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劉娥微微擰著眉尖,思索道:“有兩處,我還是不解。”

趙元侃示意劉娥問。

“你和武功郡王喝酒的酒碗既然是放在一起的,那侍妾下毒,為何便僅給一隻酒碗,她是如何知曉哪隻酒碗屬於誰呢?下錯了呢?或者你們喝酒之時交換了酒碗呢……”劉娥疑惑地搖搖頭,“我隻是覺得這般做法麻煩,若要達到目的,為何不……”欲言又止。

“若要達到奪去我手中皇城禁軍轄製之權,對付我,確保萬無一失,該給兩隻酒碗都下毒,”趙元侃接口道。

若真是那般,趙元侃也極有可能命喪當場!若那侍妾下毒的酒碗是趙元侃那一隻,他又有無可能僥幸活命呢!

思及此,劉娥心中一悸,頓時後怕不已。

“幸好!”劉娥握住了趙元侃的手,喃呢了一句,雖此言對趙德昭很殘忍,然她更不願,亦更不敢想若是趙元侃遇害的後果。

趙元侃從後麵抱緊了劉娥,他自是明白她的心思,輕聲道:“都過去了。”

劉娥卻忽而靈光一閃:“會不會那侍妾接到的命令,便是要給兩隻酒碗下毒,不過她是你的侍妾,舍不得。”

趙元侃嘴角一抽:“她雖名義上是我的侍妾,我都不知曉她名姓,似乎也從未見過她。”

劉娥仰頭,看了眼趙元侃。

趙元侃清晰地從她眼神中,讀出了“涼薄”二字,不由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人已死了,一切無從得知,便看後麵審訊盧多遜,能不能問出點甚,”頓了頓,話鋒一轉,“你不是有兩處不解嗎,另一處?”

正說著,兩人身下的馬穿過了一片杉樹林,趙元侃勒停馬,正好停在一座墳塋前。

看清那墓碑上所刻的字,劉娥愣住,此正是當初蘇義簡為她所立。

趙元侃抱劉娥下馬,她幾乎還回不過神來,相當之詫異。

“沒想到義簡竟還為我立了……做了此事!”

“你不知曉嗎?”

劉娥緩緩搖頭:“還是他細心。”

“他是夠細心的,”趙元侃莫名地道,上前在墓碑前蹲下,如同前次般,手指寸寸撫過那上麵的字,“把我騙得好苦。”

劉娥聞言,微怔了下,她竟從趙元侃平靜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絲危險,怕趙元侃對蘇義簡心存不滿,忙解釋道:“他也是為了我好,畢竟我是被官家親下旨賜死的,抗旨逃脫,自然要以防萬一啊。”

趙元侃不置可否,沉默。

劉娥便又道:“我的另一困惑便是,義簡為何會幫你平叛?你們何時開始合作的?是他送去秦王府那個女刺客消息的時候嗎,他該是送給郭太師的吧,郭太師把他舉薦給了你?”,頓了下,“這座,喏,假墳,也是他帶你來的嗎?”

趙元侃輕笑了下,回頭無奈地看著劉娥:“你問了這許多,要我先答複哪一個呢?”

劉娥一噎。

趙元侃立起來,拍了拍墓碑:“便從此開始吧。”

於是,趙元侃把當初蘇義簡傳書信,約他來此相見之事敘了一遍。

劉娥道:“如此說來,你們從那時起,便是同盟了?”

趙元侃道:“哪有那般輕易,當時我確實想要舉薦他入朝為官,被他直接拒絕了。”

“那為何……”

“他是後來又突然暗中登府拜訪,言他願為我做事。”趙元侃頓了頓,語氣莫名地,“他之前雖看似在給郭太師做事,其實一直隻傳遞了些不太緊要的消息,直到他找上我,才道出其實他早已探得秦王府內養有殺手之事,隻是他不知那些殺手有沒有參與宮門口的刺殺,也不知殺小皇孫的女刺客便是其中一人,幸好你後來認了出來,”又頓了頓,“不過他當時沒言是你認出的,我還以為是他看了你留下的畫像。”

劉娥隱隱猜到了甚:“他是何時又去尋你的?”

趙元侃看了劉娥一眼:“其實很快,我與他初見後的第二日。”

初見後的第二日?那不便是……劉娥入秦王府的第二日!

劉娥心緒複雜,蘇義簡當時極力地反對她留下入秦王府,後又接二連三地因她把自己卷入這些事,而與她發生爭執,卻原來那般早地去謀求與趙元侃合作,他知曉劉娥為何留下,為誰留下!他對郭太師敷衍,該是不想參與任何爭鬥,獨善其身,卻終是因劉娥踏出了那一步,他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她!

思及蘇義簡那句但凡劉娥所想,他必勉力玉成!

劉娥更是愧疚難當,閉了閉眼:“義簡……”

趙元侃道:“你這個……小叔子,對你很好。”

劉娥澀然地道:“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既然他願為殿下做事,還望殿下以後多加照拂。”

趙元侃道:“他是你唯一的親人,本王自然也認他這個兄弟。”

“多謝殿下!”劉娥微微哽咽,朝趙元侃慎重地施了一禮。

“唰!”趙元侃陡然拔劍,一劍削斷了那木頭所做的墓碑。

劉娥一驚:“殿下?!”

“你既活著,此碑不吉!”趙元侃說著,更是以劍尖徹底劃去了墓碑上的字跡,“我更是不願見到!永遠不想看到這般的東西!”自嘲地牽了下嘴角,“你便當是我膽小吧。”

“殿下!”劉娥動容,“你帶我來此處,便是為了毀去這碑?!”

趙元侃不置可否,伸手,劉娥自然地將手放了上去,一觸便被緊緊握住,趙元侃帶著她轉了個身。

“你沒發現此處,距離一個地方很近。”

“嗯?”

趙元侃伸手指了指:“那邊,竹林,看見了嗎?”

劉娥順著他的示意看去,才發現杉樹林的另一側後麵,似乎……是一片竹林,莫非……劉娥心中一跳,驚訝地回頭看趙元侃。

趙元侃淡淡地道:“你的小叔子,是不是把我騙得很苦!”

兩人穿過那杉樹林與竹林,不到半刻鍾,便來到了劉娥住過的竹屋前。

“早知曉我當時便不該那般快地離開……”趙元侃不無後悔地道。

那時蘇義簡故意在山中饒了大半圈,便是以防趙元侃跟蹤,不過趙元侃要趕吉時回城納娶側妃,不然還真不一定。

“咫尺天涯!你我真的就差點錯過!”趙元侃握著劉娥的手不由收緊。

劉娥不想此事再談下去,趙元侃難免對蘇義簡有意見,於是安撫地衝他笑了笑:“有緣自會相見!”邊言,邊拉著趙元侃朝竹屋裏行去,“殿下不想看看我當初住過的屋子嗎。”

此時,暮色四合,倦鳥歸巢,那山間寒風吹拂而過,夾雜著一絲涼意。

劉娥驚喜抬頭:“殿下,又下雪了。”

兩人相攜立於屋前竹階之上,望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在天地間,山川遼闊,天幕雪簾蒼茫,引得人陡生一股豪邁悠遠,斯人斯景,卻又無邊旖旎。

趙元侃道:“這該是今歲最後一場大雪了,過了年節,便是春暖花開。”

“嗯!”劉娥應了聲,依偎進了趙元侃懷中。

這一夜,劉娥與趙元侃沒再下山,雪天山路難行,兩人亦有意無意地不約而同避免提及,畢竟山下諸事紛亂,而此時此地,僅有他們彼此相對。

竹屋許久未住人,兩人合力打掃了一番。

劉娥用存放不多的食材,做了些簡單的飯菜,趙元侃倒用得甚香,不住地誇讚。兩人圍著一張矮幾,邊用膳,邊細聊一些別後的情況,讓劉娥想起了當初在襄王府那段短暫的時日,不管趙元侃有多忙,都會像現下這般,陪著她,兩個人坐在一處用膳,便像他們是……一對尋常夫婦,和這世間許許多多的夫婦一樣,三餐有彼此陪著,過得是最尋常的日子。

“作甚這般看著我?”趙元侃見劉娥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半天,那目光似包含了千言萬語,不由心中一動。

劉娥聞言,猛得回過神來,不由訕訕,耳根悄然紅了。

“你,你嘴角有一粒米。”

“嗯?”

劉娥說得含糊,趙元侃未立刻反應過來。

劉娥抿了下唇,直接伸手揩去了趙元侃嘴角的米粒。

指腹柔軟,擦上去的那男子嘴角亦不遑多讓。

劉娥的臉騰得紅了,為自己方才不經思索的動作,更是因那指尖的觸感。她一下立了起來:“灶上還有湯,我去端來。”

望著那匆匆而去的婀娜背影,趙元侃隻覺方才被劉娥觸碰過的嘴角,酥麻灼熱。

竹屋的建構其實很簡單,除了一間居室,便隻側麵有一個小廚房,以及與居室相連有一甚小的空間可沐浴。

這一日輾轉,兩人俱是疲憊,身上也少不了血腥和髒汙,自然是要沐浴的,飯後劉娥先去了,待輪到趙元侃進去後,劉娥想到了一事,霎時倦怠一掃,精神了。

一間居室,他們如何歇息?

劉娥看了看居室裏唯一的床榻,有點想扶額的衝動,環視四下,隻有地上那張氍毹,或……可躺一躺?!可趙元侃身高四肢修長,怎生夠躺?!

趙元侃從浴室出來,便看見如斯一幕,劉娥正吃力地要從矮幾下將那氍毹扯出來。

“鶯兒,你在做甚?”

劉娥一驚,回頭尷尬地衝趙元侃笑,支吾:“那個,你,殿下洗好了,這不是,屋裏隻有,一張床榻,我把這氍毹弄出來,夜裏你睡床榻,我睡……呃!”

劉娥話未說完,便被趙元侃一下拉了起來,跌入一個溫熱帶著潮濕水汽的懷抱,她如受驚的兔子,微微緊繃地看著趙元侃。

“便那般不想和我睡?”趙元侃望著劉娥的模樣,心中有些好笑,問出的話卻是直白,滾燙。

“啊?!”劉娥反應了反應,臉頰隨即浮起一抹紅暈,眼簾半垂了下去,清眸不知所措地左右轉動。

那窗外寒風蕭蕭,室內則暖氣熏然,這一方空氣逐漸變得灼熱。

“鶯兒,”半晌,趙元侃暗啞地開口,“我帶你上山看墳毀碑,來竹屋,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你。”

“你,你問。”

“若,沒有這些陰差陽錯,你是否,是否今生都不會再見我?”

“我……”

“不要拿‘緣分’來糊弄我。”

“我……不知曉。”劉娥心中酸澀,抬眸,被趙元侃那灼灼眼神一燙,雖羞窘萬分,卻再移不開半分。

兩人對望,似前世今生緣分早係,似經年如昨。

良久,趙元侃緩緩地放開劉娥,溫柔地道:“早點歇息吧,你睡床榻,我……”

趙元侃方轉身要去弄那氍毹,卻被劉娥從後麵抱住了,環住他腰的手臂微微顫抖,如同身後緊貼上來的柔軟身子,卻很堅定。

“殿下,”劉娥的聲音也有些戰栗,“劉娥想你,做劉娥的夫君。”

趙元侃神思劇震,猛得回身,握住了劉娥的肩,那手背青筋突起,指下卻又不敢使力,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你言甚?!你,再言一遍!”

劉娥麵頰緋紅,整個人像是要灼燒起來般,目光水潤透亮,微微偏頭,倏地,又轉回頭,注視著趙元侃的眼睛:“我結過親,還小產過一個孩兒,你是皇子,我知曉我不配……”

劉娥剩餘的話被趙元侃落下的吻堵在了唇間。

他密實地吻著她,用力地擁住她。

“你知曉,我從不在乎這些,”灼燙呼吸的間隙,趙元侃的話語情切意濃,“我也隻想你,做我的良配!好不好?”

“我願意!”劉娥如蔓藤般地緊緊攀著趙元侃。

“許了我,便沒得再後悔了。”

“不悔!我都給你。”

那火爐裏,炭火融融,隔絕了外麵的冰天雪地。

屋內一片旖旎纏綿。

兩人的發絲散落枕間,糾纏在一處,不分彼此。

這便是她與他的洞房花燭。

———

大理寺獄,趙元侃此前待過的那間囚室。

一般的守衛森嚴,裏麵的布置似乎也根本未動過,一般無二。

隻是,關押的人不同了。

秦王趙廷美依舊是那一身親王服飾,不過其上汙跡斑駁,高貴驕矜不再,他更沒有當初趙元侃身處此地的那份淡然,而是滿麵的陰鬱,一身的戾氣。

他的手腳皆被上了枷鎖。

外麵腳步聲響,牢門打開,又關上。

隨行而來的趙普,帶著守衛,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趙廷美微抬起眼皮,看著幾步之遙,渾身肅冷的當今官家,他的三哥。

他們的目光一般的陰鷙,五官皆是那種犀利深刻,攻擊性極強的,相連的血脈,讓他們看去是那般地相像,然而這一刻,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血恨深仇,是因皇權一刀斬落的不可挽回。

“元侃的兒子,是你派人殺的?”

良久,太宗緩緩地先低沉開了口。

趙廷美滿臉的嘲弄,不置可否。

“德昭之死,也是你所為?”

趙廷美依舊不語。

“金明池,你還要殺朕?你想做大宋的官家?”

“如果我言,除了殺你,我的好三哥,”趙廷美終於輕飄飄地開口,“其餘事皆非我謀劃,你信嗎?”

“那是誰?盧多遜嗎?”太宗頓了頓,“半個時辰前,盧多遜在獄中自戕而亡,死無對證,你怎生言都可。”

趙廷美不甚在乎地:“我知曉你不信。”

“給朕一個信你的理由。”

趙廷美嗤笑出聲:“信?三哥不覺得此字,於你而言,很荒唐嗎?!三哥這一生信過誰?當年的大哥?如今你最寵幸的兒子元侃?亦或者是皇後?還是你的左膀右臂趙普?我斷言,你從未信過他們任何一人!”滿麵同情地看著臉色愈發陰沉的太宗,“你信不信我,有何幹係,反正你都是要尋個借口,殺了我。”

“借口?!”太宗一聲冷哼,“一個皇孫,一個皇子,兩條人命,即便是盧多遜所謀殺,又何嚐不是你的指使?!你又如何能把自己摘除幹淨?!血染金明池,總是你做的。”

趙廷美的神色反而逐漸平靜了:“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我趙廷美隻求作個順臣,安穩度日,可你執意要將我滅口,我還能退到何處?橫豎皆是一死,也隻能放手一搏。也許這正是三哥你的本意,將我逼成一個謀逆的叛臣,給世人一個殺我的理由。”

太宗冷笑:“事到如今,你還不肯伏罪,還要為自己開脫!看看你手上的鮮血吧,你真的以為自己是無辜的嗎?”

“我隻是坦陳事實,不是為自己開脫。”趙廷美吃力地扶著牆,慢慢立了起來,朝太宗挪近了些,“地動時,大慶殿坍塌,你我陷於廢墟之下,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僥幸生還,當時我便料定,我這條命,能躲過天災,終究躲不過人禍,三哥你是不會放過我的。”靠近太宗耳邊,輕而諷刺地,“因為,我知曉了你的所有秘密,不是嗎,三哥!”

太宗的臉色頓時變得陰寒無比,怒視著趙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