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陰暗,那插在牆壁上的火燭跳躍,勉強照亮了四周各類猙獰的刑具,其上的血汙隱隱約約可見,伴隨著常年彌漫的濃鬱血腥氣,令人作嘔。
此時,散發著寒氣的石地板之上,躺著六具屍體,獄卒們將最後一具屍體也從牢房裏拖了出來,擺在了一處,共七具。
潘良上前,探鼻息、摸頸項,一一驗看,本就凝重的臉色逐漸冰寒,片刻後,他朝一直森然立在一側的趙元侃稟道:“無一活口,皆是中毒而亡。”
趙元侃披著一件玄色的貂毛大氅,他臉色蒼白,透著絲絲病氣,聞言未置一詞,隻麵無表情地掃了掃那幾個獄卒。
獄卒們麵麵相覷,駭得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
一牢頭模樣的人道:“殿下,小的們一直盡心盡力地看管囚犯,不敢有絲毫懈怠……”
“未有絲毫懈怠,人全死了?!”潘良冷冷地截斷話頭,“昨夜當值的是何人?”
牢頭咽了口唾沫,道:“是馬進,不過……人已吊死在了家中,他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此事若真與他有關,隻怕……很難追查,”頓了頓,又忙補充道,“少卿大人一得訊,便帶人趕去了馬家。”
趙元侃語調微揚:“少卿大人?”
牢頭答道:“是寇準,寇大人。”
潘良問:“你們的大理寺卿馮大人呢?”
牢頭道:“馮大人已告病半月有餘。”
潘良一聲冷哼:“他這病倒來得真是時候,”繼而看向趙元侃,不無憂慮地續道,“殿下,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刺客們全死了,若那馬進真如這小吏所說,無父母妻兒,隻怕也沒甚親朋好友,能被選來做事,背後之人想來考量得清楚。”
趙元侃道:“那便要看寇少卿的追查了。”
說罷,趙元侃複看了看地上的幾具屍體,撂下一句“屍首別動,交由寇少卿回來處理”,便轉身離開。
潘良低聲警告囑咐了獄卒們幾句,方快步跟了上去。
———
牢獄外,那狹長的甬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狴犴神獸銅環輕響,牢門洞開,趙元侃自內出來,刺骨的寒風一吹,他掩唇低咳了兩聲。
緊跟上來的潘良立即道:“殿下,不如你等在此處,末將去把馬車趕進來。”
趙元侃擺擺手,卻沒動,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隻在雪地裏蹦跳的麻雀上,少傾,淡淡道:“你怎生看?”
潘良暗暗瞧了瞧趙元侃的神色,又來回掂量了下趙元侃的這句問話,才謹慎地道:“大理寺卿馮丞,與兵部尚書盧多遜盧大人,是同年的進士,兩人素來交好,”頓了一瞬,又看了眼趙元侃,“而盧大人,朝中臣工皆知,與秦王府走得頗近。”
趙元侃的神色沒有絲毫的波動,道:“是以你想說,刺客之事與本王的四叔的有關。”
潘良眉心一跳,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侍從們皆退得很遠,他放下心來,還是壓低了些聲音,道:“此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刺殺皇孫,說到底或許是源於官家的那一道聖旨,是要阻殿下入主東宮,那麽,有意於儲君之位的人,皆值得懷疑!隻是,初生禮的守衛是殿下與末將部署的,按說該萬無一失,然刺殺就在宮門口發生了,刺客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潛伏在皇宮門四周呢?!殿下不要忘了,秦王曾掌管著巡防皇城的禁軍,即便殿下已收了回來,可他身為開封府尹,於皇城內經營多年,也是殿下難防的。”
趙元侃終於收回了目光,覷向潘良,眸色深邃難辨。
潘良被趙元侃看得有些忐忑:“殿下……末將,說得不對嗎?!”
趙元侃不置可否,莫名地挑了下眉:“潘良,若本王現下告訴你,本王根本不想做太子,入主東宮。”
潘良一驚:“殿下,這怎生可以?!官家……”
“是啊,怎生可以呢?!”趙元侃自顧地打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本王的麟兒出生不足百日,連正名都還未取,他們也忍心殺害,還有……她的性命也搭進去了。”
趙元侃閉了閉眼,掩去一切情緒,神色逐漸複恢複了淡漠。
“你今日早些回去吧,請你父潘國公與司天監商議下,年前何時是吉日,兩府把婚期定一下。對了,本王記得,司天監主簿邢中和大人,是你的舅父吧。”
潘良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殿下之意是……”
趙元侃道:“官家不是下旨,將你們潘府嫡女,你的妹妹玉姝,賜婚於本王嗎。”
“可殿下不是不願,抗旨了嗎,”潘良脫口而出,說完又有些後悔,幹脆一橫心續道,“為了此事,殿下還頂撞了官家。”
“易地而處,你若是本王,剛痛失愛子,心愛的女人也喪了命,此時你父親以補償給你一個女人之名,要你另娶,你甘願嗎?”趙元侃的聲音發冷。
潘良微微避開了趙元侃犀利的目光:“那,殿下現下又改變主意了?”
“聖旨已下,君無戲言。”
“僅此而已?!”
趙元侃微斂了斂神色,“你們潘府若是不願,本王不勉強,官家麵前,本王會擔著。”
潘良暗忖,襄王妃是郭太師的女兒,郭太師曾供職於翰林院,在朝中甚得文官們擁戴,而他們潘家世代為武將,潘國公潘伯正當年在宋對遼的高粱河之戰中,對當今有救命之恩,自那以後,甚得當今信重,潘家在軍中曆來有威信,襄王失了嫡子,官家賜婚於他一個武將的女兒,哪裏僅僅是補償他了一個女人,分明是給予了他獲得武將支持的契機。
潘良想到了他父親與舅父的剖析,襄王雖一時意氣,抗旨不遵,然這樁婚事於襄王百利而無一害,他遲早會妥協,若是襄王接受了,那便意味著……潘良心中一凜,方才趙元侃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了,那他們潘家……
潘良的肩頭忽然被拍了下,趙元侃難得眉宇間帶了點揶揄,“你這反應,看來是不想做本王的內兄啊。”
“末將不敢!”潘良忙道,“末將的意思是,末將求之不得!殿下與末將從小一起長大,末將有幸陪著殿下學文習武,末將鬥膽,早已把殿下當作友人,不論發生何事,末將都會站在殿下身邊。”
說著,潘良按劍,慎重地拜了下去。
“我潘府亦然!願與殿下結秦晉之好,此後,潘府上下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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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淩冽,吹得那壓滿枝頭的雪花簌簌落下。
一大片杉樹林的盡頭,有一座新墳。
墳前一青袍男子長身而立,他麵對墳塋,一動不動,想來他該是立了許久,那身青袍已被吹落的雪花沾了點點深色的濕印。
陡然間,山腳有隱隱的馬蹄聲傳來。
又過了半晌,腳步踩在積雪上的哢嚓聲響起,趙元侃牽著一匹馬,自那杉樹林立走了出來。遠遠地,他望見了墳塋,腳下不由一趔趄,鬆開了馬韁,疾步奔了過來。
那墳前的青袍男子終於轉身,他不是別人,正是蘇義簡。
蘇義簡神色清淡,看見趙元侃情急的模樣,隻微微欠身施了一禮:“襄王殿下。”
“是你給本王傳的書信?!”趙元侃邊問,邊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
蘇義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了打量對麵之人。
許是要入山,今日趙元侃換了件厚實的雪色大氅,整個人裹得很嚴實,白狐毛領微遮住了下頜,襯得那本就蒼白的麵容愈發地無一絲血色,他舉手投足間,能看見其裏麵竟穿著一身大紅的吉服。
蘇義簡道:“聽聞今日是襄王殿下納娶側妃的好日子,我還以為襄王殿下不會來了呢。”
趙元侃不欲多費唇舌,徑直問道:“你信中說,本王來此地,可見到劉娥,她……人在哪裏?”
蘇義簡唇角挑起一抹微諷的弧度:“襄王何必明知故問。”
趙元侃心頭狂跳:“你,你身後的墳塋裏,埋的是……是何人?”
蘇義簡退開半步,露出身後的墓碑,其上豁然刻著“劉娥之墓”四個隸書字體。
趙元侃心中一慟,一股窒息感攫住了他,手腳刹那僵直冰涼,如同被釘子釘在了原地,想動卻是半步也挪不了。他嘴唇開闔,片刻也道不出一言。
冷風灌入喉間,趙元侃止不住低低地咳嗽起來,轉眼間咳嗽聲越來越重,雪白的麵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紅,他咳得彎下了腰,仿佛要將那心肺咳出。
蘇義簡的神色微動:“你,不要緊吧?!”
趙元侃遲緩地擺了擺手,好不容易地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深吸了口氣,深一腳淺一步地走近墳塋,扶著墓碑半跪了下去。
“裏麵埋,裏麵的人……真的是劉娥?”
“若被鴆殺在大理寺牢獄裏的,沒有第二個喚作此名的人。”
趙元侃狠狠閉上了眼,心緒洶湧翻滾,竟一時難以自已。
蘇義簡見狀,複雜地道:“早知如此,襄王當初何必將她帶回王府。”
趙元侃睜開眼,沒理會蘇義簡的指責,修長的手指顫著拂過那幾個隸書,也注意到了墓碑左下方的“蘇義簡 泣立”幾字。
“你便是蘇義簡,鶯兒一直要尋之人,她亡夫的兄弟?!”雖是疑問,趙元侃卻是肯定的語氣。
蘇義簡訝異地挑眉,一則是因趙元侃對劉娥的稱呼,二則是趙元侃對他身份的了解,看來劉娥與趙元侃之間,遠比他想的親近。思及此,蘇義簡的神色冷了下去。
“我嫂嫂命苦,喪夫失子,好不容易在劫難中熬過來,卻因襄王而喪命!”
“當日郭太師安排的是你,去營救鶯兒?!”
“襄王此話何意?現下是在對我嫂嫂之死推卸責任嗎?!”
“本王何敢!”趙元侃暗啞地道,“你很恨本王吧!”
蘇義簡一聲冷哼。
“你對本王有怨氣,是應當的,你說得對,鶯兒是因本王而死……多謝你傳書,讓本王還能來看看她。”
蘇義簡不滿地又輕哼了聲:“若不是襄王殿下滿山遍野地尋我嫂嫂屍首,還三番五次地向太師打聽當日之情景,你以為我想讓你來祭拜。”
“亂葬崗在城北郊,你將她葬來了南郊,難怪本王怎生也尋不到,”趙元侃澀然一聲長歎,“本王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既然當初去救她的人是你……”
至此,趙元侃是徹底信了劉娥已離他而去,更深地絕望將他侵襲,那按在墓碑的五指手指節泛白,手背青筋突出,能看出他在極力地壓抑悲傷。
蘇義簡麵無表情地望著趙元侃那沉重的背影,未置一詞,良久,方緩緩道:“今日我傳書給殿下,太師並不知情,他日殿下若見了太師,也請莫要提及。”
趙元侃聞言,從那哀慟的心緒裏抽離了些許,回頭看向蘇義簡,帶了點探究地也端詳了他一番:“太師該是也不知你與鶯兒的幹係吧。”
蘇義簡道:“我都是見了嫂嫂……的屍首,方才知曉,其他人何處得知。”
趙元侃道:“放心,此事本王也會保密。”
蘇義簡嘴唇一動,欲言又止,默了須臾,淡淡地道:“隨便。”
趙元侃又問道:“聽太師言,你現下在秦王府做事?”
蘇義簡仿若沒有聽出來趙元侃此問的不尋常,道:“太師派我去救人,也是為了殿下著想,若真事成,將來追究起來,也牽涉不到殿下那裏。”
趙元侃點點頭,複望向墓碑,眉宇間又湧上悲苦,道:“鶯兒常念叨你,言你滿腹經綸,才高八鬥,能出仕為官,為朝廷效力。在秦王府做幕僚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若是你願意,本王可舉薦……”
“不願,”蘇義簡打斷,“襄王的好意,草民心領了。”
趙元侃微皺眉:“為何?”
蘇義簡答道:“我快離開東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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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道濕滑,蘇義簡卻是步履輕快,他打發走了趙元侃,親眼看著趙元侃騎馬下山,朝城內方向馳去。
到底是迎娶潘國公府嫡女,即便是皇子,也不能拂了其麵子,誤了吉時。
蘇義簡隨後又在山中饒了大半圈,才踏上了這條密林小徑,不遠處竹林掩映的竹舍已隱約可見,他更是加快了步伐。
蘇義簡未誆騙趙元侃,他拒絕其心意,確實是因他打算離開東京城了。
劉娥已在山中避風頭,居住了半月有餘,始終沒有問及城中的情景,亦或者是刺殺案的進展,蘇義簡知曉劉娥在有意回避,他也不願劉娥再牽涉進那些事,於是隻隔幾日送些米麵時蔬進山,與劉娥閑話家常,或是探討文章之意趣。固他也知曉,劉娥在猶豫,至於原因,他不想深究。
然,前幾日,劉娥突然告知蘇義簡,她想下江南,從來便聽聞江南水鄉富饒,一直居於蜀地,她倒是想去看一看江南煙雨。
蘇義簡聽到劉娥此言時,莫名地暗自鬆了一口氣,隨之一股止不住的欣喜湧上心頭,他當時是怎生答複劉娥的,他要劉娥等上幾日,他做些安排。說的是實話,不過蘇義簡未告知劉娥的是,他的“安排”,主要是設法讓一直在興師動眾地大肆尋劉娥屍首的趙元侃消停,是以他才給其傳了書。
現如今,後顧之憂已解。
蘇義簡準備這兩日便尋個借口從秦王府請辭,至於郭太師那邊,來日若有時機,他定報答其恩情。
現下,功名利祿拋卻,他隻想陪劉娥去看一場江南煙雨。
然,世事變幻無常,此時心情愉悅,滿懷憧憬走向竹舍的蘇義簡,哪裏知曉,這將成為他一生的執念,亦是他一生的奢望。
“嫂嫂,我回來了,”蘇義簡含笑推開門扉。
竹屋內空無一人。
蘇義簡走進去,塌邊的火爐快燒盡了,屋子裏有些冷,竹窗簾子漏開了一條縫,有寒風鑽進來,攤在矮幾上的一本未讀完的古籍,那書頁被吹得簌簌作響。
蘇義簡猜想劉娥可能又去附近拾柴火了,他上前關嚴了窗子,轉身又欲去收拾書籍,忽而發現旁邊的鈞瓷罐子下壓了一張紙條,是劉娥留下的。
那紙條上是漂亮的小楷:去城中買糕點 劉娥。
蘇義簡一笑,然嘴角的弧度剛勾起便凝滯了,他暗叫一聲不好,便轉身衝了出門。
今日,為何偏偏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