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泥小火爐燙著香醇的米酒,那酒氣蒸騰氤氳,驅散了周遭的寒氣。

這是大理寺後院一座建於假山之上的石雕亭子,此時,裏麵有兩人圍爐而坐。一人身姿挺拔,眉宇微擰,正翻看著手中的一份文書。而另一人則專注地盯著那燒得通紅的爐火,右手食指輕緩而有節奏地敲著案幾,似在思索,又似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此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趙元侃和寇準。

前大理寺卿馮丞因受秦王謀逆案牽連,已被罷了官,如今的大理寺卿乃是寇準。

趙元侃沒想到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派人將他急請了來,沒去公堂,沒去牢獄,反而是來了此處,給了他這份秦王妃張幼安的認罪書。

片刻,趙元侃閱完了認罪書,那小火爐上的酒咕嘟咕嘟已燙好,寇準提起酒壺,給兩人各斟了一杯。

看著被推至麵前,熱氣嫋嫋,酒香撲鼻的杯盞,趙元侃沒有動。

寇準也不客氣,自顧地執杯,一飲而盡:“殿下如何看?”

問的自然是趙元侃手中的認罪書。

趙元侃的手指輕輕地撚著那文書邊沿:“本王想見見四皇嬸。”

寇準道:“怕是不能了,今日一早,她得知秦王已死,便撞了牆,沒救過來,這認罪書是在她身上發現的。”

“她也……”趙元侃不由微微變色,閉了閉眼,端起酒盞,也是一飲而盡,“本王會入宮向父皇請旨,將四叔夫婦好生安葬。”

寇準示意了下認罪書:“那這,殿下也一並呈給官家?”

“刺殺本王的孩兒,謀害日新皇兄,四皇嬸竟然供認是她和盧多遜的主謀,”趙元侃皺了皺眉,“本王倒難以預料真相會是這般,四叔難道真是被逼的?!他又有甚逼不得已的理由呢?!不過……”歎了口氣,複端起酒盞飲盡,“現下再追究這些,又有何用處呢!”

“是,不管秦王,秦王妃,盧多遜,三人誰是主謀,人已死了,無從分辨追查,且這‘主謀’總是繞不過秦王府,”寇準搖搖頭,“隻是若秦王未死,這認罪書或許可為他開罪一二。”

趙元侃道:“倒是可惜了四皇嬸的一番心意。”

寇準見趙元侃欲將認罪書收起來,微微眯了眯眼:“這份認罪書裏,殿下還看到了甚?”

趙元侃一怔。

寇準道:“或者言,殿下沒覺得少了點甚?”

趙元侃疑惑,看了眼寇準,複展開那認罪書,快速地重新覽了一遍,似乎沒發現有何不妥。

“還請寇大人賜教。”

“殿下言重了。這份認罪書供認得詳盡,很容易便讓人忽略掉一些東西。”

“忽略甚?”趙元侃翻了翻認罪書,還是不解。

“殿下,刺殺小皇孫和初生禮宮門口的刺客生亂,可不一定是一樁事。”

“怎會不……”趙元侃心念電轉,再細閱那認罪書,“四皇嬸交代女刺客千芝是她派的,可她根本沒提到宮門口的刺客……”

“那千芝,下官審過了,當日她確實接了秦王妃的命令,去刺殺小皇孫,不過本來她是要利用初生禮的祈願祝禱,接近小皇孫,不想後來大亂,劉娥姑娘抱走了小皇孫,她便跟了上去。”

“關於宮門口的刺客,她沒交代甚?”

“她寧死說不知,當時那些舞伎也僅有她接到了命令,她本是抱著必死之念去的。”

“那,會不會是四皇嬸,或者四叔,還另派了人?”

“不排除此種可能,隻是若秦王府還有刺殺安排,不和千芝這廂知會一聲,以便配合,有些說不過去吧。”

趙元侃目光微凝,盯著寇準:“寇大人究竟想言甚?不妨直言,不必與本王打啞謎。”

寇準淡淡地笑了下:“殿下可還記得當初宮門口活捉的七名刺客,全部在獄中中毒而亡。”

趙元侃緩緩點頭:“本王還記得,死了一個獄卒。此事是寇大人在調查。”

“獄卒馬進是被人勒死,偽裝成上吊自殺的。”

“他殺?!”

寇準點點頭,續道:“馬進無父母妻兒,無親朋好友,卻在勾欄裏有一相好。出事前,兩人見過,馬進告知那相好,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做了之後便是盡享榮華富貴,大事該便是下毒了,他離開前,留給那相好一些銀錢,言是貴人賞的。那相好膽小,不敢動那些銀錢,後來得知馬進死了,更是不敢對人言,把銀錢都藏了起來,直到大理寺找上門。起初下官也未留意到那些銀錢,這東西,人人皆可擁有,不比玉佩、扳指之類有特征之物,然沒曾想到那銀錢裏竟混有兩張交引。”

“交引?!”趙元侃目光一動。

寇準道:“殿下知曉,這交引由交引鋪發行,不同的交引鋪,上麵印的票號也不一樣。”

“是以,寇大人查到了那兩張交引,由哪家交引鋪發行?”

“自然是查到了,”寇準添了兩塊新炭進小火爐,“兩張交引是同一家交引鋪發行的,那家交引鋪,在許王名下。”

趙元侃的瞳孔幾不可見地縮了下。

那小火爐裏新炭燒紅,有“劈啪”的輕微爆裂聲乍然響起。

趙元侃緩緩地飲了幾口酒,眼瞼低垂,瞧不太清眸中的情緒。

“此事到此為止。”半晌,趙元侃放下杯盞,語調平緩地開了口,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下官明白了。”寇準隻簡單地應了聲,並未問為何,也未追問任何。

“本王還要入宮向父皇複命,請旨。改日再來叨擾一杯寇大人的紅泥煮酒,”趙元侃將那認罪書收了起來。

寇準跟著立了起來:“下官送殿下。”

“寇大人留步,”趙元侃自行離去,快出亭子時,又轉身朝寇準慎重地深施了一禮,“多謝寇大人!大人辛苦了!”

“殿下折煞下官了。”寇準忙還禮,忽而想起甚,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差點忘了一事,秦王妃身上除了那份認罪書,還有一封留給劉娥姑娘的信。”

“留給劉娥的信?!”趙元侃不由幾分詫異,接過那信一看,表麵隻有簡單的“劉娥親啟”四字,封口已拆開過了。

寇準解釋道:“因是秦王妃絕筆,按照章程不得不……”

趙元侃理解地點點頭:“那……”

“無任何不妥,更與案情無關,隻是些私人托付。”寇準道完,頓感自己是不是話太多了,難得有點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好在趙元侃倒似未在意:“信便由本王轉交吧。”

———

端拱元年,這一歲的年節,大宋朝廷上下過得沒有絲毫的歡慶氣氛。

太宗雷霆手段,秦王謀逆案,但凡牽連其中者,無一幸免,涉事官員輕者申飭貶官,重者獲罪流放,一時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最後,是襄王趙元侃站了出來,力勸諫太宗,才結束了這一場紛亂,不過也已鬧出了正月,年節算是徹底過去了。

宮人們將宮裏各處為節慶布置的紅燈籠、紅綢布等早早地撤了下來,宮裏看似一切恢複如常,其實又有些不同。往歲這個時候,出了正月,也正熱鬧,因李皇後的生辰日是二月初二龍抬頭,太宗以往必賜宴前朝後宮以賀,甚至去歲,還帶著李皇後出了皇宮,登上東京城裏那最繁華街市的高樓,與民同樂。

今歲宮裏一直未有任何動靜,倒是前兩日禦書房議事時,楚王趙元佐稍有提及,卻被太宗涼涼地看了眼,扔下一句“你倒是挺有孝心”,便沒了下文。其餘人皆聰明地噤聲,明白太宗這是還沒過去李皇後提議去金明池之事,盡管李皇後當日回宮便謝罪坦誠,她是被秦王妃設計了,後來秦王妃的認罪書也證實了此一點,不過太宗對她的冷落是顯而易見。李皇後倒似沒甚感覺,日日去給太宗請安,噓寒問暖,殷切伺候更勝從前。

前朝經過一番動**,官員們升遷貶黜,各衙各司終於慢慢步入正軌,按部就班,各司其職,那一場風波的影響在逐漸減小,消弭。隻是有一件看似不太緊要的小事,一直懸而未決,秦王那個患有狂躁之症的傻兒子究竟該如何處置?按說秦王犯的謀逆大罪,子嗣即便不獲死罪,也得是個刺字發配,然寶兒那個情況,根本不能這般處置,可若是將其養在皇宮裏,太宗是不想看到的,即便是在東京城裏,他也忍受不了。

襄王趙元侃再三請旨,太宗才將寶兒從查封的秦王府放了出來,遷到京城近郊的一處皇家別院。沒想到,三日之後,聖旨再下,秦王之子遷居房州。而同時跟著下來的另一道聖旨,則讓趙元侃措手不及,皇命逐劉娥出京城,永不得歸。

劉娥當初被賜鴆酒,活下來算是抗旨,然金明池她救了太宗一命,且能查出刺殺小皇孫的真相,抓住凶手,她也有功勞,太宗之前是默認了趙元侃的不求請功,至少功過相抵的說法,卻不知為何聖意會突然更改。趙元侃知曉聖旨之時,正在大理寺與寇準處理一些案件卷宗。如今趙元侃接替了秦王,任了開封府府尹,秦王任職期間懶政嚴重,有些本該移交大理寺的案子積壓在冊,新上任的開封府尹著實忙亂了一陣,才厘清了一團糟的內部事務,來做交接。

趙元侃一得知消息,一邊派人去攔下給劉娥傳旨的人,一邊便要入宮麵聖。寇準讓他稍安勿躁,至少要先弄清為何會有這道聖旨,依照寇準的猜測,或許與秦王妃留給劉娥的那封書信有關。

原來,秦王妃的那封書信中,她已知蓁女便是那個襄王雪天裏跪在文德殿前,冒死也要救下的劉娥,是以她求劉娥,看在在秦王府時,她待劉娥還算寬仁的情分上,多加照拂寶兒。其實,即便秦王妃不留如此遺言,劉娥也不會不管寶兒,畢竟她與那個孩子甚是投緣。寶兒被關在秦王府期間,劉娥就多次設法前去探望,給送些吃食,後來遷居去皇家別院,劉娥請趙元侃代為疏通看守,更是住進去照顧,為此趙元侃還半真不假地吃了醋。

趙元侃認同寇準的看法,緊皺了眉頭:“父皇現下,對任何有關四叔之事,反應皆有些過激。劉娥照顧寶兒,該是有心人在父皇跟前亂嚼舌根了,不過,此事可說她是受本王之托,父皇若要因此而降罪於她,委實說不過去。”

寇準不緊不慢地將手中的卷宗收起來:“殿下,你有多久沒回襄王府了?”

趙元侃神色一滯,旋即明白了寇準言下之意。

郭清漪一直拒見劉娥,趙元侃還試圖從中調和,不過郭清漪隻說了一句,她不幹涉趙元侃和劉娥之事,即便趙元侃想將劉娥接入府中,她也無異議,然任何人不能強迫她見劉娥。劉娥幾次登門拜訪,皆吃了閉門羹,遂也識趣,不再去打擾郭清漪,自然依照她的性子,也不可能就此住進襄王府。她和蘇義簡在東京城中租了個小院,暫時居住,而趙元侃便成了那裏的常客。隻是若說趙元侃因此沒回襄王府,也有些冤枉他了,秦王案子的善後,剛接手的開封府,讓他忙得是通宵達旦多日,有時便直接在府衙安歇了。可他到底是會抽時間去探望劉娥,也的確沒怎生回過襄王府近來。

趙元侃煩躁且氣惱,他知曉郭潘兩家皆不好相與,可說到底劉娥不過無背景無身份一弱女子,哪裏值得他們如此針對。寇準欲言又止,咽回了喉間那句襄王的偏愛便是劉娥最大的倚仗,見攔不住趙元侃,隻好叮囑他,哪怕是為了劉娥好,入宮也切勿再頂撞,惹惱太宗。

然,或許真的是事涉劉娥,趙元侃總會失去素日的冷靜。那道聖旨確實是因劉娥照顧寶兒一事,以及郭潘兩家的施壓。

“父皇,劉娥從未做錯任何事!皇孫之死,根本與她無關,然她卻被賜下鴆酒,死而複活,她以德報怨,金明池叛亂,她拚死為父皇擋下一劍,當初在保州邊境,她也救過兒臣的性命,可我皇家便是這般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嗎?!父皇便非要逐她出京城,看著她顛沛流離嗎?!且不說她不求名分地跟著兒臣,隻想在這京城裏活下去,她也是大宋的子民,是父皇的子民,父皇這是對自己的子民,趕盡殺絕嗎?!”

“你住口!”

“砰!”一塊青玉鎮紙狠狠擲來,砸向趙元侃,他不閃不避,鎮紙砸在了他額頭上,瞬間有血湧了出來。

那青玉鎮紙掉落在地,染了血跡。

龍案後太宗氣得麵目猙獰。

禦書房內,一時氣壓極低,王繼恩和兩個伺候的內侍已嚇得跪伏了下去。

趙元侃依舊直挺挺地跪著,那臉上的血珠越來越多,看著有些可怖,他似感知不到疼痛,隻一雙眼睛愈發雪亮而倔強地回視著太宗。

“父皇讓兒臣住口,兒臣也要言!若劉娥所受的這一切,皆因兒臣,父皇以為將她趕出京城,她與兒臣便能一刀兩斷,兒臣便能放下?忘記?那兒臣在此,也明確地答複父皇,不可能。”

“你威脅朕!”太宗一字一句似自齒縫間擠出,“趙元侃,光憑你這幾句話,朕如何懲罰她皆不過分!光憑你因她來忤逆於朕,朕便有要她死一千次,一萬次的理由。”

趙元侃渾身一震:“父……”

“你再多言一句,朕立刻下旨,再將她處死!”

太宗緩緩立起來,王繼恩即刻爬起來伸手相扶,被太宗揮開了,他一步步走近,那目光沉沉,帶著令人心悸的狠辣,俯視著趙元侃。

“你不是言,她是朕的子民嗎,她把朕的兒子變成這般,朕便是做一回暴君又如何!”

趙元侃咬緊了牙冠,神色緊繃,胸膛不住地起伏。

“還有,你給朕記住,朕不是隻有你一個兒子。”

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太宗大步離去,內侍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很快禦書房內,僅餘下趙元侃一人。

趙元侃狠狠閉眼,頹喪地跪坐了下去,抹了把快糊住眼睛的鮮血,滿手的淋漓粘稠,如同那後背衣衫下出的汗,有風自門外吹進來,他打了個哆嗦,已是三月的氣候,他隻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