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是大宋年間舉世聞名的皇家園林,毗鄰城西諸寺,後世與瓊林苑、玉津園、宜春苑一起被譽為“東京四苑”。

金明池雖是禦園,卻不禁民遊,甚至允許百姓們在其中擺攤做買賣。飲食果子、金玉器具、船舶租賃、歌舞女仆、甚至地產租賣這種生意,都有在苑囿之中經營的。

其中尤以西岸地廣人稀,綠樹如雲,還被辟為垂釣區,遊人在池苑購買牌子當作入場券,按人頭計數,就可以在金明池畔釣魚。

雖釣上來的魚仍需掏錢購買,而且價格並不便宜,但在水邊便能現場宰魚現場吃,佐以和風春景,實在是美妙至極,是民眾們都趨之若鶩的遊玩項目。

本次春杏茶會,舉行在金明池東岸杏花林中。

陽春三月,苑囿繁華,學子如織,杏樹吐蕊,無盡芳菲。

本朝蘇軾有詞《蝶戀花》:杏子梢頭香蕾破。淡紅褪白胭脂涴。可惜如今年份,那蘇東坡應該也就三四歲的年紀,還在老家眉州滿地亂跑呢,隻能錯過了康定元年春,開封城內格外繁盛的杏花。

羅月止今日一早便出了門,今天有要事,還鄭重其事地穿出李春秋給他置辦的新行頭。

他有求於人,不敢顯貴,頭上未帶冠與帽,隻插了白玉發簪,身上衣服分內外兩層,裏頭是一件雪白雪白的直裰,外頭套皂色紗製的寬袖罩衣,腰間纏著一條寬鬆的絛子衣帶,繩結邊墜著芡食白的流蘇,直垂到膝邊。

乍一看上去,便是個極其幹淨斯文的小書生,水墨二色濃淡相宜,和商賈的張揚之氣那是沾不上半點關係。

與王仲輔會合後,他那好哥哥上下打量羅月止半天,評價道:“好看是好看,卻太素了,看著可憐。”

話音未落,王仲輔伸手折下街邊一根粉撲撲的桃枝,摘取數枚細枝嫩蕊,提手挽袖,便要往羅月止腦袋頂上插。

羅月止大驚失色,四處逃竄:“就是要可憐!不可憐怎說得動那王公貴族幫我……我不插花,好仲輔,你快拿走,打死我也不插!”

王仲輔與他玩鬧片刻,見他實在不情願,隻好作罷,一邊嘲笑他矯情,一邊反手把花插在了自己鬢發上,襯得他臉色紅潤,眉清目秀。

羅月止狼狽地抱著頭,心說這宋人委實不講道理,難道變作一隻大花籃子四處招惹蜜蜂,才算不矯情嗎?

結果兩人行至金明池東,羅月止忍不住開始質疑自己:難道真是我矯情了?

今日來參加春杏詩會的學子,衣袂如雲,乍一看上去得有百十來人之多。這百十來人,不論高矮胖瘦,超過七成的腦袋上都斜插著各式各樣的應時鮮花,粉的桃花櫻花、黃的蘭花迎春花、還有今日的主角,雪瓣金蕊的杏花。

這哪兒是茶會,簡直就是花仙子開會,還全是男花仙子!

羅月止雖時常與學子飲宴,卻多在茶坊酒樓裏,這樣蔚然壯觀的“大場麵”,真真是兩世為人頭一回見到。

這群人分成兩撥,一撥人圍在成排的矮塌邊,杉木矮桌上擺放著各類茶具,茶碾、湯瓶、茶盞、茶筅無一不精致,他們臨水鬥茶,茶香借著風,能一路飄散到池水對麵去。

而另一撥人則在杏樹花蔭下或坐或立,偶有人站出來,麵對諸人款款而談。王仲輔與羅月止一對眼神,二人齊朝這撥人走去。

羅月止一邊走,一邊無聲觀察那群書生,他們位置雖鬆散,卻隱隱看出來,正將一年輕男子敬於上賓。

不出所料,王仲輔小聲與他耳語,說這便是那位敬王嫡孫,郇國公的嫡子,後過繼為安國太子的嫡孫,當今聖上的親子侄,官拜右千牛衛大將軍的趙宗楠,趙長佑。

那頭銜太長的宗室子弟在一眾布衣白衫的讀書人當中,算得上極其顯眼,頭懸蓮花碧玉冠,外罩半透明的紗襆頭,五官毫無遮擋,高鼻棱唇,眉目煌煌,麵皎如月。

他穿得也好,一身絲綢做的長衫,金銀腰帶,碧玉絲絛,長身鶴立,貴氣逼人。

說他長身鶴立絕不誇張,看他頭頂那顆鶴立雞群的玉冠,身高估計要有五尺七八寸往上。

可不要覺得五尺七八寸是在說矮腳豆丁。按照宋尺來算,五尺七八寸,已經一百八十厘米往上,去選拔禁軍都足夠。元末明初《水滸傳》裏寫的什麽身高八尺,估摸是為了藝術效果有所誇大的,否則遍地都是兩米往上甚至三米高的壯漢,這群人聚起來,都不知道要去上梁山還是要去打籃球。

王仲輔拿手肘懟懟他:“月止,你怎又發呆了。”

羅月止這才從臆想中回神。所幸這裏人群密集,又有人大聲說著話,那姿容極其出眾的上賓並未察覺他不太尊敬的目光。他便不再胡思亂想,認真去聽學子們說話。

曆朝曆代的故事匯總一遍,能得出這樣一個顛撲不破的結論,那便是自古武人愛動手,文人愛動嘴。

文人聚得多了,便是要說話。他們此時說是清談,其實是在辯論,羅月止聽了半天,才鬧明白這辯題。

按白話來講大抵是這樣的:人民獲得溫飽以上的金錢,會推動道德,還是逐漸失去道德。

諸學子分為兩派,各有一名能辯者脫穎而出,正在針鋒相對。

一者身著青衫,認為人民獲得溫飽以上的金錢,就是會推動道德。《管子·牧民》有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掙紮與生死的人,為了一碗剩飯殘羹,甚至不惜與路邊的野狗搶食。他們形如野獸,填飽肚子尚且不及,自然沒有時間接受教育,所以才會道德敗壞。而溫飽之後,人們生活遊刃有餘,日有閑暇,就回去讀書,讀到經書上的至理名言,自然會提高道德。

一者身著褐衫,對他的理論大加否定。他認為,青衫學子引用之語出自春秋,管子亦非當世之人,他說的話便不再適用。如今世道已變,商賈大行其道,他們貪圖享樂,不遵禮製,放縱欲求,追求利益而永遠不知滿足。《八大人覺經》有言:多欲為苦,生死疲勞。而民眾看商人生活富足,便隨之起貪欲,也想要過驕奢**逸的生活,便會損毀道德。夫妻之間,因為金錢利益而勾心鬥角,父子兄弟,因田畝之爭而大動幹戈。這些都是貪欲作祟,有何道德可言?

二者爭執不下,都覺得自己最有道理。

羅月止站在王仲輔身邊,聽得津津有味。卻不想人群之中,前幾日在銀橋茶鋪中被羅月止當場打臉的青黑學生竟然也在。

他看到人群中的羅月止,憤恨之心一湧而上,竟高聲喝道:“這不是在太學邊上販書賣冊的羅斯喜嗎!今天是學生們的聚會,你一個商賈之子,哪裏來的名帖混進來!”

眾人聽他這樣說,視線都匯聚在了羅月止身上。羅月止最不愛聽人家叫他這大名,登時太陽穴跳了跳。

“月止是我邀請來的。”未等羅月止說話,王仲輔便回道,“有誰規定需在太學讀書,才可以來金明池集會?是名帖上有寫,還是官家施了律法?月止雖為賈子,但少有才名,博學多識,自可以來與學生們宴飲聚會。孫仲矩,你之前背後汙人,信口雌黃,被月止當眾點破,這才對他心懷怨憤,如今又來以公報私,是想再丟一回臉麵嗎?”

羅月止憋半天才忍得住笑,剛生起來的氣盡數散去。心說仲輔辯才見長,三言兩語懟回去,便叫人心頭暢快極了。

他們二人都沒把那青黑學子放在眼裏,一眾學生自也知道他烏糟的名聲,同樣沒把他當回事。可他氣憤不過,便又發難道:

“笑話,你說他博學多識,他便是了?他一個白字狀元,之前殿前失儀、落第發瘋,誰人不知?二位同窗的珠玉之詞,方才這廝也偷聽來不少吧,便叫他借此題,發表見解來聽聽,看他能說得出什麽東西來。若說不出,便並無真才實學。你口出妄語,便得與這鄙陋的商家子一同離開!”

“又來?”羅月止喃喃。

“月止行不行?”王仲輔猶豫,“我可代你……”

“之前行,此次亦行。”羅月止卻不慌張,自顧上前,“仲輔莫慌。且看我給仲輔爭氣。”

站定之後,他先作揖,見過青衫褐衫二位學子,後迎著趙宗楠的目光,也向他一拜,除此之外並沒有額外說什麽。

“我旁聽多時,聞二位之語,皆深以為然,頓覺耳清目明。然確又一小事,二位君子在爭辯之中,並未給月止解惑。”

眾人疑惑,叫他解釋。

羅月止微微低頭。這一身素淨新衣裳穿得真是恰逢其時,在這樣緊迫的時候,依舊能顯得他人畜無害,並不似孫仲矩說的那樣,是個見錢眼開的賈人。

“二位君子請細察,相持之前,彼此可有探討過道德二字的定義?既要公開議題,則定義猶如樹木之根,活水之源,若這件事沒有共識,爭論不免如同抱枝拾葉,忽略其根本矣。”

他再次拱手。

“這位青衫的君子認為,讀到經書上的至理名言,民眾自然會提高道德,他所言之道德,在書籍經典之中;而這位褐衫的君子認為,張揚欲望是失德,抑製欲望則是有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伽藍法寺之中。對道德的定義不同,自然導致二位觀點不同,久爭不下。”

青褐二位學子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震動。

羅月止繼續道:“而不才所認為之道德,在於‘利他’二字。普世的道德存在於生活之中,並不受嚴格限製,隻由心證,不受律法製約。譬如路遇負重老叟而不助,既不違律法,也無衙役棒喝,然內心依舊感受到慚愧,便是因為違反了'利他'的內心準則。”

“這種以“利他”為標準的道德,亦有能力、地位和等級區別。民眾的道德是以鄰為善,為官者的道德是以民為善,位高權重者的道德是以國為善。”

“故而我們對於民眾的道德要求,就當是好好生活,溫良孝悌,敬妻愛子,互幫互助。而辯禮明經,通達治世,是為官者的道德,不可以把責任推卸到民眾身上。”

杏花樹下,趙宗楠眼神一動,靜靜聽他說話。

“再聽這位褐衫君子所說,僅憑欲望多寡便評判道德水準,便更有些不妥。無論內心有多少欲望,隻要人沒有違反律法,沒有違反‘利他’之標準,取財有道,就不能算道德敗壞。

行夫走販,雖有操守敗壞之人,但恪守商譽、與人為善者更甚,不應以偏概全。

人之為人,渴求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乃生活本性,正是這種欲望,促使民眾開拓生產,夙興夜寐,促成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的昌盛之態。

治民欲如治水,我們應該因勢利導,使民欲流於渠,而不溢於野,絕不該從源頭封鎖,否定、堵塞和抹殺欲望,將它們定義為罪惡。”

青褐二人沉吟片刻,不由認同,皆頻頻點頭稱讚他:“治民欲如治水,這觀點確實有水平!”

“沒想到商賈之中,竟還有像羅兄這般高才遠識之人!”

“雖是賈人,但金聲玉振,令人大開眼界!”

諸學子聽完這樣一席話,皆對羅月止表現出親近,而那故意找茬的孫仲矩自始至終無人問津,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更難看了些,終是呆不下去了,於是憤憤拂袖,獨自走開,也沒有人送他。

王仲輔笑眯眯地拍拍羅月止的背,湊近笑道:“月止,千百年前江東有魯肅誇呂蒙,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如今你我幾乎日日相見,怎麽為兄依舊對月止有刮目相待之感呢?”

羅月止也笑嘻嘻湊近他:“彼此彼此,方才仲輔為我出頭,譏諷孫仲矩的那幾句,真是字字鏗鏘,直說到我心裏去了,格外爽快。”

兩人假模假式、酸唧唧地互相吹捧一番,權當親近胡鬧。

羅月止高興夠了,還沒忘自己來這一趟目的,他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少了個人,登時臉色變了,連忙又拽了拽王仲輔的袖子,著急問:“仲輔!你別笑了!你快看!不過說幾句話的功夫,那王孫貴族怎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