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終是離開了東京城,君命難違。

不過她並不是一個人走的,她是跟著護送寶兒去房州的隊伍一起離開的。說是隊伍,一行也就七人,兩個護衛,劉娥帶著寶兒,還有秦王妃曾經的貼身侍女萍兒,以及李婉兒,外加一馬車夫。

劉娥在京城裏暫住時,趙元侃為了照顧她,便將李婉兒送了去。對於此事,郭清漪沒甚意見,而李婉兒也想跟著劉娥。本來劉娥覺得李婉兒在襄王府,雖可能會受點委屈,但至少比跟著自己吃苦要強,然李婉兒怎生都不回去,還言即便劉娥不帶她,她也會跟著。劉娥拗不過她,隻得帶著兩弱一小,上了路。

那十裏長亭,新綠嶄露。

趙元侃騎馬飛馳而來的時候,劉娥他們的馬車已在官道上成了一個小黑點,快要消失。他提韁便要追上去,卻被長亭裏一身青衫磊落人影喚住了。

趙元侃這才注意到,那孤身一人而立,目光幾許惆悵寥落望著官道盡頭的蘇義簡,他不禁一怔,蘇義簡竟沒有跟著劉娥離開。

蘇義簡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趙元侃,似明白他所想:“還有十餘日,便是今歲的春試。”

趙元侃道:“你要參加?難怪平謀逆案論功行賞,你拒絕了朝廷的賜官。”

蘇義簡拱手:“草民沒有任何州府的引薦貼,還望殿下襄助一二。”

趙元侃道:“這個簡單,本王隨後寫一封引薦貼,你拿著去禮部即可。”

蘇義簡作揖:“多謝殿下。”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趙元侃一直不時地望著官道遠處,匆匆道完,便又要走。

蘇義簡再次攔住:“殿下要去追草民的嫂嫂?”

趙元侃看著扯著韁繩的蘇義簡,默認。

蘇義簡道:“追上了呢?”

趙元侃微皺了下眉:“本王不能讓她便這般離開。”

蘇義簡道:“殿下,你禦書房再次觸怒官家之事,已傳遍朝野,此時你將草民的嫂嫂追回,隻會讓她更難堪,更難做。”

趙元侃的臉色難看起來:“她回不來,本王跟著她去便是,這東京城,誰愛住誰住,甚榮華富貴,甚天潢貴胄,本王皆可拋卻。”

蘇義簡似是無奈地搖搖頭:“那殿下便是在將草民的嫂嫂往死路上逼。”

“你!”趙元侃臉色沉到了極致。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草民有言錯嗎?!”蘇義簡根本不懼趙元侃的怒氣,平靜地望著他,“殿下可做情種,帶著草民的嫂嫂私奔,可你們能長長久久的兩廂廝守嗎?!天子雷霆一怒之下,你是皇子,為了這點事,怎生都不會被殺,可草民的嫂嫂呢,你的父皇,當今的官家,可還能再容她多活半刻?!”

趙元侃瞪著蘇義簡,那握著韁繩的手攥得死緊。

兩人隱隱對峙。

半晌,趙元侃終是緩緩鬆開了手,一股疲憊自心底而生。

那官道遠處,小黑點已徹底消失在了盡頭。

“殿下,”蘇義簡語氣莫名,“你真想她回來,終有一日,她會回來的。”

趙元侃心中一動,轉頭看向神色莫測的蘇義簡:“你為何留下?”

蘇義簡知曉,趙元侃要聽的不是他剛回複過的答案,不過他也不避諱,坦然地與趙元侃對視。

“因草民知曉,她會為殿下回來,草民為她留下。”

趙元侃微微眯縫了一下眼,他須臾間便明白了蘇義簡的言下之意,劉娥之所以能這般輕易地被支配命運,隻因命如草菅,能因郭潘兩家的施壓便被趕出京城,隻因孤身弱女無依無靠,既然注定她此生會與趙元侃這個天潢貴胄糾纏,那麽她還需要很多。

蘇義簡給不了這個“很多”,然他願拚盡全力以略盡綿薄之力。

趙元侃心中陡生內疚,他沒有蘇義簡考慮得周全,從來是天之驕子眾星拱月,讓他忽略了劉娥一介孤女,要走到他身邊,需怎生的斬荊披棘,怎生地跋山涉水!這一次的離開,劉娥又有多少的不舍,多少次夜裏肝腸寸斷,不敢當麵與君別,隻餘紅豆贈相思。

趙元侃深吸了口氣,自懷中摸出一個無甚紋樣卻繡功甚是精致的香囊,那是劉娥留給他的。

“蘇先生此後在京中有任何需要本王之處,盡管開口。”

蘇義簡淡淡地看了眼趙元侃手中的香囊,揚眉一笑,也不推辭:“草民會盡力高中,不讓殿下失望。”

說罷,蘇義簡走去一邊牽自己的馬。

趙元侃複望了望官道遠方,一提韁繩,調轉了馬頭,與蘇義簡一前一後,朝城中馳去。他輕輕撚了撚了香囊,小心地收回了懷中,那裏麵有兩粒紅豆,還有一首劉娥以簪花小楷書下的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

因一行人裏多是婦孺,劉娥他們的行程並不快,起初兩個護衛還很不情願,然沒過兩日,襄王安排了一支王府的侍衛隊來護送,倆護衛再也不敢多言。如此便走走停停,直到四月底,才終於來到了房州。

寶兒雖是叛王的兒子,卻是個癡兒,房州的知州自不放在心上,亦不待見,從始至終連麵也沒露,隻安排了個師爺在衙門等候,劉娥他們到了,隨便敷衍了幾句,便將他們帶去了城中一處僻靜的宅子,道秦王之子此後在房州便居於此處。

侍衛隊的侍衛長淩飛,一直是襄王的貼身侍衛,知曉劉娥在襄王心中的分量,見宅子簡陋,甚至有些破敗,便要去尋知州討個理,被劉娥攔下了,且劉娥覺得既然已到了房州,淩飛他們的任務已完成,該回京了。

那倆朝廷派的護衛,與知州府交換了文書,已打道回府了。

淩飛卻道:“王爺的意思是,我們這些人,以後便跟著姑娘了,姑娘去哪裏,我們去哪裏。”

劉娥道:“這是要,監視我?”

淩飛一下半跪了下去:“不敢!王爺是要我們,聽憑姑娘吩咐,不是要,沒有……”

劉娥打斷:“難道他沒有讓你們隨時匯報我的行蹤?!”

淩飛一噎,二十五六的青年,一時麵色漲紅。

李婉兒在側小聲道:“姐姐,王爺也是關心你才……”

劉娥看了眼李婉兒,她立馬噤聲。

劉娥思忖,寶兒畢竟是秦王之子,有禁軍侍衛在側也好,伸手虛扶了下淩飛:“起來吧,淩將軍。”

淩飛窘迫地:“小的不是甚將軍,隻是王爺的侍衛,姑娘喚我名即可。”

劉娥點點頭:“好,那我也不與你客氣,淩飛,既然王爺讓你匯報,我也不為難你,隻是有一條,他讓你聽我的,你也得聽。”

淩飛沒怎生聽懂,遲疑地點了下頭:“小的……聽姑娘的。”

劉娥示意了下甚是寒酸的四周:“這事,便不用告知王爺了。”

淩飛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是,姑娘。”

待淩飛退下,李婉兒抿唇一笑。

“姐姐,方才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原來你是不想王爺擔心啊,”說著,李婉兒不由又不滿起來,“這個蔡知州也夠膽大的,寶兒畢竟是秦王之子,他怎可如此輕慢!且還有姐姐……”

“好了,”劉娥打斷,安撫地拍了拍李婉兒的手,“去收拾咱們的行禮,把筆墨給我找出來?”

李婉兒道:“姐姐要筆墨作甚?”

劉娥道:“反正淩飛要傳消息給王爺,咱們也到了房州,我該也給王爺親自說一聲。”

李婉兒一臉促狹地瞅著劉娥:“姐姐要寫甚?相思嗎?是該親自傾訴呢。”

“你找打是不是?!”

兩人正鬧得歡,隔壁突然傳來寶兒的一聲驚叫,兩人神色一頓。

“去瞧瞧寶兒!”劉娥疾步朝外行去。

寶兒沒甚事,隻因初到陌生環境,不適應,萍兒要給他換衣洗澡而鬧騰。

如今劉娥與寶兒溝通已很順暢了,她很快便哄得寶兒乖乖聽話。隻是寶兒狂躁之怔發作之時,誰也不認,劉娥被推得撞了下桌角,腹中一時疼痛,想忍忍便過去了。

李婉兒不放心,讓淩飛請了大夫來,一瞧之下,劉娥竟然懷妊了。

這對劉娥而言,簡直是天大之喜訊,她欣喜激動得眼眶瞬間便紅了,纖指微微顫抖地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她曾小產,閔婆婆言她傷了經脈,受孕很難,沒想到……天可憐見啊!或許真的是蒼天不負她與趙元侃的這一段情!

然,劉娥在給趙元侃寫信之時,卻猶豫良久,終是打算暫時不將此事告知趙元侃,還特意叮囑淩飛,不能透露。

淩飛雖很替他家王爺高興,甚至還想到了官家那道得嫡子入主東宮的聖旨,可再思及前一個小皇孫之死,便很是理解劉娥的做法,再是密信也難防消息走漏,於是決定等到哪日親自麵見王爺,再把這個喜訊相稟告。

李婉兒和萍兒,也是和淩飛一般的想法,劉娥腹中所懷,很有可能是襄王的嫡子,幹係重大,絕不能讓有心人生亂。是以,此事隻能由他們幾人知曉,不能再外傳。

劉娥見他們謹慎又小心地如同密謀大事,商議著如何保密,如何更好地照顧她,劉娥既覺得有點好笑,又很暖心。其實她不告知趙元侃,有他們顧忌的原因,然更多的,是擔憂趙元侃,她太了解至情至性的襄王了,現下是勉強按捺住,若一旦知曉她懷妊了,定不管不顧地奔來房州。

想象著趙元侃知曉這一消息的欣喜模樣,劉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眼中溫柔繾綣,在心中輕輕道:“三哥,我想你了!你知曉嗎,我們有孩兒了。”

———

此時的京中,也有兩件大事發生。

今歲的殿試放榜,蘇義簡一甲三名,進士及第,高中探花。

初夏時節,百花次第綻放,那花香暖風熏然,汴河兩岸,滿樓輕衫薄袖招,文人士子薈萃。

蘇義簡與同屆的狀元郎,還有榜眼,頭戴簪花,打馬禦街前,引得東京城裏萬人空巷爭相看,端的是青年才俊,意氣風發,一時成為京中多少閨閣女子的夢中郎。

太宗親賜瓊林宴,百官相賀。

蘇義簡終是憑著自己的能力,正是踏入了仕途,他沒有和狀元郎、榜眼,同入翰林院,反而請旨去工部做了一名小小的員外郎。他這般不拘泥於詩詞文賦,不貪戀安逸富貴,甘心為朝廷辦實事,且前還有救駕之功,是以太宗對蘇義簡甚為賞識。

遠在房州的劉娥得聞喜訊,親釀了一壇花雕酒,快馬送入京中以賀。

當夜,蘇義簡和趙元侃便對酌至月升中天,兩人皆是醉意醺然。

“殿下何時出發去邊境?”蘇義簡問道。

“後日吧。”

“這般快?!”蘇義簡不由詫異,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趙元侃看了蘇義簡一眼:“蘇先生有話不妨直言。”

蘇義簡便直接道:“可是因京中流言?”

趙元侃微怔了下,旋即一笑:“是,也不是吧。”

兩人所說的流言,便是因京中發生的第二件大事所起,許王趙元僖的侍妾張氏診出身懷有孕。張氏是小官吏之女,出身不高,卻備受趙元僖寵幸,正室許王妃李夫人入王府幾年,一直未有所出,張氏與李夫人素來不睦,這下倒是先有了喜訊,且她也是個機靈的,懷妊始終隱瞞著,直到如今六七個月,胎象穩固,胎兒長大,才公布了出來。趙元僖喜不自勝,當即向太宗請了旨,正式納娶了張氏為側妃。此事自然在許王府引起了一番暗流湧動,而更激烈的暗潮洶湧則在朝堂。

太宗那道立儲聖旨,早已昭告天下,那時襄王妃即將臨盆,太宗想立誰為太子,幾乎人人心知肚明。後麵一係列的事發生,襄王失去了入主東宮的機會,更因劉娥,與太宗兩父子的關係變得微妙,然平秦王叛亂,接替開封府尹,似乎襄王這個皇子並未失去君心,且還有郭潘兩家幫襯。可君無戲言,聖旨便是聖旨,若許王府先得了嫡子,許王便是東宮之主,是以朝堂上的風向悄無聲息地變了。

許王府近來是門庭若市,不少的臣工都登門以賀許王納新,側妃娘娘有喜。前兩日張氏去了趟相國寺進香祈福,據說遇上了遊方的大師,大師為她卜測一卦,算出她所懷乃男胎之象,此事被大肆渲染,傳遍東京城的大街小巷,似乎大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太子已誕生。

另一邊廂,襄王的擁躉者們,如郭家,潘家等,自是坐不住了,襄王府的門檻近些日子亦快被踏破,他們一邊懇請襄王於嫡子一事上用心,一邊急著要襄王未雨綢繆,若許王捷足先登,須得先商議出個對策。趙元侃不勝其煩,不是拖著寇準出去騎馬喝酒,便是躲去蘇義簡的新住處與他博古論今、通辯史事,倒似對爭儲一事不甚上心。

如此可更是急壞了一眾支持者們,眼看著朝堂之上,襄王和許王兩股勢力明爭暗鬥,日趨激烈。前幾日,戶部上報有一批糧草要運往北邊邊境,襄王當即請旨,願押送糧草北上。此舉讓不少人錯愕,紛紛猜測襄王是否要急流勇退,退出這一場儲君爭奪。太宗準了襄王所請,又跟著下了一道聖旨,襄王此去邊境,不止押送糧草,更要代天巡狩四境。

“此去北邊,巡視完邊境各州府,至少要耗去兩三月,再下南方得到七八月份了,那時正值盛夏酷暑時節,今歲自入夏以來,連著下了好幾場暴雨,南方向來多雨水,怕是會有洪澇,本王想早些巡視黃河沿岸的州府,是以盡快出發為上。”趙元侃解釋為何會很快北上。

蘇義簡眯著一雙醉紅的雙眼,端量著趙元侃半晌:“殿下,下官忽而想起嫂嫂曾言過的一句話。”

趙元侃微怔:“鶯兒?”

蘇義簡打了個酒嗝:“嫂嫂言,殿下文武雙全,堪當儲君大任。”

趙元侃反應了反應,聲音發澀地:“她,她是這般以為的!”灌下一口酒,望著那皎潔的明月,“不知她在房州近來可好?!”

“下官還以為殿下……”蘇義簡莫名地挑了下唇角。

趙元侃並未收回目光看他,卻似知曉蘇義簡要言甚:“你以為,本王急著出京,是尋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繞道去房州。”

蘇義簡自嘲地搖頭輕笑,隨即踉踉蹌蹌地起身,朝著趙元侃長身作揖。

“殿下仁善,胸懷天下,顧念黎庶民生,蘇義簡甚是敬佩,願追隨輔佐殿下,鞍前馬後,但憑差遣。”

蘇義簡醉得腿腳發軟,一俯身便跪了下去,他也就伏在了地上,對著趙元侃慎重許諾。

趙元侃見狀,忙伸手要去扶蘇義簡,哪知他亦醉得不輕,搖搖晃晃地一動也跪了下去。

“能得蘇先生此諾,元侃幸甚!”

趙元侃說著,也朝蘇義簡長身拜了下去,同樣地莊重承諾。

“本王必不負先生。”

那皓月當空,映著亭子一對互拜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