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從門外進來一位高大男子,看模樣有三十餘歲,英姿勃發,正是武將的大好年紀。

他頭戴皂絹襆頭,身披甲胄,外罩繡衫,腰間挎雙鐧,眉上是一顆鐵青色的黥字。

羅月止心髒突突地跳。額頭上有黥字,真的是狄青狄漢臣!

京中百姓數十年不識兵戈,但邊塞戰場上的傳聞卻是津津樂道。這位被夏軍認為是戰神轉世的“狄天使”,不僅名垂青史,更是當世坊間百姓最愛議論的人物。

傳說他衝陣廝殺之時,經常頭戴青銅麵具,披頭散發,猶如鬼神。

京中瓦肆的說書先生們可是拿到了好素材,對這位“狄天使”的容貌大加猜測,說他長得柔和俊美,易遭敵軍輕視,方才用這種方式威懾外敵。

那鬼麵獠牙的青銅麵具下,應像史書上那位蘭陵王高長恭似的,生了張“器彩韶澈,白類美婦人”的柔美麵孔。

一傳十十傳百,據說連官家都頗為好奇,專門差人到西北畫了他的畫像帶回京城。

羅月止屢屢出神,眼神忍不住往他身去看。

今日親眼得見這位英雄人物,可是又破了一樁坊間傳聞。

這狄將軍明明骨相硬朗得很,生得副端正威武的容貌,寬肩闊背,粗眉銳目,西北風沙吹出粗糙泛紅的皮膚,怎麽也瞧不出柔弱氣來。

狄將軍挎刀立於尹知州身側,舉止尤其沉穩,他收了範公的信件,站在一側靜靜聽著幾個文官說話,甚至顯得有些寡言。

王仲輔入職黃州未滿三年,便被破格舉薦到渭州,為的就是西北邊境重開榷場,整合民生之事。

而韓範兩位相公的書信,又特意提到京中有位羅小員外,頗具民心,尤擅經營,更親近變法。

信中有言:“他此番亦遠上涇原路,意在從商。著意用之,或於邊地民生有利。”

尹知州當真是個直率性子,讀完了信件,張口便同麵前兩人聊起了民生庶務,商事物價、畜牧耕種……有什麽說什麽,竟全無避諱。

看來是要探探這兩位年輕人的本事。

王仲輔在黃州研究庶務,對商事貨運頗有見地,亦親至郡縣核查田畝農稅,兩年之間從不曾懈怠,如今麵對尹知州的發問,麵不改色,句句都有應對。

待尹知州叫他細說,他卻搖了頭:“從前遠在淮南,西北之事皆從案牘中聽來。我如今初來乍到,未曾親眼探察實情,便不敢妄言。”

尹洙與狄青對視一眼。

西北邊關重地,外有西夏威脅,內有藩部林立,形勢之複雜遠超他處,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最忌諱的就是貪功冒進,紙上談兵。

朝廷舉薦過來的官員性情持重,懂得進退,便是最大的好處。

尹知州對他頗為滿意:“說得不錯。日後需記著你今日說的話,多聽多看,謙遜做事。”

而對那顛顛跑來西北做生意的商賈,尹知州態度便更放鬆了些:“涇原苦寒,又連年戰亂,官府和百姓的口袋裏都沒幾枚銅板,主動過來吃沙子的商賈,我們一概承情!”

羅月止作揖道謝:“如今戰事已已,邊民休養生息,則教育一事不可懈怠,按範公的意思,應興郡縣之學,刊注《四書》,衍輯語錄,長育人材。”

“我家在中原做刊印生意,頗有小成,此番願助教興學,開邊民之智。”

尹知州笑道:“我知道你,汴京的羅小員外。前些年你那《雜文時報》《壬午進士學報》做得好,都傳到我們渭州來了。”

尹知州傳令下去,要館驛對羅月止好生照顧。

話是這麽說。

但此地不比繁華匯聚的汴京,更不似水土豐饒的江南,吃穿用度頗為粗糙,還是一日兩餐,端上桌的不是幹巴巴的炊餅就是黏糊糊的湯餅。

偶爾吃個新鮮的,便是一味叫做“葫蘆頭”的葷食,是為熱油煎過的豬肚大腸,煎熟後與桂皮、腳薑等香料同煮,泡在湯餅裏吃,即成州中最常見的解饞葷菜。

按邊地的烹調水準,豬下水再怎麽處理也會有些腥氣,若本就吃不慣雜碎,便更難接受。羅月止與何釘都還好,隻為難了王仲輔一個江寧人,幾乎日日食素,不碰葷腥。

館驛中的小吏頗為尷尬,私下裏同他們解釋:“早先來咱涇原路的官人和商賈,知州都是親自傳令烹羊宰牛來招待的……但這段時間風聲緊,諸位且先將就將就。”

王仲輔:“這是何意?”

相處這段時日下來,館驛吏人同他們有了幾分親近,便道出了實情。

“前些年打仗的時候,田地不收,榷場也關了,陝西四路的百姓全沒了生計,朝廷發下來的軍費光養活一百二十萬軍隊都勉強,賑災濟民實在是無力,這些年維持下來,少不了外地行商的支持。”

“中原商賈頂著身家性命的風險往西北送糧食和商貨,官府便得好生招待著。不然頂著西夏人的長刀,誰還敢來這裏做生意?您幾位官人聽聽,是不是這個道理?”

何釘應聲:“入中製度,連我都聽過。”

吏人繼續道:“軍費當然是不敢動的,便拿衙門用不完的公使錢、還有張知州、藤知州他們自掏腰包的錢財,統統往裏墊著,一方麵犒勞戰場上的軍士,另一方麵犒勞長途到此的商賈。各家館驛莫說葫蘆頭了,偶爾都能頂上幾頓炙羊肉。”

“但前幾個月來了個鄭戩鄭天休,說是位朝廷來的大欽差,到了任地便興風作浪,非得說官長們濫用公使錢,貪汙舞弊,中飽私囊,不由分說便將藤知州都停了職——那藤知州自己家裏連塊好田都沒有,與官兵小吏同吃同住,他能昧下什麽錢財呢!”

羅月止的木筷子停在半空。

鄭戩素有嚴明之名,在京中的官聲是很好的,卻沒想到在邊塞之地,連館驛之中的吏人提起他都滿口怨言。

“如今到處都在查帳,便委屈各位官人了。”吏人沒忍住,又多了句嘴,“非是我們亂嚼官長的舌頭,但這西北地界有多亂,錢糧該怎麽使,外頭的欽差懂些什麽?照我看再這麽查下去,必要出些亂子。”

“可不敢亂說。”羅月止連忙叫他小聲。

王仲輔也道:“錢糧珍貴,拿去犒賞軍士即可,我們吃穿都足夠,不必多費心思。葫蘆頭吃不慣,素湯餅滋味卻好得很,眼下朝廷正在嚴查吏治,不必去觸這個黴頭。”

“我看我還是自掏腰包吧。”羅月止與王仲輔對視一眼,笑道,“花自己的銀兩,便怎麽都不算濫用公使錢了。”

羅月止這次來渭州,不是為了開分店,而是來賣器具。

陸路運量比水路靈活,他便帶了整整五套活字,上億枚字塊兒,連帶參考書一起,直接打包賣給渭州的大書商,又贈送了一套活字給州學書院。

西北水深得很,多有藩部外族,民俗俚語皆與中原不同,外地書商不好站穩腳跟,不如提供技術和理論支持,讓他們自己去發展。

如今同他們搞好了關係,等以後榷場重開,羅月止若有心在這裏做自己家的生意,直接收購或者入股,也比白手起家要穩妥得多。

桃花妝鋪的各式妝品,也要在這邊塞之地試試水。

這裏的百姓大都目不識丁,張貼廣告與旗幟招幌都派不上用場,唯獨叫賣廣告最為適宜。

羅月止便由阿堵質庫中的仆從們跟隨著,日日到街上去聽陝西本地的民間小調,還敢往州城外麵去鑽。

王仲輔忙於政事逮不到人,便叫何釘跟著他,生怕他被外頭的歹人擄了去煮湯喝。

這小郎君細皮嫩肉的,不比那葫蘆頭滋味好多了。

誰知到了州城之外,縣裏村中都頗為安寧,全沒有他們預想的那般危險。

有村民操著鄉音笑答:“狄天使坐鎮的地方,誰敢生事呢!”

何釘對狄將軍有極大好感,聽聞此語眼神亮得出奇,連連稱讚他乃是英雄人物。

羅月止從未與他討論過過去的事,如今頓了頓,忍不住問道:“哥哥一身好武藝,為何之前沒有投軍呢?”

何釘瞧了他一會兒,摸了摸他頭頂:“陝西與河北,是天上與泥坑的區別,在我們那地界,投軍還不如去做賊子,那些軍老爺刀尖兒對著百姓,更不會收我這樣的出身。”

何釘這些日子在西北曬著,皮膚又糙了些,顯得眉眼濃黑:“我從前素來不信官府,今日方知目光狹隘。倘若那時候消息靈通些,腦子靈光些,或許……”

後麵的話就不說了。

他平日裏豪爽隨性,大笑大怒皆顯於聲色,臉上很少出現這樣複雜的神情,羅月止這是頭一回見到。

“嗐……不投軍也沒事。”羅月止道,“個人有個人的經曆。你若去投軍了,莫說碰不見我,連仲輔也要錯過了。”

何釘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拍他後背,這就是收下了安慰的意思。

……

州縣和平,又有何釘這個擅於模仿鄉音的“偏才”助力,羅月止做事的效率就快。

曾寫出《尋仙記》《並蒂花》《碧芙蓉》等京中名作的羅才子又出新作,同何釘一起研究發音與韻腳,以當地小調為基礎,編篡出好幾隻廣告小曲兒,嘩啦啦灑出錢財,雇了好些小童沿街傳唱。

大部分廣告曲兒涉及的都是剛需產品,譬如誰家的糧食米麵最便宜,誰家的小鋪子上了新鹽……百姓們用得到,便聽得津津有味。

這些小曲兒沒幾日就更新一回,大人們坐在家門口,看小孩子們走街串巷,歌唱不歇,就跟後世聽廣播似的。

還有些專門給娘子們聽的小曲兒,唱的是洗麵水,擦麵膏,一些家境富裕的娘子便起了心思,叫過小童問歌詞中的妝品來由。

“就在城西掛青旗的小鋪子裏頭。”小童脆生生地回答,“京城裏來的好東西,現在能免費試用哩!”

麵頰紅撲撲的渭州娘子,聽聞此語笑得燦爛:“當真麽?”

廣告歌就這樣傳唱起來。

不必用眼睛去看,光豎起耳朵聽,整座城池都似乎比從前精神了一些。

羅月止一邊忙活著叫小孩唱歌,一邊托阿堵質庫的夥計們在附近幾個州城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一間鋪子能大量換錢引。

待換出現錢,羅月止派人去了趟州府,給軍中捐了好大一筆軍費。

這件事很快傳到狄青耳朵裏。

狄青對尹洙說起他:“此人瞧著像個書生,卻腰纏萬貫,花錢如流水,做起事來鬼精鬼精的,倒是讓我想起個人。”

尹知州笑道:“怕不是同我想到一起去了,這不就是第二個張公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