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亢,張公壽。

在此人出現之前,西北武將大都厭惡書生,覺得他們實在文弱,不堪重用,隻會躲在戰線後麵指手畫腳,靠武將們的搏命廝殺去撈他們自己的功勞。

這樣的想法,在張公壽赴任西北之後,方有徹徹底底的改變。

如今羅月止與王仲輔初來乍到,卻被涇原路上下軍士以禮相待,說到底也是沾了這位書生的光。

在文官三年一升遷,武官五年一升遷的年代裏,這人腦子不知是如何長的,偏要棄文從武,頂著個芝麻大小武職,孤身一人遠赴邊線,並給西北軍隊屢屢送上“大禮”。

他家境富裕,屢次慷慨解囊,犒勞疲於征戰的將士,並花大價錢厚葬陣亡兵士,慰其遺孤,麵對來往客商,他更是頻頻資助,仗義疏財。

擬兵策、建堡寨、通商業、收攬遊俠的本事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白白胖胖麵團子一樣的書生,不僅行事精明,還親自披甲上陣。

肚子裏灌足了墨水的人,打起仗來就是與旁人不同,他酷愛收集諜訊,沒人知道他究竟在西夏安插了多少眼線,故而屢屢搶占先機。

別人問起來,他便笑眯眯打啞謎:“隻要有風從關外吹過來,我就能聽出敵軍的動靜。不如你來猜猜我有多少線人?”

這書生在戰場之上還尤其喜歡扮柔弱,手底下的將士們不止能和夏軍拚刀槍,還能拚演技……他曾命令手下佯裝戰敗,誘數萬敵軍深入兔毛川,結結實實來了場甕中捉鱉。

當日一戰血流成河,張亢麾下軍兵幾乎將對麵的西夏軍盡剿,取得了西北戰場上難得一遇的慷慨大捷。

待到功成凱旋的時候,張公壽身披戰甲,背弓挎箭,白嫩嫩的發麵團子,都被敵人的血染成了赤豆團子。

自那一戰之後,陝西四路的武官們對讀書人的印象,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轉。

——這些秀才,平日裏穿著素淨儒服,掛著笑盈盈一張佛陀麵,實際讀書讀得心肝脾肺腎都黑了,最是不好惹。

如今看到那羅小員外,腰纏萬貫,文文弱弱又愛笑,眾人心裏都憋著句話:他和年輕時的張公壽簡直一模一樣!

“看來有必要為這二人引薦引薦。”尹知州彎起嘴角,瞧著全沒什麽好心。

狄青與張亢私交不錯,倆人一文一武,性情都有點蔫壞蔫壞的意思。

如今狄將軍聽過尹知州的話,笑了一聲,當真去找了趟張公壽。

戰事期間,張公壽散盡家財燕賞軍兵,還花大價錢養著傳遞消息的諜探,自然也動了公使錢,更有個“奢縱”的名聲遠傳於外。

如今邊境止戈,朝廷派欽差過來,不論功行賞反倒算起了舊賬,他自然心懷不滿,早跟那處事嚴苛的鄭戩撕破了臉,年前同涇州知州滕宗諒一起被免了職,是遠在京中的範公力保,倆人才沒落得個蹲大獄的境地。

如今所謂“濫用公示錢”的案子仍在調查當中,張公壽官職未複,正蹲在家裏閑得發慌。

狄青此去,也算是給他找個事兒做,改換改換心情。

幾日之後,羅月止迎來了一位新奇的客人。

這人瞧著同狄將軍歲數相仿,頭戴綸巾,穿著一身中原罕見的棉布儒衫,看上去質地頗為柔軟。

他生得也挺柔軟,胖乎乎的,笑起來腮邊便擠出兩隻肉窩窩,瞧著格外親切和煦。

白胖秀才踱步到羅月止麵前,笑眯眯問他:“忙著呢?”

好新鮮,還是個自來熟。

羅月止竟也笑眯眯地回答他:“這就要歇著了。”

白胖秀才問:“軍中人目不識丁,非戰之時需凝聚人心,提振士氣,何如?”

羅月止手中的賬簿都沒放下,便回答道:“吃飯設宴的時候,叫來百名瓦肆藝人,教他們唱《大風歌》。”

白胖秀才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狄漢臣同我說你腦筋奇特,異於常人,原來他一個字都沒說錯!”

他又問:“非戰之時,若軍中有人妄傳消息,造謠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憤四起,又何如?”

這次換羅月止愣了片刻,開口反問:“我若答殲一警百,殺雞儆猴,張知州可是要直接轉頭走了?”

張公壽:“你認得我?”

羅月止笑了笑:“知州眼中有殺伐氣,於那狄將軍如出一轍。本朝帶兵打過仗的秀才實在不多,算得上好猜。”

張公壽從旁邊拖了張小椅子過來,坐到他旁邊:“果真是個聰明後生,我如今已然停職,待那姓鄭的孫子調查,知州就不必叫了。你若有心,不如叫我一聲將軍。”

羅月止從善如流,當即改換稱呼。

張公壽追問:“你既知道我對殺雞儆猴的法子不滿意,可是有些別的想法?”

羅月止坐正了一些:“我是個商賈出身的員外官,軍事是從沒有碰過的,琢磨不到帶兵打仗的心思,卻大抵能揣摩到兵卒征夫的想法。既非戰時,便不該在軍兵情緒沸騰之時大動幹戈。若謠言好處理,便沒有殺人的必要,若謠言不好處理,殺人見血怕是會亂上加亂。”

羅月止繼續道:“不如將造謠之人一個個孤立出來,明麵上尊重厚待,實則拘束其言行,以安軍心,待到諸人心緒平複,方可解除誤會,斷絕謠言。”

張公壽沉默多時:“為何有這樣的想法?”

“我朝立國不到百年,五代十國之亂曆曆在目。”羅月止補充道,“武人若覺得受了委屈,難免以戈作亂,殃及無辜,若再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思,便難以控製分寸,最後演變成燒殺搶掠也說不定。倘若朝廷介入,怕是再難大事化小。故而在我看來,一切要以防止兵亂為先,官府絕不可先動人命。”

羅月止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好笑,擺擺手:“連刀都提不起來的人……拙劣之見,異想天開,將軍聽過便罷了。”

“言語確實幼稚,但根子上是正的,這便是難得。”張公壽搓搓手,“我如今乃一閑人,無聊問著玩的。你隨便答,我隨便聽。”

“那我也有事情想問將軍。”

張公壽對他印象頗佳,腮邊掛著兩個肉酒窩,朝他笑起來:“你問。”

羅月止便轉身進了裏屋,不一會兒掏出厚厚一遝報紙來,“咚”地撂在張公壽麵前:“此乃京中的《開封日報》,您若有空閑便幫我瞅瞅,此般刊物在西北可有搞頭?”

……

幾日之後,尹知州偶得清閑,在校場邊曬太陽,突然問狄青:“張公壽這廝最近怎麽沒動靜了?”

狄青笑起來,將掌中五尺長的寬刃屈刀背於身後,接過副將送上來的茶水:“被那羅小員外扣下了。”

尹知州驚奇:“怎麽個意思?”

“說是要張公壽給他出主意,一起辦什麽邊關月報,還有廣告之類的新鮮玩意兒……”

狄將軍從小在市井中長大,打架在行,學習不成,被範公督促著讀完《左傳》與百家兵書已經是盡其所能,都留下後遺症了,現在瞧見字就頭疼,故而並沒有仔細打聽,如今隻看熱鬧,朗聲笑道:

“聽說給張公壽折騰得不輕,有人見到他,說乍一看身材都清減了不少。”

尹知州哈哈大笑:“他這幾年愈發橫著長,減減那滿身肉也是好事!”

……

羅月止正愁沒有軍中之人幫忙,如今這賦閑在家的張亢主動送上門來,又是個好說話的,他自然不會放過,半拖半哄就把他拉入了夥兒。

倆人湊在一起,看看在這西北邊境之地,如何讓信息傳播的效率更高,讓政策上行下效,兵卒與百姓們的生活都更加便利一些。

張公壽自己就是個會經營的人,兵法商道無一不精,對羅月止的想法頗有興趣,報紙也好、廣告也好,如今聽來天馬行空,但張公壽總有種隱隱的感覺,覺得此事大有前景。

他活了這麽些年,自認有些先見之明,心中的預感常有應驗。

故而當真應下了這年輕員外的邀約,與他日日湊在一處。還有那鉛筆、活字……新奇玩意兒目不暇接,張公壽上了心,幹脆拖了半車行李過來,在渭州館驛給自己搭了個臨時的窩。

鄭戩揪著前事不放,一直派人監視他的行蹤,見此情形托人來問話。

張公壽之前礙於範公的麵子,鄭戩派來幾隻蒼蠅圍著他,他就當看不見,可如今琢磨正事,便怎麽都覺得礙眼,幹脆回複倆字:

“滾蛋。”

……

半個多月之後,渭州入了春,天氣轉暖,荒土之上生出稀稀落落的新草。

如今雖無新雨,但空氣較冬日濕潤些,孩童們的嗓音也比之前更加透亮,廣告歌在大街小巷響起,拖著脆生生的長音,仿佛有春燕回巢似的。

州城之中,又出了個新鮮玩意兒,乃是粗糙草紙印出的小人兒畫,外加幾個簡單好認的字,疊在一起,就叫做《渭州畫報》。

上頭記載的都是些眼前發生的新鮮事:官府對百姓又有什麽減免稅務的政策,狄將軍又在外頭清剿了什麽匪寨子……一樁樁一件件畫在紙上,就算不認得幾個字,猜也能猜出個大概。

還有人教呢,說這草紙燒火不好用,但能拿來糊牆,若家裏的牆都糊遍了,舊紙積攢的太多,還可以賣給書坊換些糧食,有些店鋪亦可折算成現錢。

而在軍中,表現優異、操練認真的士兵,能直接獲得這連環畫當作獎勵,目不識丁也可以自己看著玩,當個無聊消遣。若不樂意留,這畫報也能拿出去淘換幾枚酒錢。

與別處州城不同,《渭州畫報》的經營權並沒有交給民間,而是交給了渭州官府全權管理,每月隻出三期畫報,每個字都要經過嚴格審核。畫師也被接進了官府中居住,由衙門提供吃住,發放錢餉。

狄青瞧著畫報新鮮,還同張公壽分享觀後感呢:“畫師當真厲害!我與他沒見過麵,這青銅麵具卻畫得極像,就好像照著我的麵具摹下來似的!”

張公壽頂著黑眼圈嗬嗬笑:“你我在西北共事多年,你那張鬼臉兒,我閉著眼睛都能描出來,哪兒是他神通廣大,明明是我博聞強識!”

狄將軍看著他清瘦了些的臉蛋,終於看出些不對勁:“你多大年紀了還同人赤手空拳的打架?當真丟人,叫人把兩隻眼圈都打青了。”

“那是缺覺熬出來的!”張公壽勃然大怒,“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個輕重!我堂堂涇州知州——雖說是個撤了職的,他也太不拿我當回事了!本想消消閑做個新鮮玩意兒而已,誰知要把半條老命都拚進去,覺都不許人睡!”

張公壽這幾日怕不是氣瘦的:“我看那羅家小兒要換個名號,改成羅扒皮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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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叫資本家啊(戰術後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