侍衛策馬揚鞭自密林飛馳而過,領頭之人分別是一身暗紅勁裝的太宗和隨意穿著素淡便服的秦王趙廷美。

灌木叢中,一頭雄鹿倉皇躥走。

太宗和趙廷美緊追不舍,彎弓搭箭,眼看著趙廷美便要得手,卻是陡然持弓無力。

“嗖!”太宗後發而至,一箭射穿雄鹿的脖子。

太宗絲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仰首催月支!四弟好功夫!”

“皇兄謬讚了!纏綿病榻數月,腕力虛浮,弓都快握不穩了!”秦王伏靠在馬背之上,大口喘著粗氣,“俯身散馬蹄!皇兄才是好眼力。”

太宗斜睨著趙廷美,瞧他模樣不像作偽:“那些禦醫皆是些浪得虛名之輩,竟讓四弟身子虧虛成這般!待朕回去,唯他們是問!”

趙廷美擺擺手:“臣弟自己的身子不爭氣,怨不得旁人,皇兄無須動怒,隻是今日免不得掃了皇兄的興致,早知曉便該叫上元侃、元佐兄弟幾人,聽聞近日元侃常去軍中與諸位將士切磋,想來武藝大有精進。”

太宗的臉色不自覺沉了幾分:“今日你我兄弟狩獵,提他們作甚。”

趙元侃自納娶側妃後,雖多去軍中,卻始終沒有入宮,亦沒有上朝,朝中上下皆知襄王是在與官家置氣。那道先誕下嫡子者為儲君的聖旨,在趙元侃失去嫡子後,太子之位懸而未決,使得很多有心之人免不了意動。趙廷美此時提及,不免有幾分故意。

“皇兄,元侃畢竟年輕”趙廷美勸道,“他那性子,你也知曉,外柔內剛,自小心裏便有主意,勉強了他不願做的事,且得強上一陣子呢。”

太宗冷哼:“他強!朕做甚不是為了他!”

“他心裏必定是清楚的,隻是這剛為人父,便痛失愛子……”趙廷美言及此,太宗的臉色更陰沉了,他連忙話鋒一轉,“前幾日他去我府上,還囑我多進宮陪陪你呢。”

太宗卻聽得心裏愈發不是滋味:“他去你府上了?”

趙廷美點頭:“給我送了些年節禮。”

“嗬!”太宗諷刺地一聲輕嗤:“他對你倒是孝順。”

“皇兄這……”趙廷美看去甚是無奈地,“你這味兒吃的,臣弟惶恐啊,元侃是你的兒子,要孝順自然皇兄是首位。”

太宗冷冷地瞥了瞥趙廷美:“不要老是言他,你呢,也老大不小了,府裏除了王妃,側妃、美人也不少,至今無可繼承你爵位的子嗣,你在作甚!”

趙廷美霎時神色微僵。

太宗語續道:“老四,子孫昌熾,則姓氏繁衍,你也是老趙家的一份子,切勿忘了肩上之責啊!”

“皇兄教訓得是!”趙廷美垂首,不無難堪地回道。

這時,有禁軍侍衛將那射中的雄鹿抬了來,竟是一箭穿喉。

太宗頗為自得地一挑眉,看向趙廷美。

趙廷美勉強扯了下嘴角:“皇兄箭術精湛,此鹿該是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的。”

太宗龍顏大悅,吩咐侍衛將鹿抬下去炙烤,複衝趙廷美道:“再陪為兄跑上一圈。”

趙廷美低低地咳嗽兩聲:“臣弟舍命相陪。”

———

落日如金,為山川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連日的晴好之天,倒是讓山中積雪消融了不少。

王帳設於一天然湖邊上,內侍們鑿開薄薄的冰麵,取了那甘冽的雪水燒煮,洗物衝茶,頗得野趣。一日的狩獵,太宗和隨侍的臣工們皆乏了,正在茶歇,席間有樂隊相隨,琴瑟不絕於耳。

侍衛們將炙好的鹿肉分食給各案,臣工們自又是一番對太宗箭術的溢美之詞。趙普和盧多遜亦在其中,隻是相較於其他人的直白,兩人皆有著幾分深藏不露,尤其是盧多遜,深深地看了趙廷美好幾眼。然趙廷美卻恍若未見,隻管大朵快頤。

君臣圍坐的中央處,一宮廷畫師在作畫,那人看去甚是孱弱,筆下的一雙蛟龍卻極盡洶湧瀾翻,仿若真要躍出那雲霧,一爭高低。

太宗見第一條蛟龍的雛形時,本十分歡喜,待畫師畫出了第二雙龍眼,便顯出了慍色。

“啪!”趙普突然發難,將手中的茶盞摔在了地上。

趙普怒道:“哪裏來的狂妄之徒,竟如此不懂規矩!”

畫師驚得慌忙離席,跪地認罪。

其餘臣工亦皆神色凝滯了起來。

畫師回道:“臣……臣董羽,於翰林……翰林畫院奉職。”

趙普有意無意地掃了眼自在飲茶,似對眼前之事不甚關心的趙廷美。

趙普做恍然大悟狀:“董羽?!那個口齒不清的畫師,人稱董啞子,當初還是有幸得了秦王舉薦,方能入翰林院,你不思報謝君恩,竟畫出這般一幅雙蛟龍纏鬥,意欲何為?”

趙普的一番話竟將矛頭直指趙廷美,周遭的氣氛一下降至冰點。

那董羽似被嚇傻了,麵如土色地道不出話來。

一片沉寂當中,趙廷美猛得跪了下去。

趙廷美朗聲道:“皇兄明鑒,真龍自然隻有一條,另一條那不過是水霧之下的真龍倒影罷了。蛟龍戲水,翻雲覆雨,因其天下無雙,所以見了自己的影子,也要纏鬥一番。此畫道出了帝王之不易,也應了江河一統,盛世歡騰之相。”

趙廷美神色恭敬,語氣堅定懇摯。

太宗眯眼睨著趙廷美半晌,一哂:“好一幅蛟龍戲影,朕甚是滿意!四弟起來吧。”

太宗上前親扶起了趙廷美,兩人對視,一謹小慎微中滿是真摯,一親切隨和中透著信賴,倒有了幾分兄友弟恭。太宗大笑著拍了拍趙廷美的手臂,眾臣工亦配合得發出了笑聲。

那琴瑟悠悠複漸起,莫不歡愉,仿若方才的一切並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