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壩之上正鬧得不開交,驀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那雨聲,片刻便馳近了,一行七騎,正是趙元侃到了。

堤壩之上,又有三名水官被砍了頭。

王禾已是目眥欲裂,幾近失去理智:“許王,你這是在給真正的貪贓枉法之徒遮掩,我看你們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身為皇子,如此行徑,官家不會饒過你!老天有眼,河神在上,更不會放過你!枉死的冤魂會日日夜夜糾纏你……”

“唰!”趙元僖被罵得怒火中燒,一把抽出了腰間佩劍,滿臉狠厲地步步走向王禾:“本王倒要看看,是誰不繞過誰!”

王禾也不知何處來的氣力,猛得掙開了禁錮自己的侍衛:“不勞你動手,我王禾以命祭祀河神。”

說著,王禾轉身便要跳入洪流。

趙元僖卻還不放過他,冷血地一劍擲了過去。

“叮!”“哐!”兩聲,又兩柄劍飛了來,一柄撞開了趙元僖的劍,一柄插在了王禾腳下,堪堪阻止了他下躍的身形。

眾人驚愕地回頭,隻見趙元侃一行匆匆奔上了堤壩,走在最前的趙元侃麵色尤為地冷肅。

趙元僖眯了眯眼:“元侃?!”

趙元侃大步奔近,見那地上血水和泥水混合流淌得到處都是,幾具無頭的屍體倒在決口處,餘下的水官們個個麵無人色地被按著,狼狽不堪,河工們敢怒不敢言,場麵簡直是一團糟。

“二哥,你在作甚?!”趙元侃的臉色極度難看。

趙元僖輕嗤一聲:“襄王殿下到了,來得可真是時候,沒見本王正在懲治貪官嗎。”

水官和河工們皆憤怒地瞪著趙元僖,也吃不準這新到的襄王殿下是個甚脾性,因此無人開口。

“待本王殺盡了這些貪官,再與你敘話。”趙元僖隨意地揮揮手,示意劊子手繼續。

“住手!”

劊子手剛舉起刀,蘇義簡撿起地上方才打掉趙元僖劍的佩劍,直指著他。

“唰唰唰!”一片抽劍之聲。

趙元僖的侍衛見狀,皆抽出了劍。

幾乎同時,趙元侃的人也拔劍護住了他。

雙方對峙。

趙元僖陰惻惻地道:“你這是何意?”

“此話該我問二哥,你是來治水的,還是來殺人的?”趙元侃強壓著滿腔的怒意。

趙元僖道:“冤死如此之多的百姓,皆是他們治水無能所致!”

趙元侃道:“自古以來黃河水患皆沒治住,天下同難,為何偏偏他們就有罪?!聽聞你一到,便綁了這些水官來問罪,你怎可不問明原由便亂殺無辜!即便他們有罪,你查證了嗎?證據在何處?”

“你!”趙元僖氣噎,“你便是要與本王作對是嗎?!”

“二哥!”趙元侃沉聲道,“治水當前,我們先同心協力堵上了這決口,再論其他,可好?”

“本王一定要先殺了他們呢?閃開。”趙元僖接過侍衛撿起的劍,明晃晃的劍尖指向趙元侃。

“父皇囑我三人同權,我無權命令你,可你也無權讓我閃開。”趙元侃無懼無畏地迎著趙元僖的劍尖。

氣氛再一次僵持。

那些河工們,有兩三個膽大的,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趙元侃身後,漸漸地,越來越多的河工站了過去。

趙元僖身邊的侍衛,皆微微色變,不斷地偷眼瞅他的神色。

這時,那巨浪一個又一個地掀過來,衝擊得堤壩隱隱晃動,在場的每一個人人都更惶惶然。

“二哥!”到底是趙元侃顧全大局,先退一步,抬手按上了眼前的劍尖,語氣懇切地,“先治水吧!若洪災泛濫,你我二人皆會被父皇治罪。”

趙元侃的最後一句話倒是讓趙元僖一個激靈,何況這腳下堤壩似岌岌可危,他也不想死在這。

趙元僖不甘地重重一聲冷哼,終是收起了劍:“今日便給你一個麵子,不過這些貪官,腦袋都是暫存。”

趙元侃道:“我會查明事實,給二哥一個交代。”

趙元僖冷冷地環視一周,才帶著他的人,轉身朝堤壩下走去。

趙元侃上前,拔出插在王禾身前的佩劍:“王大人……”

“殿下!”趙元侃方一開口,驚愕在原地良久的王禾終於回過神來,一下跪了下去,痛哭出聲,“求襄王殿下為下官們做主,冤枉啊……”

有了這一開始,水官和河工們也紛紛跪倒在地,求襄王昭雪。

趙元侃朗聲道:“諸位,若有冤屈,本王定會查明,還大家一個公道!現下,還請同心同德,與本王一道全力治水!”

———

已七日了,天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難以縫補,那傾盆的暴雨時斷時續,黃河之上濁浪排空,已成肆虐之勢。

除了先前的那處決口,洪水又衝開了幾處。

襄王自上了堤壩,便沒回過營帳休息,一直帶著水官和河工們四處堵漏塞缺。楚王是那日午後到的,將劉娥安置在他的臨時營帳,倒是上堤壩幫了襄王三日。那時許王也在,兩日後便尋由頭要查水官們的貪汙罪證,入了滑州城,再沒出現。緊跟著,楚王以安置災民為由,退了下來,雖未離開決口前線,卻再也沒上堤壩。

劉娥帶著寶兒和萍兒,七日來一直居在楚王的營帳內,一則是楚王軟硬兼施地不準她離開,去見趙元侃,二則她也不想此時讓趙元侃知曉她在這危地,而分心。

萍兒掀開營帳簾子,自外麵進來,脫掉那遮雨鬥篷,露出緊緊護在懷中的一隻粗碗,裏麵有三個看去甚是粗糙的菜餅子。蹲在角落玩螞蟻的寶兒抬頭一看,奔過來搶了一個菜餅子,便直往口裏塞。

“慢點吃,小心噎著。”萍兒輕輕拍了拍他的小腦袋,哄了兩句,隨即將剩下的菜餅子端去給案前的劉娥。

劉娥正在研究一幅水係地形圖,沒怎生注意到萍兒回來。

萍兒將粗碗放到案幾之上,咬著下唇頓了片刻:“姑娘,我們還是去找襄王吧。”

“唔。”劉娥看得專注,隨口應了聲。

萍兒又將那粗碗端回了手中:“襄王便在前方的堤壩上,我不信楚王還能真讓人攔著,且我們還有淩飛啊,或者姑娘你讓淩飛偷偷去給襄王送個信,王爺定會來救你……”

萍兒的絮叨終於引起了劉娥的注意,她一抬頭,便見萍兒一張小臉都快皺到一起了,氣呼呼地撅著嘴。

劉娥忙道:“發生了何事?誰惹你了?”

“姑娘你看,”萍兒委屈地伸手將粗碗捧給劉娥看,“我去領食物,楚王的人便給我這些,你有孕在身,怎能吃,吃這幹巴巴硬邦邦的菜餅子,我看楚王明擺著就是故意的,克扣我們的口糧,他居心不良,定是不想姑娘腹中的小皇孫好好長大。”

“小婢子胡言亂言甚呢!”趙元佐不悅的聲音陡然響起,緊跟著人便進來了營帳。

萍兒嚇得臉色一白,連忙躲去了劉娥身後:“見,見過楚王殿下。”

趙元佐輕哼了聲,示意了下跟在後麵的符毅。

符毅上前,將裝著兩隻白麵饅頭的碗放到了劉娥麵前。

旁邊狼吞虎咽吃著菜餅子的寶兒,頓時停止了咀嚼,兩眼放光地盯著那白麵饅頭,卻懼於趙元佐的存在,而不敢動。

劉娥拿起一隻白麵饅頭,遞了過去:“寶兒。”

寶兒立刻歡天喜地地接過,一口咬下了三分之一,直衝劉娥樂。

趙元佐不鹹不淡地:“你倒是很討小孩喜歡。”

劉娥不自覺地撫了下高聳的腹部,低頭,那眉眼有一閃而過的溫柔,她拿過萍兒手中的粗碗,又看了看白麵饅頭。

劉娥道:“這是殿下的口糧吧。”

“災民太多了,”趙元佐道了句,算是默認了,歎了口氣,坐了下來。

劉娥卻拿起那菜餅子要吃。

趙元佐一把奪過去,摔在案上,沒好氣地:“讓你吃便吃,免得日後三弟知曉了,還道本王不給他的女人飯吃,想餓死他矜貴的兒子。”

萍兒也忙將菜餅子拿開:“姑娘別吃這個。”

“嗬,”趙元佐又是一聲冷笑。

劉娥輕笑了下,倒也不客氣,拿起白麵饅頭,掰了一小塊放進口裏,細嚼慢咽,又看向攥著菜餅子的萍兒:“那便委屈你吃菜餅子,趕緊多吃一點,待會咱們要趕路。”

“哦,”萍兒咬了一口菜餅子方反應過來劉娥言了甚,“趕路?趕甚路?”

“你要去哪裏?去找三弟?”趙元佐聞言,皺起了眉,涼涼地,“上堤壩幫他堵決口啊。”

劉娥淡淡地瞥向趙元佐:“殿下今日又沒上堤壩吧。”

趙元佐有點訕訕,輕咳了一聲:“堤壩上有三弟指揮,本王坐鎮此處,安置災民。”

劉娥點點頭:“官家派三位皇子同來治水,襄王四處衝鋒陷陣,堵漏塞缺,七日七夜沒下堤壩,楚王安置災民,許王在城中查貪官,三位皇子分工協作,配合得挺好。”

“你!”趙元佐被噎得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災民不需要安置嗎!都衝到前方去,水堵住了,後方亂了呢!”

劉娥微嗤了下,抬眸看向趙元佐,眼神清亮:“衝在堤壩上那個人,隨時有可能被洪水奪去性命之人,是你們的三弟,楚王殿下,還有那個一來便殺水官耀武揚威夠了,便躲去不知城中哪裏找樂子的許王殿下,你們可曾想過,上去把他換下來歇一歇,七日七夜了,他便是鐵打的也熬不住吧。”

趙元佐沉了臉色。

劉娥續道:“楚王殿下,不要講甚冠冕堂皇的理由,安置災民,你每日去了災民安置區幾趟?又有多少時候是賦閑在營帳裏的?你若用心做事,災民又豈會都隻能吃硬邦邦的菜餅子了?!”

“你一個女人清楚甚?!”趙元佐怒道,“災民眾多,運來的口糧就那些,本王要保證所有人……”

“是以你為何不去與許王交涉?!與附近州府的知州交涉?!想辦法解決口糧問題,還有住處,”劉娥冷冷地打斷,“這幾日我都有去災民安置區,很多人還睡在雨裏。”

趙元佐的臉色已相當之難看了。

劉娥咽下最後一口饅頭,立了起來,氣勢竟隱隱壓了坐著的趙元佐:“楚王殿下,你捫心自問,若不是此處靠近決口,一旦襄王堵上了洪水,這份功勞便是你們共有,隻怕你早便學許王,尋個由頭躲得遠遠的了。”

說罷,劉娥也不再理會趙元佐,看向因劉娥對趙元佐一番慨然斥責而嚇傻的萍兒,“我們走吧。”

萍兒愣愣地點頭,牽過寶兒便跟著劉娥往外走。

趙元佐終於反應了過來,怒喝:“符毅,把他們攔住,本王看誰敢走。”

符毅當即攔在了營帳門口處。

劉娥歎了口氣,回身幾步走到案幾前:“不止我們要離開,楚王殿下,我勸你也盡快走,當然,你若是能帶著那些災民們後撤,則更好,此事我已讓淩飛去通知了襄王,不過災民之事,是你楚王殿下負責,該是更熟練。”

趙元佐有點發怔:“你,你此言何意?”

劉娥示意了下桌上的水係地形圖,又拍了拍旁邊的水利誌:“那決口襄王堵不住的,他把周圍衝開之處全堵了,若沒有這幾日不斷的暴雨,或許還可一搏,然按照現下這個降雨量,大決口必被衝開,這裏必被淹沒。”

“你,你所言,可是真的?!”趙元佐霎時慌了神,忙扯過水係地形圖細看,卻一時哪裏能看明白。

劉娥道:“我不知襄王那裏堵得如何,他該是有分寸,不過殿下,你早做準備吧,”頓了下,又忍不住加了句,“若楚王殿下你此前多用點心……”

劉娥不無失望地搖搖頭,轉身複朝外走去,這次符毅沒再攔他們,因趙元佐已在那邊大喊。

“符毅,快請李大人過來。”

———

一袋袋的泥沙被扔下去,那大決口的確比先前小了不少。

王禾還扯著嘶啞的聲音,在指揮河工們將沙袋一層層鋪在堤壩上以加固。

一個披蓑衣戴鬥笠的身影蹲在那堤壩邊沿,正觀測水位。忙亂中的王禾轉眼瞥到,忙奔了上前。

“殿下!”王禾激動地喊了聲,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其身前虛攔著,“您蹲在此處危險啊!”

那身影回頭,正是趙元侃,他眼下烏青隱隱,兩側臉頰明顯消瘦了下去,倒是眉眼顯得愈發鋒利了,此時眉峰蹙著,更有一股淩厲銳氣逼人。

“讓河工們都停下來。”

“啊?”王禾一愣。

趙元侃起身,望著那如受驚的野馬群,一次次瘋狂地衝擊著堤壩的狂潮,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斷然道:“不能再堵了。”

“殿下!”這時,蘇義簡冒雨衝上了堤壩,他撐著一木柄大黑傘,近了連忙擋在趙元侃頭頂,自懷中掏出一幅地圖,“水係地形圖來了。”

趙元侃展開地形圖,飛快地順著黃河沿岸州府查看:“我們現下這裏,危及的是滑州和澶州,若再強行堵下去,前兩日封住的決口必再次被衝開,那,韋城,通利,德清,皆會遭殃。”

蘇義簡道:“這幾個地方,地勢都不高。”

“滑州……和澶州……”趙元侃手指不斷在這兩個州府間來回滑動。

“是滑州。”

蘇義簡和趙元侃幾乎異口同聲地道出,一般沉重的眼神對視了一眼。

王禾也明白了倆人之意:“洪水若從此傾瀉而下,困得的確是滑州。”

蘇義簡道:“城中百姓上千,一時根本遷不出去!且近來災民大多入了這兩城。”

趙元侃目光沉熾,看了看那烏沉沉的天際,伸出手去,轉瞬便是半捧雨水:“立刻讓所有人停工,帶著災民入……滑州。”

“殿下!”蘇義簡心中一緊。

趙元侃聲音鏘然:“此處距離滑州最近,沒有別的選擇!若所有人撤下堤壩,照這雨勢,至多兩個時辰,我們現下所立之處,將是一片汪洋。”

蘇義簡憂心忡忡地點點頭:“災民裏老弱婦孺眾多,到不了澶州。”

王禾忙道:“殿下,下官立刻傳令下去。”

王禾匆匆施了一禮,轉身跑去安排河工和水官撤退。

蘇義簡道:“殿下,我去把馬牽過來。”

“先去災民區。”趙元侃隨著蘇義簡一道疾步朝堤壩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