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馬蹄聲急促,一輛馬車疾馳過長街。

好在大雪未停,街道上沒什麽人,不過偶有一兩個被驚得倉猝閃避的行人,匆匆一瞥,看到那是一輛華貴的馬車,精致的瓔珞飛揚,其上帶有襄王府的標誌。

馬車內,趙元侃麵色緊繃,那擱在膝頭的雙手緊握著,能看出在盡量地壓抑著內心的焦灼。

郭清漪從坐墊旁的儲物匣裏翻出一件毛領大氅:“殿下該回王府換下濕衣裳,爹爹的人救下劉姑娘,會暗中送去王府的。”

“本王等不了了!”趙元侃邊說,邊掀開車簾子,衝馬車夫道,“再快一點!”

馬車夫回道:“殿下,前麵便到了。”

郭清漪將大氅給趙元侃披上,整理領子之時碰到了他頸間的肌膚,一驚:“殿下,你好燙!”又摸了摸趙元侃的手,更是臉色大變,“你的手又如此冰冷!殿下,你可能染了風寒之症……”

這時,馬車一顛簸,停在了一家客棧的後門外。

“本王無礙。”趙元侃丟下一句,便急迫地跳下了馬車,三步並兩步地拾階而上,推門進了去。

郭清漪拾起趙元侃未係緊,一下馬車又掉落的大氅,那眼角眉梢皆是苦澀與自嘲,深吸了口氣,方才抬步跟上去。

客棧二樓,最靠裏的房間,郭清漪剛走近,趙元侃便從裏麵急促地出來,臉色甚是難看。

趙元侃問:“人在何處?”

“不是應該……”郭清漪朝房間裏看了眼,空****的,不由愣了下,安撫道:“殿下莫急,或許在送來的路上了,我們且等上一等。”

這時,那邊的木質樓梯腳步聲急切,李婉兒氣喘籲籲地奔了上來,她一見到趙元侃兩人,通紅的眼眶便滾下淚來,撲跪在趙元侃腳邊,重重地磕下頭去。

趙元侃迫切又小心翼翼地開口:“……人呢?”

李婉兒哭道:“殿下,太師安排的人,去遲了一步,沒救得了姐,劉姑娘……”

趙元侃身子一晃。

郭清漪亦是神色一滯:“你言甚?沒,沒救得了?!那,那她現下……人呢?”

“劉姑娘飲下了毒酒,宮裏的公公親自驗,驗看了,已氣絕身亡,大理寺的人將她的,她的屍體,拉去了亂葬崗……”李婉兒哽咽不止,忽而想到甚,忙將一直緊攥在手中的紙卷呈給趙元侃,“這是劉姑娘去,去之前,托王總管交給殿下的。”

趙元侃打開紙卷,正是劉娥所繪的刺客畫像。

“噗!”

一口壓抑的鮮血噴出,趙元侃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直直地朝後倒去。

———

那輕薄的眼皮動了動,隨即緩緩掀開,一雙眸子裏俱是茫然。

劉娥的意識還是一片空白,她有些遲鈍地轉了轉眼珠,輕紗薄帳,她躺在一張竹榻之上,身下的被褥很軟綿,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那小軒窗細密的竹簾灑落在紗帳上,光影瀲灩。

她動了動身子,欲坐起來,許是躺得久了,四肢酸軟無力,隻得放棄,緩了緩,微抬手掀開了紗帳一角,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榻旁放著的一個火爐,裏麵的炭火燒得很旺,紅通通的。

劉娥再抬眸環顧,看清這是一間竹屋,陳設簡單卻很雅致。

那窗側立著一竹櫥,上麵擺滿了書籍。屋中央鋪了氍毹,置著一張竹製的矮幾,幾個藤編墊子散落在旁,幾案上有一套青瓷茶具並一隻鈞瓷罐子,那罐子裏插著幾株白梅,難怪有淡淡的幽冷梅香縈繞在鼻尖。

這時,外麵有腳步踩在竹子上的輕響聲傳來,隨即“吱呀”一聲,竹門被推開,一道頎長的身影進了來,又快速地複將竹門掩上,將寒冷隔絕在外。

劉娥的心猛得狂跳,目光緊緊地鎖住那熟悉的背影,待來人轉身回頭,她徹底看清了他的臉,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眸子。

“義簡?!”劉娥開口,喉頭幹澀發緊,聲音嘶啞得厲害。

“嫂嫂你醒了!”被喚作義簡進來的青年男子聞言,驚喜不已,忙將手中端著的藥碗擱在了矮幾上,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端來塌邊。

劉娥靠著男子相扶的力道,半坐起了身,一口氣喝下了整杯水。

“可還要?”男子問道。

劉娥緩緩搖頭,目光複緊緊地盯著男子,她在生死間走了一遭,猶如浮生一夢,此刻乍見故人,更是恍若隔世。

男子著了身青袍,腰間綴著一隻平安結,那繩結處有些磨損了,他一身斯文書生的打扮,卻劍眉入鬢仿若刀裁,眉宇間透著勃勃英氣,豐神俊朗自成一段風流。

他正是劉娥所尋之人,其亡夫的兄弟,蘇義簡。

“義簡,你怎生……我不是……”太多的疑惑了,劉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隻得道,“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我睡,暈過去了多久?”

“已有兩日,此事說來話長,嫂嫂剛醒,先吃些東西,”蘇義簡邊說,邊揭開了火爐上一直煨著的小蒸籠,香甜撲鼻,是一碟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可口的糕點,“再把藥喝了,雖說那酒沒毒,然到底是藥物傷身,還是得好生調養。”

蘇義簡將糕點拿給劉娥,她卻微蹙著眉沒動,欲言又止。

蘇義簡笑道:“這是東京城中一個專賣糕點的婆婆做的,每日隻做三籠屜,義簡為了買到,今日一早便入了城,嫂嫂多少用一點。”

劉娥無法,隻得吃了幾塊糕點,又喝了蘇義簡端來的藥:“現下可以說了吧,是你救了我?”

蘇義簡道:“那獄卒是我們的同鄉,我暗中托付他換了鴆酒。”

劉娥問道:“可你怎生知曉關在大理寺的是我?”

“我不確定,是襄王府一名喚作李婉兒的婢子尋到我,我才得了消息,聽了名姓,又細致問了那婢子,猜到十有八九是你。”

劉娥一愣:“婉兒?!那,那是殿下……”

蘇義簡搖頭:“不,她帶來的,是郭太師的令牌。”

“郭太師?襄王妃的父親?!”劉娥不無困惑地道,“義簡,你把我說糊塗了,你又是如何識得這些人物的?你,你現下在作甚?”

“我如今是秦王府的一名幕僚,”蘇義簡神色清淡,取過茶壺,又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劉娥,“當日我與嫂嫂逃難途中走散後,輾轉來了開封府,貧困潦倒之際,遇到了郭太師,他說他愛才惜才,於是資助我了一筆銀兩,薦我入了秦王府。”

劉娥聽得皺緊了眉:“他愛惜人才,為何讓你去了秦王府做幕僚?”

蘇義簡一笑:“真是甚都瞞不過嫂嫂,我這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雖身處秦王府,實則在為郭太師做事,”頓了頓,“也算是報答他的救濟之恩。”

劉娥眉間的憂色沒有絲毫的消散:“你做的事是不是和……儲位之爭有關?郭太師是襄王的丈人,而秦王據說因著‘金匱之盟’,也對儲位有心,郭太師他讓你做的事,危不危險?這些事,襄王知曉嗎?”

蘇義簡沒有立即回答,倒是笑容不減地看著劉娥,還帶著幾分驚奇:“看來嫂嫂這幾月經曆了不少事啊。”

劉娥道:“義簡,嫂嫂沒和你說笑!奪嫡爭儲何等凶險!天家之事又豈是你我這等平民能牽涉的,嫂嫂現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嫂嫂很擔憂你的安危!”

“能得嫂嫂如此掛礙,義簡甚慰!”蘇義簡斂了斂神色,“不過嫂嫂放心,義簡隻是幫著傳遞些消息,不是甚重要角色,核心機密更是接觸不到,至於襄王知不知曉這些事,義簡確實不知,反正他不識得我,我亦不認得他。”

劉娥依舊皺著眉頭。

蘇義簡寬慰道:“我允諾嫂嫂,一定不讓自己涉險。”

劉娥知曉現下讓蘇義簡抽身,亦不可能,不由輕歎了口氣。

蘇義簡也明白劉娥的心思,話鋒一轉,故意輕快道:“也好在此事郭太師交給了我去辦,我才能有機會救下嫂嫂,若換作別人……回頭想想,我都還心有餘悸。”

劉娥心中一動:“郭太師……不是讓你救我?難道……”

蘇義簡嘴角劃過一抹諷刺。

劉娥道:“義簡可如實相告。”

於是,蘇義簡將趙元侃和郭清漪在宮內為劉娥求情,郭太師將令牌送去襄王府,囑咐郭清漪派人送給他,這些事的前後,皆詳細告知了劉娥。

劉娥聽完,神色怔怔:“殿下,襄王他在雪地裏跪了一日一夜,可還好?”

蘇義簡的語氣淡了下去:“我不清楚,得了消息後,我便著手搭救你,沒再留意襄王府的事,不過想來他是王爺,自有人好生照料。”

劉娥並未注意到蘇義簡的異常,點點頭:“……我沒想到襄王妃能入宮為我求情,我還以為,以為她該是怨我的。”

蘇義簡反問:“嫂嫂覺得她不怨嗎?”

劉娥一愣。

“她的嫡子死在了你的懷中,還能入宮請官家饒了你,名義上送來一塊暗中搭救你的令牌,”蘇義簡挑了下嘴角,“襄王妃從來給世人的印象,都是溫婉淑德,不爭不搶,然如今看來,她不愧是當朝太師的女兒,不愧是襄王府的正妃,襄王那是誰,是當今最看好的兒子,是最有可能入主東宮的皇子。”

劉娥機敏聰慧,心念電轉間便懂了蘇義簡言下之意,更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幾個字:“名義上?那不是一塊救人的令牌嗎?!”

“是。至少郭太師送去襄王府的,是。襄王妃讓那婢子送給我的,也是。”

“那……”

蘇義簡自懷中取出一塊半個手掌大小的令牌,其上有一個“郭”字,他在那令牌邊緣一不起眼的微凹處按了下,原本看去完整無損的令牌滑開為上下兩層,下麵一層的中間,豁然刻著一個“死”字。

劉娥心頭一跳,一股窒息之感湧了上來:“我,本就被官家賜下了鴆酒……”

蘇義簡道:“可襄王為了此事,在文德殿前長跪不起,和官家據理力爭,不惜開罪,他那副架勢,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誰又能保證官家最終不會改變心意呢。”

“可,可殺害皇孫的刺客隻有我看見了,我若死了,他們尋找凶手,豈不是會很麻煩,且,且還懷疑我是凶手,難道他們不想查明真相嗎!”

“嫂嫂天真了,你不過是襄王帶回王府的一個民女,若說真與那般有組織有謀劃的刺殺有關,別說襄王覺得荒謬,郭太師都不會信。再說就算隻有你看見了凶手,可你不是給襄王詳細描述過麽,且還詳盡地繪了一副畫。對了,聽說刺客也抓了活的,就關在大理寺,並不妨礙他們查出真相啊。”頓了頓,蘇義簡看著劉娥愈發灰敗的神色,還是狠心又道了句,“對他們來說,目前置你於死地和查找真相,該是同等地緊要。”

劉娥艱難地:“是以,襄王妃入宮求情不過,不過……”

“不過是做給襄王看的,郭太師假惺惺地將所謂的救人令牌送去襄王府折騰一遭,亦是同樣的目的,”蘇義簡嘲諷地挑了挑眉,“襄王妃要那個賢惠的名聲,也要博得襄王的憐惜,一個失去嫡子的女人,此刻的忍讓,將是她日後的憑仗,不管將來襄王做太子,登大寶,有再多的新寵,也斷然下不了手去廢掉這個正位。”

也由此可見劉娥在襄王心中的地位,竟讓太師父女如此費盡心思,欲除之而後快。這句話蘇義簡未道出口,他望著一時陡然知曉這些陰謀醃臢而深思恍然頹喪的劉娥,一麵心生憐惜,一麵又止不住地想問一問,他的嫂嫂何時與天家皇子那般親近了。

“嫂嫂在想甚?”蘇義簡最終也隻問出了這般一句。

“想襄王,”劉娥脫口而出。

蘇義簡麵無表情地看劉娥。

劉娥一下回過神來,微窘迫地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他作為皇子,看似表麵風光無限,其實身處漩渦,多少陰謀陽謀針對於他,危機四伏,便是連那身邊親近之人,也是各懷心思。”

一股難言的複雜湧上心頭,蘇義簡的聲音冷了幾分:“嫂嫂還是多操心自己吧。”

劉娥臉色一紅,自嘲地牽了下唇角:“是,我都是個被官家賜鴆酒的人了。”

蘇義簡嘴唇一動,有點愧疚地想道歉,又說不出口。

劉娥倒不以為杵,又問道:“你沒有告知別人,我還活著吧?!”

“我給郭太師複了命,說你已被鴆殺,襄王府那邊,也未透露半分。”蘇義簡瞧了瞧劉娥的神色,狀似隨意地續道,“或者嫂嫂想要通知誰,襄王?嫂嫂,還想見他嗎?”

劉娥垂下眼簾,掩去一切情緒:“你不是說我已被鴆殺,是個死人了嗎。”

蘇義簡一噎,繼而無奈地笑開:“嫂嫂醒來,說了這許多話,想來也累了,至於往後的打算,不著急。你再歇一歇,我去做飯,好了喚你。”

說罷,蘇義簡將劉娥未吃完的兩塊糕點重新放回了小蒸籠,收拾了藥碗,起身往外走。

“義簡,”劉娥喚住蘇義簡,“忘了問,我們現在何處?這是你的屋子?”

蘇義簡臉上笑意更深,道:“嫂嫂還真是信任我,現下才問呢。此地在東京城外南郊的一處山中,附近有一座荒廢的寺廟,這屋子原本約莫是廟裏和尚的精舍,我在那破廟住過一段時日,無意發現了這裏,便據為己有了,”說著,又朝那滿滿當當的書櫥示意了下,“那些書籍裏有不少佛經,還有我後來購置的雜記、文史之類的,嫂嫂不是喜看書嗎,若是不想躺著了,可隨意翻翻。”

劉娥點頭。

蘇義簡拉開了竹門,能看到外麵崇山峻嶺,白茫茫的一片,他興致頗好地揚了揚眉:“嫂嫂,雪停了。”

劉娥吸了口氣,一股清冽湧入心田,精神也為之一振,轉念又想到甚,道:“義簡,還有一事。”

蘇義簡道:“嫂嫂盡管說。”

劉娥道:“我記得,你是想考科舉,入仕途的。”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哪個讀書人不作這般想呢,”蘇義簡眺望著那遠處山間的雲霧繚繞,神情莫測,道,“我現下不也是在為皇家做事。”

“那不一樣!”劉娥語氣微重,“義簡,嫂嫂希冀你有一天,蟾宮折桂,做那個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的第一人。”

蘇義簡回頭看向劉娥,朗目如星,爽快地笑開:“好,都聽嫂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