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戴了個鬥笠,那邊沿輕垂的白紗遮了麵容,她依照蘇義簡告知的,在一條深巷裏,尋到了賣糕點的婆婆,買了半籠屜。婆婆聽聞她家住在城外,還特意送送予了她一隻小竹篾簍子提著。

出了巷子,不遠處恰好有一座青石板橋,劉娥似又看到了那日小皇孫被刺殺的情景,她呼吸一窒,忙轉身離開。

不知曉趙元侃有沒有抓住那女刺客,她留下的畫可有用,還有那些刺客,來勢洶洶,趙元侃有沒有查出幕後之人,解除危機呢。

稍微的觸景便生情,這些時日以來,劉娥已盡量避免去想這些事了,她有愧有懼,當日的那杯鴆酒,給了她一個了斷的契機,她也想從此放下,然……四周嘈雜,劉娥思緒萬千,待回過神來,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襄王府所在的街道上,便說其餘地方格外冷清,原來百姓都湧來了此處。

劉娥擠在人群裏,不明所以地隨眾人翹首張望。

鼓樂喧囂,禁軍開道,那皇家儀仗華貴,儀衛們奉著花燭、香球、交椅、百結青涼傘等物,不一而足,竟是十裏紅妝鋪道,浩**的迎親隊伍緩緩而來,那由八人抬著的喜轎,雕滿了富貴瀟湘竹,四周垂下的流蘇吊穗火紅喜慶。

乃是一場盛大的皇家婚儀。

百姓們七嘴八舌地驚歎,襄王府納娶側妃竟如此排場,足可見襄王對這位側王妃的看重。有自以為勘破內情者立即表示,那是因側王妃乃潘國公府之嫡女,潘國公是誰,當朝武將第一人,指不定這側王妃入府,能與襄王妃平起平坐。頓有心生憐憫者道,襄王妃剛失去嫡子不久,襄王便另娶新人,皇家果然是無情。

劉娥耳邊嗡鳴,周遭紛紛議論,她聽見了,卻似乎怎生也未聽懂,說的是襄王另娶,那是趙元侃娶親嗎?!

似是為了回應她的疑惑,那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在前方停了下來,劉娥凝眸望去,那,不正是襄王府!

朱門紅綾高懸,青石台階錦緞鋪陳,歡聲笑語一片,甚是喜慶。

趙元侃大紅錦服在身,已等候在府門前,今日的天光分外耀眼,他的神情隱匿其中,看不太真切,隻一身的卓然清俊,如蘭芝玉樹。

劉娥驀地心頭刺痛。

那廂喜婆已拉開了轎門,新婦,潘國公之嫡女,潘玉姝銷金蓋頭覆麵,大紅羅裙裹著玲瓏剔透的身段,似水蓮不勝涼風的嬌羞,一侍女捧鏡倒行引導,二親信女左右扶持,踏上腳上青緞。

至玉階前,趙元侃下了幾階,親扶過新婦,二人相攜入了府邸。

儀官高聲唱喏,賓客歡呼。

有王府的管事出來,道是襄王府今日大喜,襄王有賞。端著紅木托盤的院子(家仆)們將銀錢灑向人群,百姓們紛紛上前爭搶。

劉娥被擠得踉蹌,她神思麻木,怎生都難以置信方看到的一幕幕。

趙元侃竟真的納娶了側妃,且不說她現下死了,算是屍骨未寒,便是那小皇孫,趙元侃的嫡子啊,她都這般沉痛難當,不堪承受,更遑論那個嫻靜隱忍的女子!她忽而生出了一股奇異的同病相憐,皇家真的隻有冰冷殘酷,充滿了算計利益嗎?!

“籲!”

馬聲長嘶。

劉娥一驚,她渾渾噩噩地離開王府門前,走至了一條岔路口,差點被經過的馬車撞上。

好在馬車夫及時地拉住了韁繩,不過劉娥還是被駭得摔倒在地,手裏提著的小竹篾簍子砸落,竹蓋子直直滾到了那馬車車廂旁。

馬車夫喝罵一聲。

劉娥也無心計較,爬起來撿了竹篾簍子,又去拾竹蓋。

這時,馬車內響起一道清越的聲音,問車夫發生了何事。車夫答曰,有個莽撞的婦人,衝撞了馬車。

劉娥拾起竹蓋,恰好在馬車車窗旁,聞言便有些理虧地道了聲對不住。

那馬車窗綢緞簾子輕掀,露出了半張芙蓉麵,娥眉橫翠,一雙犀利鳳目流轉,隻淡淡睨了眼劉娥,便垂手放下了簾子。

劉娥心中卻是猝然間掀起了驚濤駭浪,不為那鳳目裏流露出的高傲與不屑,而是她瞥到在馬車的角落跪著個婢子,那婢子在馬車簾子掀開的須臾,抬眼看了過來,那一雙眸子淩厲異常。

劉娥想,她絕不可能認錯,亦不可能忘記,當日青石板橋上,那雙眸子裏的陰沉狠厲,與方才那一眼,一模一樣!即便她沒瞧清其左邊的眉尾是否有一粒小痣,她也敢肯定,那個婢子十有八九便是那女刺客!

幸好她頭上的鬥笠一直在,兩人未直接對視上。

馬車已調整方向向前行了去,劉娥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

蘇義簡快馬入城,一路留意道旁行人,他先去賣糕點的婆婆處,問了劉娥確實去過,不過買完便離開了,他又朝襄王府疾步奔去。

王府門前,賓客絡繹不絕,百姓仍未散去,依舊一派歡慶熱鬧。

蘇義簡在人群中找尋一番,未見劉娥蹤影,便心一橫,欲登門入內見襄王,他剛踏上那青石台階,一秦王府的院子匆匆而來,攔住了他,道是秦王妃讓他回府。

蘇義簡今日本是陪著秦王府的管事前去給襄王送禮,他借口身體不適早早離席,去單獨見了趙元侃,打算再好好陪陪劉娥。

此時,張幼安突然召他回府,他多少有些心裏沒底,狀似不經意地向院子打聽,竟是因有親屬到王府投奔於他。

蘇義簡聞得“親屬”二字,便是心頭一跳,愈發地忐忑不安。

當他回到秦王府,看到堂上立著的劉娥,蘇義簡的不安簡直瞬間成了實質,差一點便失態了,怎生也沒想到,劉娥沒回襄王府,竟入了秦王府!

“蘇先生,這女子言是你嫂嫂,你可識得?”主位上端坐的張幼安輕輕地掀了掀那青玉茶蓋,抿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端詳著兩人。

“義簡,是我,你的嫂嫂,龔牟氏蓁女。”劉娥切切地上前兩步,望向蘇義簡。

張幼安覷了劉娥一眼。

“嫂嫂你……”蘇義簡千言萬語哽在喉間,終是隻餘一無聲的長歎,麵上倒是反應極快地露出欣喜,“你何時來了東京?”

蘇義簡並不知劉娥都說了甚,不敢多問,劉娥卻機敏地娓娓敘來。

“家鄉遭了大災,你大哥不幸離世,留我一人,他臨去前,囑我到東京投奔於你,我來了後,也是輾轉打聽,從一同鄉處,得知你在秦王府做事,便莽撞地尋了來,幸好遇上王妃心善,讓我進了府邸等你。”

蘇義簡聽罷,當即轉身朝張幼安長揖到底:“多謝王妃。”

“慢,”張幼安微抬手,“她真的是你嫂嫂?”

“千真萬確。”蘇義簡道,又難掩神傷地看向劉娥,“我與大哥當日一別,沒曾想竟成永訣!嫂嫂孤苦,義簡此後定當照顧好嫂嫂。”

劉娥聽蘇義簡說得情切,亦紅了眼眶。

張幼安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轉:“我記得蘇先生是蜀人吧。”

劉娥插話道:“王妃,民女曾做過繡娘,會些蜀繡。”

蘇義簡道:“王妃,此事在下無須作偽,亦沒有必要,若是王府留不得我嫂嫂,在下自會在外麵尋住處,安頓於她。”

劉娥心理著急,又不好表露,隻深深地看了看蘇義簡。

張幼安卻道:“那倒也不必,既是蘇先生的嫂嫂,留在王府也無妨。”

劉娥磕頭謝恩:“謝王妃恩典,民女願在王府伺候,灑掃漿洗,民女甚都能做。”

蘇義簡暗暗皺了皺眉。

待兩人自秦王妃處出來,蘇義簡帶劉娥去下人的院子安置好,終於尋到了兩人單獨敘話之機。

“嫂嫂這到底是要作甚?”蘇義簡迫不及待地道,“我們不是言好,過幾日便下江南的嗎?!”

劉娥自顧地整理著床鋪:“我還有幾件衣裳在竹屋裏,現下我該是不便出府,你哪日得空,煩勞幫我取來吧。”

“嫂嫂!”蘇義簡忍無可忍地抓住了劉娥的胳膊,“你何須急我!”

劉娥一聲輕歎,看著蘇義簡情急的模樣,她很想實言相告。

在大街上她撞上的是張幼安的馬車,一路跟蹤到了秦王府外,由於不謹慎被守門的侍衛發現異常,隻得謊稱前來尋親。恰又被剛回王府的張幼安得知,要求帶人去見,她本還擔憂會撞見那女刺客模樣的婢子,哪知在王妃身邊根本未看到人,便是進王府一路,也不見有相像之人。於是心思電轉之間,劉娥便稱想投奔蘇義簡,留在王府做事。

“嫂嫂?!”蘇義簡見劉娥愣神,不由又喚了聲。

“我不想走了。”劉娥輕輕一笑,隻是這般答道。

那女刺客的身份現下她不確定,她不想蘇義簡涉險。

“為何?”蘇義簡追問,“是……為了襄王嗎?”

劉娥避重就輕地道:“我現下可是在秦王府做事。”

“嫂嫂,你有事瞞著我!”蘇義簡犀利地道。

劉娥道:“義簡,我今日很累了,我們改日再談可好?!”

蘇義簡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劉娥:“……你去過襄王府了?!”

劉娥微微避開他的目光:“到了該告知你之時……”

“那你便該已知曉,襄王他今日納娶了側妃,”蘇義簡脫口而出,有些不管不顧地道,“我不清楚你這幾月與他發生了甚事,可嫂嫂,天潢貴胄,豈是你我這等平民能高攀!你無勢可倚,無顯赫家族可仗,即便得襄王一時青睞,又如何能在波雲詭譎的宮廷鬥爭裏活下來?!且那鳳子龍孫,又有幾人可托真心?!”

“你言完了嗎?!”劉娥麵色微微蒼白,“我很清楚自己是何身份,我沒想高攀。”

蘇義簡心頭一縮,不由自主鬆開了抓住劉娥的手,嘴唇一動,想賠罪,卻開不了口,終隻是作了一揖,轉身走了出去。

門扉關上,劉娥脫力般地跌坐到了**,一時諸般情緒湧上心頭。

———

正堂之上,鼓樂靡靡,推杯換盞之聲不絕,有身著紅衫的舞姬們曲身展臂,隨著那曼妙的曲調不斷扭動著腰腹,妖冶異常,充滿了挑逗意味。

賓客中大多喝得醉了,不再是正襟危坐,便是連那秦王趙廷美都親執紅漆鼓槌,擊打羯鼓為舞姬合曲,更甚者有人左右環抱舞姬,做出種種令人麵紅耳赤的姿態來。

王府裏愈發有了一種醉生夢死之感。

劉娥與眾侍女捧著茶和酒,魚貫而入,一幕幕奢靡圖景劃過眼前,劉娥看得暗自皺眉,不願多看,然為了尋人,她還是將那些舞姬,侍茶弄酒的婢子一一瞧去。

入王府已有些時日,雖說作為婢子,能去的地方有限,劉娥還是盡量設法去各院落探查,可沒有,至少到目前為止,她沒有發現任何長得和那女刺客相似之人。而王府上下,自那位據傳臥病在床數月的秦王,身子稍微轉好後,便是這般日日歌舞升平,尤其是年節將至,王府拜訪的朝臣、宗親絡繹不絕,秦王也不避諱,送來的禮照單全收,盛宴款待務使賓主盡歡,紙醉金迷更甚從前。

劉娥都開始懷疑那日是自己看花了眼,這般的秦王,這般的秦王府,真的會與刺殺襄王之事有幹係嗎?!

前些時日,襄王還曾過府探病,劉娥避開得及時,隻遠遠瞧了一眼,當時襄王正側身與秦王敘話,他神色清淡,嘴角噙著一抹淺笑,眉宇間是劉娥熟悉的溫潤模樣,卻又似乎哪裏不同了。叔侄倆瞧去,倒頗為親近,那日也是秦王少有的未召舞姬伺候,隻兩人設了小宴。

劉娥邊想,邊暗暗四下張望,一時不察,竟將酒斟滿溢了出來,酒液飛快地劃過那案幾邊沿,濺落在賓客的衣袍上。

“對不住!”劉娥一驚,忙以衣袖去揩拭。

“無妨。”

熟悉的低沉聲音響起,劉娥微怔,抬頭一看,賓客竟是蘇義簡。

劉娥訝然道:“義簡,你為何在此處?”

“此言該是我問你吧,”蘇義簡含著幾分不滿,壓低了聲音道,“嫂嫂,你不是在後院伺候嗎,怎生又到正堂來了?!”

劉娥一聽他語氣,也有點慪氣,還是解釋道:“侍茶的婢子不夠,我來幫忙。”

蘇義簡毫不留情地戳穿:“王府人手皆有安排,你怕是尋借口,故意的吧!你也不看看這是甚場合……”

劉娥被訓得脾氣也上來了,冷冷地打斷:“甚場合?!你不也坐在此處嗎?!”

“砰!”

便在此時,領座有人將酒盞重重擱在了案幾之上。

劉娥和蘇義簡皆是一凜,還以為是他們的話被聽了去,謹慎地瞧去。

那是位年逾半百的老者,雖一身錦袍,卻是滿臉的沉鬱,臉頰無肉,那一雙眼透著精明,一看便是不好相與之輩,他端坐如儀,與周遭的聲色犬馬格格不入,此時正滿麵痛心與憤懣地瞪著與舞姬調笑的秦王。

方才擲杯該是與劉娥他們無關。

劉娥亦是方發現,滿座紅袖招展,也就老者與蘇義簡這處,沒有舞姬。

“那是當朝兵部尚書盧多遜盧大人。”蘇義簡低聲在劉娥耳邊提醒道。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郭,劉娥有些詫異地回頭,她沒想到蘇義簡會告知她,畢竟方才兩人還在置氣。

蘇義簡一開口也有些後悔了,他是見劉娥瞧得專注,不由自主地言了出來,一對上劉娥的眼神便頗為窘迫,哪知劉娥一笑,又真切地問道。

“這盧大人與秦王關係如何?”

蘇義簡還未回答,那上座的秦王忽而點名了盧多遜。

“盧大人整晚枯坐,是要做柳下惠麽?!”

盧多遜皺眉:“老夫都多大年歲了,不好這些。”

趙廷美又道:“那盧大人喜好甚,本王吩咐人……”

盧多遜沉聲打斷:“殿下,你日日這般聲色狗馬,究竟意欲何為?!”

趙廷美眯著那醉眼惺忪的眼睛,挑眉輕佻睨著盧多遜,似乎根本未聽懂。

盧多遜語重心長地:“殿下,你難道忘了年少之時的宏願了麽?”

“年少之時?”趙廷美打了個酒嗝,“說的是何時?在何處?本王為何毫無印象?不是,盧大人之意是本王現下很老了嗎?!”

“你!”盧多遜氣得一噎,深吸了口氣,循循善誘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還望殿下三思!”

“盧大人,金樽添美酒,笙簫伴佳人,豈容辜負!你此言大煞風景,大煞風景!”趙廷美不甚在乎地擺擺手,端起酒盞,幹脆起身踉踉蹌蹌地行至盧多遜跟前,“自從地動逃脫大難之後,本王已將世事看穿,名利,權力,財富,皆是那,白雲蒼狗!前朝詩人有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誰也預測不到,自己何日便命喪黃泉,不如趁此良辰美景,把酒當歌,其樂何如啊!”

趙廷美說著,親自執起酒壺,便要給盧多遜添酒。

盧多遜卻伸手擋住了酒盞:“殿下隻管盡興,老夫告辭!”

說罷,盧多遜恨恨地拂袖而去。

趙廷美不以為杵地一笑,衝其餘賓客高聲道:“盧大人醉了,回府醒酒去了,不管他,來來來,咱們繼續暢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