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侃和蘇義簡方下了石台階,一陣馬蹄聲陡然響起,雨中一人騎馬疾馳而來,後麵還牽著一匹空馬。

“殿下,”那馬上之人跳下來,正是淩飛,“卑職參見殿下。”

“淩飛?!”

趙元侃和蘇義簡皆詫異不已:“你為何出現在這裏?!”

兩人不約而同地問出口,同時不禁看了看淩飛後麵。

淩飛道:“姑娘讓卑職來請殿下,還有蘇大人,盡快入滑州城。”

“鶯兒來了?!”趙元侃一驚:“她人在何處?”

淩飛道:“卑職來時,她還在楚王營帳中,不過現下該是已離開了。”

蘇義簡不由急了:“離開?又去了哪裏?”

“這……她未相告,卑職忘問了,”淩飛慚愧地,“她說大決口堵不住了,讓卑職來找殿下,卑職一急,是以……對,姑娘定是已去了滑州的,她讓卑職帶一句話給殿下。”

“講!”趙元侃急道。

淩飛道:“姑娘說,她在滑州城等殿下。”

片刻的功夫,雨水似飄落得更急了,那雨霧彌漫,聽了淩飛轉告之言,趙元侃目光深沉難辨,他大步上前,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扯馬韁繩,方向依舊是災民區。

“殿下!”蘇義簡喚了聲,也忙上了另一匹馬,順手將淩飛也拉了上去。

“先去災民區。”雨中,趙元侃的聲音不容置疑。

蘇義簡應了聲,縱馬跟了上去,又衝淩飛道:“路上說說,你們是怎生會與楚王在一起的。”

———

滑州知州府衙,後堂。

那絲竹聲聲漫,舞姬身段柔軟如春風扶柳,水袖裙裾翩然。許王趙元僖斜臥榻上,純釀佳肴伺候在側,更有美人捶肩捏腿。

外麵急雨如注,洪災泛濫,他倒是醉臥溫柔鄉。

驀地,一陣倉皇的腳步聲響起,滑州知州劉庸急切地奔了進來。

“殿下,”劉庸狼狽地繞過那飛揚的水袖,撲跪到榻前,“災民入城了。”

趙元僖就著美人的纖手飲下一口酒,才睨了劉庸一眼:“每日不都有災民入城嗎,有何大驚小怪的。”

“不是,這次不同以往,”劉庸急道,“是襄王下的令,命人將城外所有安置區的災民,全部遷移入城中,龍門那邊堵不住了,洪水很快會淹過來。”

“你言甚?!”趙元僖驚得一下坐了起來,打翻那酒盞。

趙元僖跟著劉庸來到南城門口,被眼前的人山人海著實嚇了一跳,而當他們艱難地擠過人群,登上城樓,向外一望,那是人頭攢動,災民從四麵八方,如潮水般朝這邊湧來。

趙元僖震撼地:“怎,怎會有如此之多的災民?!”

劉庸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五六個安置點呢,該是都聽說洪水堵不住,往城中奔命來了。”

“本王的好三弟啊!這便是他堵得洪,治得水!”趙元僖磨了磨牙。

劉庸也滿腹的抱怨:“太多災民入城,下官這滑州,根本容納不了啊!不然也不會在城外設那麽多安置點了,這統共得有好幾百吧,吃甚?!住在何處?!災民可沒幾個善茬,若是鬧將起來……”忽而觸到趙元僖不耐煩瞥來的一眼,他便是一噎,咽了咽口水,悻悻不已,“下,下官說的也,也是實……”

“關城門!”趙元僖猝然一聲斷喝。

劉庸一個激靈,抬頭見趙元僖神色有異,忙順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下一瞬,幾乎是腿腳發軟。

那遠方天地交接處,隱隱可見一條粗壯的黃色波浪沿著地平麵,莽莽蒼蒼,鋪天蓋地,朝著滑州城迅速移動而來。

波浪之前,七八騎飛奔。

城樓下的災民已發現了異常,哭天搶地,瘋狂地朝城門裏擠。

“關門!關城門!”劉庸在城樓上竭力地嘶吼,聲音卻被雨水和嘈雜淹沒。

守衛早被擠到了一邊。

一時,城門口亂作一團。

“沒用的廢物!”趙元僖一把拔出佩劍,便要衝下去。

這時,一騎自長街飛馳而來,馬上之人輕袍綬帶,竟是寇準。

“鄉親們,不要擠!不要亂!”寇準朗聲道,“進來的人向兩邊散開,讓外麵的老鄉都進來,洪水還沒淹過來,咱們不要自亂陣腳,都鎮定點!為了自己的命,也為了鄉親的命,快!”

頓時,有不少災民響應,更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幫著寇準指揮、疏通人群,將人流引入兩邊的街道、巷子。

很快,中間的道路空出來了不少,外麵的災民能更快地撤進來。

幸好趙元侃下令得及時,災民雖眾,卻也幾乎都聚集了來。混亂又被寇準控製,大部分災民還算有序地短時間內入了城。

寇準見城門外的災民已不多了,方下令讓守衛緩慢地推合城門,而在這之前,城樓上的趙元僖和劉庸已數次大喊關城門,寇準皆充耳不聞。

那洪流的轟鳴聲已清晰可聞,令人膽戰心驚。

城裏的人在焦灼地高呼城外的人快一點!再快一點!

城外的人如被獵犬追逐的稚兔,沒命地奔跑,拖著那疲憊不堪的身子,壓著那最後一口殘喘,去拚去博,那一線生機。

最後幾個災民衝過了城門,筋疲力盡地撲倒在地。

“關城門!立刻關上!”趙元僖在城樓上歇斯底裏地大吼,以他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見,那滔天的白浪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

距離城門,不足十丈。

那縱馬飛奔於浪前的,正是趙元侃等人,他們每一人的馬上,還載著一兩災民。趙元侃身後坐著的是一瘦坐著嶙峋的少年,緊緊攥著他的衣袍,他懷中還擁著一小姑娘,馳在幾人靠後的位置。而落在最後的,是兩人一騎的蘇義簡和淩飛。

此刻,所有人皆繃緊了神經。

那馬蹄聲似踏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那悶雷般的隆隆巨浪聲,排山倒海地壓過來,讓人恐懼窒息。

“關城門!”趙元僖再次暴喝。

寇準已下馬,親自抓著一邊的城門,他的瞳仁緊縮,眉眼犀利,緊緊地盯著那飛騰的馬蹄,以及緊隨其後壓過來的浪潮。

城門一點點地往中間合。

終於,第一騎入了城,緊隨其後,第二騎,第三……城門隻餘一點縫隙,僅容一騎通過,趙元侃飛騎入城……蘇義簡和淩飛奔馳而入。

“吱呀呀!”寇準和守衛,還有衝上來的災民們,一道用力,厚重的城門終於合上。

“哐當!”門閂落下。

“轟!”幾乎同時,外麵的巨浪強勁砸到,那城門縫隙,有洪水噴射,地上也須臾間漫了水進來。

“漏水了漏水了!沙袋!沙袋!”有災民驚慌地大喊。

眾人七手八腳把城牆角備著的沙袋扔到了城門前。

寇準,還有剛進來的趙元侃、蘇義簡等人也二話不說地衝上去,好一陣人仰馬翻的忙活,算是是堵住了城門,雖還有水滲進來,然到底是威脅不大了。

最後,趙元侃,寇準,蘇義簡,三人是累得癱坐到了沙袋上,皆是筋疲力盡,彼此望了望,無不是鬢發散亂,衣著汙髒,狼狽萬狀,三人愣了一瞬,旋即齊齊放聲大笑。

———

此時的滑州知州府衙內,卻是一片低氣壓。

趙元僖和劉庸竟趁著混亂,溜了回來。

堂上,知州府的侍衛正將一隻隻的木箱抬上來。

趙元僖沉著臉,難掩焦灼地來回踱步。劉庸神情有些惶然,不過還是盡力地陪著笑臉,伺候在側。

趙元僖不耐地:“到底準備好了沒有?何時能出發?”

“快了快了!殿下稍安勿躁!”劉庸忙小心謹慎地安撫道。

趙元僖想了想,很不放心地:“北門當真可通行?”

劉庸道:“洪水是從南門卷來的,想來東西兩門皆會波及,然北門地勢較高,洪水沒那般快淹過去。”

趙元僖道:“還是要快,本王可不想困死在這滑州城。”

他竟是要臨陣脫逃。

劉庸伸手招過旁邊的院子(家仆),低聲讓其再去催促。

院子應了聲,快步退了出去。

這時,侍衛長上前向劉庸稟報,箱子全部搬完了。

地上統共擺的有七八隻。

劉庸討好地衝趙元僖道:“殿下這一趟治水辛苦,下官為您備了些盤纏,不成敬意,還請殿下笑納。”

侍衛們將箱子一一打開,裏麵或是金銀財物,或是絲綢布帛,滿滿當當。

趙元僖的臉色緩和了幾分:“劉知州用心良苦,本王回到京城,定向父皇奏明,提拔你入京供職。”

劉庸喜不自勝,連連叩謝。

很快,院子便回來了,道馬車也已然備好。

劉庸當即吩咐侍衛們將箱子再抬出去裝入馬車。

“等一下,”趙元僖忽而開口道。

劉庸道:“殿下還有何吩咐?”

“本王便這般離去,水患畢竟還未……”趙元僖有些猶疑,欲言又止。

劉庸當即明了他的意思,一臉沉痛地:“殿下,滑州的水患,乃是絕症,千百年來無人能治得住。”頓了頓,加了句,“襄王也不行!”

趙元僖目光沉沉地盯著他,心裏還在盤算著。

劉庸促湊近,壓低了些聲音:“殿下,您要實在不安心,下官護送您去臨近的衛州城暫避,待洪水退後再回來,如此,便無人可挑殿下的疏漏,至於這些盤纏,便著人先送去京中許王府,您看如何?”

趙元僖看了看劉庸,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他,渾身通透地一揮手:“出發。”

劉庸連連應是,陪同著趙元僖朝外走去。

“許王殿下要去何處啊?”驀地,一道不鹹不淡的聲音響起。

緊跟著,一年近而立之年的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倆禁軍侍衛。其人著一身藍色粗布袍子,狀貌短小,其頸項有附疣,整個人瞧去倒似尋常,隻那一雙眼睛在掃過那些箱子時,有精光閃過。

趙元僖皺眉:“你是何人?”

那人打了個揖:“下官王欽若,今歲進士甲科及第,蒙官家隆恩,入翰林院,忝居知製誥一職。”

趙元僖道:“知製誥?!你不在宮中伺候父皇,來此作甚?”

王欽若道:“回殿下,查案。”

劉庸聞言,忐忑地偷瞟了趙元僖一眼。

趙元僖倒是鎮定:“是何案子?”

王欽若將一直抱在懷中,用綢緞裹起來的一柄劍亮了出來。

王欽若朗聲道:“尚方寶劍在此,見劍如官家親臨。”

堂上諸人皆是一震,紛紛跪拜了下去,趙元僖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王欽若再道:“滑州知州劉庸,貪汙治水款項,收受賄賂,貽誤治水,現已查明其罪證,即刻查辦。”

說著,王欽若示意了下,倆侍衛立刻上前,押住了劉庸。

劉庸懵了下,反應過來頓時大喊:“冤枉!冤枉啊!殿下,殿下救命……”

“住手!”趙元僖嗬斥了聲,不善地覷向王欽若,“王大人,你說劉知州貪汙,罪證已查明,拿出來給本王瞧瞧。”

“這……”王欽若猶豫。

趙元僖道:“你若拿不出實證,本王決不允你胡亂捉拿朝廷命官,壞了法度。”

王欽若道:“殿下,實證下官定是有的,不過此案是官家親自過問,證據自然也是要呈給官家的。”

趙元僖一聲冷哼:“那你今日便休想在本王麵前拿人。”

趙元僖一個眼神,他的親兵和知州府的侍衛,團團圍住了王欽若三人,抓著劉庸的倆禁軍不安看王欽若。

王欽若心中暗忖,對這蠻橫的許王倒是大意了,不過神色不露半分,淡淡地看著凶煞的趙元僖:“尚方寶劍當前,許王殿下也要放肆嗎?!”

趙元僖眯縫了眼,目光更狠厲了幾分,手竟無聲無息地按上了腰間佩劍。

親兵和侍衛們也握緊了手中劍,眼看著隻要趙元僖一聲令下,王欽若三人便要血濺當場。

氣氛一時緊繃。

劍拔弩張的靜默裏,院子裏那劈裏啪啦打在青石板上的雨珠聲,密集得讓人惶然不安。

忽而,府衙外隱隱地傳來幾聲馬嘶,不到片刻,一行人繞過長廊快步行了來,那走在前麵的正是趙元侃和寇準。

趙元僖瞳孔微縮了下,放下手,麵無表情地冷冷看著趙元侃。

趙元侃見到堂上情景,沉肅了神色。

寇準倒是挑眉一笑:“這是在作甚呢?”

親兵和侍衛們看了看趙元僖,見他未發話,皆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收起手中兵器。

王欽若朝趙元侃施禮:“見過襄王殿下,”既是給趙元侃稟報,又回複寇準,續道,“下官得報,滑州知州劉庸有可能棄城逃跑,他的貪汙罪證已查實,是以下官便前來相阻,”微頓了頓,“剛好遇上許王也在。”

王欽若未把話挑明,不過在場之人皆是心思通透,自然明白為何會出現眼前一幕。

寇準道:“我與王大人同為欽差,王大人可比我心急啊。”

王欽若立馬一副惶恐樣:“寇大人,你可別冤枉了下官,下官來拿人,著實是事發突然,且不是派人去知會你了麽。”

寇準不甚在乎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趙元侃一直未發一言,這時走上前,掀開了一隻箱子,裏麵的金銀財寶展露無餘。

堂上的氣氛微微變了變。

劉庸心虛地直瞅趙元僖。

趙元侃又隨手開了幾隻箱子,一般的銀錢珠寶。

堂上氣氛愈發凝滯。

趙元侃麵色岑冷,開口字字如淬了冰渣:“戶部每歲皆要申報建設加固黃河沿岸堤壩的款項,然遇上洪澇,黃河還是潰了堤,淹沒良田數千傾,無數百姓葬身魚腹,朝廷又撥款治水賑災,決口堵不上,災民食不果腹,那麽多銀錢到底去了何處?!做了甚用?!一個小小的知州府內,竟斂了如此之多的金銀!”回身,冰寒的目光射向劉庸,“劉庸,你該死。”

劉庸已是麵色發白,雙腿戰栗不止。

“嗤,”趙元僖輕嗤了聲:“以何為證?如何證實這些錢財是他貪的?空口定罪?”

王欽若看了看趙元侃和寇準的神色,終於自懷中掏出一本賬冊:“罪證在此……”

話未道完,趙元僖已一把奪去了賬冊。

王欽若複看了眼趙元侃,見其未反對,遂識趣地住了口。

趙元僖翻看賬冊,臉色逐漸難看。

劉庸心裏越發地沒底:“殿,殿下……”

“唰!”劍光微閃。

劉庸方一開口,趙元僖竟陡然拔出佩劍,一把拽過其領子,橫劍架在了劉庸的頸項上。

“好你個劉庸,竟敢貪汙朝廷治水賑災的銀子!”趙元僖怒道。

“殿……下!”劉庸震驚異常,睜圓了眼瞪著趙元僖。

趙元侃,寇準,王欽若,三人皆皺起了眉。

趙元僖根本不給其餘人插話的機會,狠厲地道:“證據確鑿,你還有何可辯解的?”

“下,下官……”劉庸唇齒哆嗦,猝然間看到趙元僖似無意地瞥了眼就在他脖頸附近,近在咫尺的賬冊,電光火石之間,劉庸明白他該做甚。

“下官隻求禍不及家人!”

劉庸嘶吼一聲,猛得搶過趙元僖手中賬冊,不顧一切地朝外衝去。

“快攔下他!”王欽若大喊。

卻,已是遲了。

畢竟堂上趙元僖的親兵和府衙的侍衛居多,劉庸轉瞬衝入外麵的院子。

趙元侃跟來的幾個近衛倒是反應極快,撲上去,幾乎堪堪便要捉住劉庸。

“噗。”劍入肉體的聲音。

一劍狠狠擲來,將劉庸當胸而過,他撲倒在不足三步的井邊,手中的賬冊掉進了井裏。

“賬冊!”王欽若痛呼一聲,“快撈賬冊!”

趙元侃倏地回頭,瞪向冷酷擲出一劍的趙元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