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義簡大步穿過小院,來到劉娥居處,便見劉娥正在收拾包袱。

“嫂嫂你在作甚?”蘇義簡連忙問道。

劉娥卻似未聽見,自顧沒甚章法地將幾身衣裙自衣櫥裏扯出來。

“聽聞你去尋我了,到底發……”蘇義簡上前欲問清楚,在看到劉娥臉色那瞬,口裏的話便是一頓。

劉娥神情恍惚,整個人看上去惶惶然不知所措。

“嫂嫂!”蘇義簡一驚,輕握住了劉娥的胳膊。

劉娥似才回過神,見是蘇義簡,虛弱地一笑:“義簡來了。”

“你!發生了何事?”蘇義簡驚疑不定,“你怎生在收拾包袱?!你這是要……”

“我要離開秦王府,”劉娥接口,有些語無倫次地道,“義簡,你幫我想法子給管事說說……還是算了,我自己去找秦王妃……”

“為何忽而想要離開?”蘇義簡皺眉問道,倏地想到甚,試探地:“你是不是知曉了……”

不用再問,劉娥的神色已給了答複。

“夜郎遠嗎?”

蘇義簡心頭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看了看收拾得亂七八糟的行李,緩緩鬆開了握著劉娥手臂的手。

“你要去尋他?!你也言過,你乃是,是一已死之人,去到了他身邊又能如何?!你不是還言,要為自己洗刷冤屈,不想一生隱姓埋名,東躲西藏!現下這,又是要做甚?跟著襄王,流放夜郎,在他身邊藏著?一個遭到貶黜無權無勢的皇子,一個死而複生的欽犯,過一世朝不保夕的日子,還隨時有性命之憂!”

蘇義簡的話一句重過一句,最後卻是將自己說出了一股頹喪之氣。

劉娥那紛亂惶恐的思緒也終是清醒冷靜了不少,她麵色微微發白,無力地跌坐到了榻上。

兩人一立一坐,無聲的靜默蔓延開去,唯有那外麵的寒風偶爾吹動窗欞的細微響動。

“義簡,”良久,劉娥啞聲道,“你是不是……不喜襄王?”

“他害得你差點丟了性命,難道我還要喜歡他不成?!”蘇義簡脫口而出。

劉娥目光微動,原來蘇義簡還一直為前事耿耿於懷,她心下感動,唯有至親之人,才永遠地維護於你。

“那你信他會殺人嗎?”劉娥口裏還是這般又問了句。

蘇義簡嘴唇一動,還未回應,劉娥便肯定地言了句“我不信!”隨即竟轉身打開包袱,將衣裙取了出來。

“你不走了?”蘇義簡一愣。

“不走了,”劉娥像下定了甚決心,“你言得沒錯,且我忽然想到……”最後一句聲音有些低,並未言完。

“想到甚?”

劉娥搖頭,繼而話鋒一轉:“此前請你代為傳遞的消息,可傳出去了?”

蘇義簡道:“你言女刺客之事,已告知了郭太師。”

劉娥點點頭,未在言語,隻是將包袱裏的物什一一放回原處。

望著劉娥忙碌的身影,蘇義簡亦有千言萬語凝在胸口道不出來了,最後隻澀然地開口,“嫂嫂……娥姐姐,”忽而喚了聲劉娥成婚前,他對她的稱呼,“大哥不在後,你便是義簡最為親近之人,義簡想……代為好好照顧於你!但凡……但凡你所想,義簡必定勉力玉成。”

此言何意?

劉娥的思緒又是一亂,她還未反應過來,好生問上一問,身後的腳步聲已然遠去。

她回身,望著蘇義簡站立過的地方空空****,門扉半掩,那刺骨的寒風灌入,劉娥打了個哆嗦,她不知曉蘇義簡究竟意欲何為,她也未告知蘇義簡,她之所以突然改變主意,是想到了秦王妃送皇後衣裙之事,雖此前未完全聽清秦王夫婦言語,然那二人必定在謀事,既然他們那般希冀襄王離京,指不定探查清楚了這秦王府裏的底細,於解襄王之困有奇效呢,更甚者,能幫襄王翻案!

———

劉娥沒想到這底細她還未探得一二分,自然以她一個婢子的身份,所見亦有限,難以清楚秦王夫婦的動向,卻在兩日之後,撞上了一個契機。

秦王府內暗中蓄養的那群舞伎,劉娥通過多次暗中觀察,已知曉其領首,即殺害小皇孫的女刺客,名為千芝。千芝是個冷血暴戾的女子,對其餘舞伎常有打罵,訓練甚是嚴苛。

那日一名舞伎被千芝刺殺了腿部,獨立一人回居處處理,剛給寶兒送完飯的劉娥裝著無意撞上,幫了那名舞伎,原本她是想趁此機會,與舞伎套近乎,徐徐圖之。哪知舞伎不經意間透露,包紮好傷口不能歇息,她必須盡快回去閣樓,因今日要出府一趟,雖舞伎當即意識到自己失口,欲搪塞過去,劉娥卻是聽得心怦怦跳,她毫不猶豫地砸暈了舞伎,換上其衣裳和麵具,混入了她們當中。當初千芝一人出去,便刺殺了小皇孫,如今一群舞伎皆要出動,怎可是舞伎口中的隻是去跳場舞,定然謀了更大的事。

然,跳舞卻亦是真的。

金明池,東京城裏有名的皇家園林,於五代後周顯德四年便開始鑿建,直至太平興國三年鑿成,引金水河河水入內,當今官家親賜名“金明池”。

金明池原供演習水軍之用,當今官家便曾幸其池,閱習水戰,平素則是官家與後妃們的遊樂之所。不過每歲三月,金明池裏,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會允許百姓入內郊遊,以示官家恩愛子民,與民同樂。

金明池作為皇家園林,裏麵不僅是重殿玉宇,雄樓傑閣,更有奇花異石、珍禽異獸、戰船龍舟等,可供賞玩遊樂。近些年官家幾次下旨,擴建殿宇,收羅奇珍異寶入園,此事一直由秦王負責,是以在此負責守衛和監工的禁軍,皆受秦王所轄。即使前次秦王要辭官卸兵權,官家也未收回他手裏的這支禁軍。

金明池周圍九裏十三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圍牆,設門多座。其北岸建有一龍奧,乃停放大龍舟之處。正對的南岸,建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是官家與後妃們遊樂之時的起居所在。從南岸至池心,有一仙橋,那橋麵三虹,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興,謂之駱駝峰,若飛虹之狀。

此時,那駱駝峰之上,衣袂翩然,腰肢若扶柳,舞伎們戴假麵、執阮琴,正和著泱泱韶樂,婆娑而舞。劉娥亦在其中,好在她多次去偷看舞伎們訓練,記住了些舞步,且恰好有腿傷作掩護,雖不嫻熟隻勉強跟上,一時之間倒也未露出破綻。

然,令劉娥困惑的是,她們為何要在此而舞?

劉娥是跟著眾舞伎直接從秦王府被送來金明池的,路上並無異常,隻是千芝叮囑了一句,讓她們記好自己要做之事。劉娥很想詢問要做何事,然其餘舞伎應了聲便沉默不語,她也不好再多嘴,以免引起懷疑。入了金明池後,劉娥仔細留意四周,然除了瞧去守衛森嚴,並無其他動靜。

約莫又跳了一刻鍾,劉娥愈發地疑惑,難道她們真是來跳舞的,若如此,跳給誰看呢?

驀然回首間,有明黃色的羅傘映入眼簾。

劉娥心頭一跳,極目望去,那銷金羅傘分立,朱團扇伺候,竟分明是天子儀仗,衣香鬢影,錦衣皂靴,一群人自池北岸遠處,浩浩****地行了來。

起初還瞧得不甚清楚,待一行人來到了仙橋正對的龍奧,劉娥看清,那被眾星拱月擁簇在中間,龍行虎步之人,不是當今官家又是誰!他身側伴著一美貌少婦,其身上穿著的,似乎正是劉娥所縫製的那件蜀繡衣裙,劉娥想那便該是秦王妃提到的李皇後,而秦王和秦王妃亦伴駕在側,至於其餘人,劉娥倒是不再認得。

一股強烈的不好預感湧上心頭,劉娥似乎猜到了這群舞伎為何而來。當對岸那群人開始登龍舟,她的驚懼幾乎化為了實質。

她連忙再去看太宗身邊的護衛,然或許是為了郊遊,隨護的禁軍甚有限,而隨行之人裏,多是女眷,有五六個朝臣,看去亦是文官!她又忙環顧四下,十步一哨,守衛的禁軍確實不少,然若是有心算計,若這便是一個圈套,一旦事發,這些守衛究竟又聽誰的?!

劉娥未估錯,太宗駕臨金明池,的確是為了郊遊,至於這寒冽冬日裏,為何會出行?!細算起來,劉娥縫製的那身蜀繡衣裙倒是功不可沒。

宮內外接二連三地出事,太宗心情欠佳,下旨取消了今歲的除夕夜宴。於是,各宗親朝臣提前將準備在夜宴之上進獻給太宗的賀儀,送進了宮。秦王妃送去李皇後處的,那身精致華貴由劉娥縫製的蜀繡衣裙,甚討李皇後之歡心,她召秦王妃前去感謝賞賜。兩人一番敘話,秦王妃得知李皇後在為如何哄近來沉鬱寡歡的太宗而煩心,便給她出主意,金明池的各品種梅花開得正豔,且秦王剛從各州府搜羅來了不少稀奇物安置進去,李皇後不妨陪著太宗到金明池一遊,散心舒懷。太宗對李皇後正寵幸有加,幾句溫言軟語,便應允了。

此時,龍奧處,太宗與眾人已登上了龍舟。

隨著那皇家船夫的一聲哨子,龍舟緩緩啟動,向池心駛去。

龍舟共分為三層,最底下一層專門儲物,中間一層可做臨時的起居之所,頂層一半是露天台榭,能賞景遠眺,另一半則建了茶寮,以供品茗歇息。

上得龍舟之後,太宗吩咐諸人隨意,自在便可,是以眾人三三兩兩,散到了各處,有的憑欄觀景,有的入了茶寮敘話。

太宗陪著李皇後在台榭處立了一會兒,便有些畏寒,去了茶寮。李皇後倒似不懼寒冷,尋了個較為僻靜之處,迎風獨立。

半晌之後,腳步聲輕響,一身披靛藍大氅的人影走近。

“嚴寒淩霜,皇後娘娘憑欄獨立,好一身風骨。”

李皇後眼波輕轉,睇了眼立在身側僅一臂之遠的來人,竟是趙元佐。不過她倒沒甚意外表情,隻又不經意地掃了掃四周,貼身的宮女已被趙元佐抬手揮退到了一邊。

李皇後輕輕撇了撇唇角,意有所指地:“楚王膽子是愈發大了。”

“皇後娘娘言甚,小王可聽不懂,”趙元佐神色泰然,自袖中取出一暖手爐,“小王是奉命,特意來給皇後娘娘,送這暖手爐的。”

李皇後輕嗤,伸手去接暖手爐,指尖一暖,貼上的不止是那手爐上的熱度,還有順勢覆上來的炙熱大手。

李皇後那一雙水光豔豔的桃花眼裏波光瀲灩,似嗔似怨地盯著眼前人。

“小王更是來送花的。”趙元佐啞聲道。

李皇後垂眸,見趙元佐的袖中露著半截梅花枝,他趁著暖手爐的掩飾,將那花枝塞到了李皇後手中。

李皇後眉尖微挑:“寒梅迎霜傲雪,綻放枝頭,楚王卻偏偏要做個沒甚憐惜的折花人。”

“有道是‘花開堪折直須折’,小王這才是真正的憐香惜玉,皇後娘娘以為呢?”趙元佐目光一瞬不瞬緊盯著李皇後,指腹在那細膩光滑的纖手手背之上緩緩摩挲。

紅唇輕勾,李皇後嘴角溢出絲絲嫵媚豔冶的笑意,那麵色嫣紅,一時竟是春色無邊。

趙元佐看得心頭一**,有些難以把持。

便在這時,那邊憑欄處有人高聲喝了一聲彩,引得所有人紛紛側目。

趙元佐一驚,鬆開了李皇後的手。

“出息。”李皇後橫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將梅花枝收入了袖裏。

越來越多的人朝那邊聚去,不時有叫好聲迭起,便是連在茶寮之中歇息的太宗,都被吸引了出來。

李皇後見狀,盈盈朝趙元佐微施了一禮:“多謝楚王給本位送來暖手爐。”

趙元佐亦裝模作樣地還禮。

李皇後抬步離開,在與趙元佐擦肩而過之時,低低地吐出一句:“本位很喜歡你的花。”

那嗓音軟糯帶著撩撥人心的慵懶,如一根羽毛掃過心尖,趙元佐驟然渾身酥麻,立在原地,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轉身,盡量若無其事地也過去了。

趙元佐不敢明目張膽地跟著李皇後去到太宗身畔,在人群外圍尋了個位置,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那頻頻引得喝彩不斷的,正是在仙橋之上翩然而舞的眾舞伎。

趙廷美向太宗奏稟,那些舞伎是他自江南州府搜羅來的,由名優教習,本想訓練好了,送入宮中,今日便權且是先請太宗一觀了。太宗看得龍心大悅,且龍舟之上畢竟有些寒冷,便下旨令龍舟靠近仙橋處的渡口,登仙橋,入南岸的寶津樓,亦能讓那些舞伎們入殿取些暖,再禦前獻技。

劉娥的確已渾身凍僵了,她和舞伎們身上穿的舞裙,雖非輕紗,卻也絕不能抵抗嚴寒。不知是否因那些舞伎們身懷武藝,她們依舊是步履輕盈,姿態從容,根本看不出來她們是否寒冷,然劉娥卻絕望地生出了一股快要撐不下去之感。

見那龍舟一直在池中遊**,劉娥驚疑不定,不知曉會不會有其他陰謀針對上麵的太宗和諸人,這群舞伎又要用到何處?是以備不時之需,還是有何具體的攻擊計劃?到底是要對誰下手?看此形勢,該是太宗了!不過會不會還有其他的詭計呢?且太宗便如此輕易地入套了嗎……

正當劉娥思緒紛亂,手腳已快不聽使喚地亂舞之際,那仙橋盡頭渡口處,龍舟緩緩駛近,靠了岸。

劉娥心頭猝然砰跳,太宗與諸人是要過仙橋,那豈不是……她倏地轉首,朝那領首千芝看去,果然,那雙隱在麵具之中,她熟悉的陰沉眸子裏射出狠厲的光。

繼而,樂曲一變。

千芝領著眾舞伎踩著節奏,下了駱駝峰,又攀上另一虹,竟是直直地朝那渡口處舞去,看似是去恭迎。

劉娥在隊伍裏緊張且焦灼,她明白這哪裏是去迎駕,分明是去……攻擊!

那邊廂,龍舟停穩。

李皇後扶著太宗,率先向舟下行去,其次是趙元佐和趙廷美,張幼安與其餘諸人殿後。

待太宗和李皇後踏上仙橋,一眾舞伎也下了最後一虹,來到了橋頭。

李皇後見舞伎們還在伸臂扭腰,不由輕蹙了下眉:“都堵在此處,怎生過去?!”

太宗一揮手:“皆先停了。”

樂曲一斷。

舞伎們的動作一滯。

下一瞬,樂曲驟然複響,如一聲驚雷平地而起!

亦如嘹亮號角猝然吹響,拉開了戰鬥!

劉娥隻覺眼前一花,眾舞伎們輕叱一聲,自那阮琴底抽出雪亮的長劍,齊齊飛身,朝前方的太宗,刺了過去。

同時,後方正下至舟邊沿的趙廷美,眼底劃過一抹狠毒,竟從腰間抖落一柄軟劍,也朝前麵幾步開外的太宗,刺去。

前後夾擊,必殺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