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輔卻不急,胸有成竹笑答:“他雖親近白衣,但好歹也是宗室貴戚,在外頭站得夠久了,自然移座亭台,聽聞他喜歡在仙橋以北的臨水殿觀湖,你我可同去,我正好幫你引薦。”

於是王仲輔帶羅月止從東岸向南走,穿過夾道的彩棚商攤,食店酒肆,由順天門東來到臨水殿前,遞上名帖與羅月止準備的禮物,以求通報。

羅月止兩世記憶交疊,仍記得幼年時參加童子試,從蔡州到汴京,一路上拜見達官貴人,都是這樣繁縟的規矩,長大之後確是第一回 見到。

趁趙宗楠的小吏轉身進殿,羅月止抬起腦袋,好奇地四處張望。

王仲輔以為他緊張,示意他安心:“趙大官人並非孤傲不群之人,你莫要這副如坐針氈的樣子。”

羅月止笑眯眯辯白:“哪裏如坐針氈,我這是迫不及待。”

說話間的功夫,趙宗楠的小吏便回來了,他傳達趙宗楠的命令,說羅月止可入殿內二層。“官人還說,仲輔辛苦,春日燥熱,可在臨水殿一樓小廳中飲茶食果,等候同伴出來。”

王仲輔有些意外,卻也不作異議,小聲囑咐了羅月止一句:“單獨見也好,你自己稍作注意即可。”說罷,便由貌美女使引著,去偏殿美滋滋喝茶吃果子去了。

羅月止看他那滋潤模樣,暗罵一句沒甚麽義氣,乖乖叫小吏帶著上了樓。

春日和煦,臨水殿中涼風習習,二樓更是清涼宜人,簷下驚鳥鈴清音叮咚,趙宗楠正坐在窗邊,草葉清香與粼粼水氣從他身邊穿行而過,但他卻很安靜,低頭看書,在春風中巋然不動。

宋代平民見到貴族不必跪拜,甚至見到皇帝也不用必須跪拜,就拿開封府的大型活動為例,元夕等大型節日,官家從禦街出行,道路兩側的民眾摩肩接踵地參觀聖顏,歡呼雀躍,卻沒有人要往地下跪。

故而羅月止見趙宗楠亦未跪,但雙手交疊,深深彎腰,給他行了一個長長的揖禮。

趙宗楠手邊放著羅月止的名帖與禮物。禮物由一隻剔紅漆盒裝著,盒內放一張軟巾,軟巾上臥著三隻神清目秀的毛氈小兔,它們雙目皆以赤紅石榴石點綴,粉耳桃鼻,身披鵝黃披帛,額貼金銀花鈿,綿膚雪骨,惟妙惟肖,宛若天宮玉兔。

材料雖常見,但心思精巧,是趙宗楠從未見過的小玩意兒。

“你這禮物工料樸素,但玲瓏可愛,勝在奇巧,定是用了心思的。”

趙宗楠放下手中的書冊看了羅月止一眼,神態似笑非笑:“可用來討好我,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羅月止一直彎著身子,為表達恭敬之情,到現在都長揖不起:“鄙民家中於保康門橋開設小書坊,家世清貧,身無長物,沒什麽能讓官人您驚豔欣賞的名貴禮物。但鄙民深知官人的孝心,討好您的母親才是最能討好您。這禮物,正是送於令慈蒲夫人的。

鄙民聽聞,蒲夫人精通醫術藥理,常以粥藥賑恤貧窮,分散婦孺,這樣的善舉,不正像天宮之嫦娥嗎?故而鄙民鬥膽,為蒲夫人氈製三枚玉兔,以伴月宮,寥解閑憂,亦表官人之孝心。”

趙宗楠看他多時,才挪開眼光,笑著飲了口茶,口中說出幾個字:“羅郎君。你似乎很知我心啊。”

羅月止聽他語氣模棱兩可,心說做戲何不做全套,反正王仲輔也不在,不會拿這個笑話他,一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認識,是因為我和您一樣,十分敬重自己的母親。如今羅家走投無路,唯有官人您能扭轉乾坤,力挽狂瀾,助鄙民實現自己的孝道。還望官人看在母子情深的份上,憐貧惜賤,略施援手。”

“羅郎君方才還力辯諸生,意氣風發,怎麽在我麵前膝蓋骨這麽軟。”趙宗楠聽上去是說他不該跪,卻半句也沒說叫他起來,慢悠悠詢問道,“你搬出我母親,又跟我講躬行孝悌,求我施加援手,這就是羅郎君方才所言之'利他'嗎?”

羅月止表麵上水波不興,但心下大驚,心道王仲輔坑我,他不是說趙宗楠為人和煦優柔,怎麽如今看來,卻是個說話夾槍帶棍的笑麵虎,明裏暗裏在這兒揶揄我?

“鄙民、絕非有以道義要挾官人之意。”羅月止臨危不亂,拿出小學參加全市朗誦比賽的水準來,情真意切、字正腔圓地解釋道:

“鄙民曾聽說官人體恤奴仆的故事,仁德善舉令人心折,其實早已敬慕良久。春杏茶會一行,縱然官人不願出手相助,鄙民同樣想要獻上薄禮,以示對官人、對令慈的尊崇。

若鄙民此後家財散盡,不得不變賣房產,寥落南遷,辭別皇都,退居舊籍,亦無可說。但感念今日曾與官人有過一麵之緣,伏閣受讀,則此庸碌半生亦無憾矣!”

趙宗楠身邊跟隨的小吏哪兒見過這麽情深意切的表白,一時之間整個人都聽愣了。

可看趙宗楠卻不為所動,還頻頻搖頭。

羅月止看他神色有異,不禁喃喃自語:“太過了?”

趙宗楠飲茶:“太過了。”說完這句話,他反倒撲哧笑了,斜睨羅月止:“羅郎君,實是個妙人。”

“起來吧。”趙宗楠吩咐小吏給羅月止賜座。

羅月止知道此事已成,從地上爬起來坐進椅子裏,卻弄不懂是怎麽成的,也不敢問,又領了杯茶,飲下兩大口,好好潤了潤自己這能者多勞的唇舌喉嚨。

“你要我怎麽幫?”趙宗楠似是戲弄他足夠了,便突然好說話起來,開誠布公地提問。

羅月止趕快放下茶盞,從懷裏掏出一冊書來,按規矩想要遞給趙宗楠的小吏,小吏勘驗無不妥之處,再轉交給趙宗楠。

誰知這讓人捉摸不透的趙大官人卻長臂一伸,親自從羅月止手中把書冊給接了過來:“這是你家雕印的書冊嗎?”

羅月止連忙跟上:“正是。”

“紙張柔厚,印墨清晰,裝訂整潔,翻看之下也並無白字疏漏。”趙宗楠評價道,“質量優良如此,生意難道不該蒸蒸日上,怎會淪落到散盡家財的地步?”

“官人明鑒……”羅月止將羅邦賢誤信讒言,在質庫中典當家財,除本金外要還予三倍之息的倒黴事給趙宗楠說了個七七八八。

趙宗楠點頭,表示聽明白了:“所以,你要我借你錢財抵債?”

“不敢不敢。”羅月止連忙擺手,“以貸養貸,猶如抱薪救火,鄙民卻不是要打這樣的主意。”

“那是……?”

“鄙民想求官人一副字帖。不需繁雜,隻要將官人方才點評我家書冊的言語寫下方可。其餘之物,鄙民一概不求。”

趙宗楠似是被勾起了好奇:“隻要這樣,便可救助你家書坊脫身?”

“也不是……”羅月止討好地笑笑,“仍需請來官人一個小小的應允,同意我將官人的字帖雕印成板,偶爾轉印在書冊封皮之上……”

趙宗楠是聰明人,一下子便明白過來:“原是拿我去充個由頭,叫我給你家書冊做序呢。羅郎君好算計。”

羅月止哪兒敢還嘴,埋頭聽著。

“此事不難。”出乎羅月止預料,這個陰晴不定的宗室卻並沒有為難他,“我不喜頻繁出現於人前,這封字帖,我不會給你寫。但我可為你引薦一人,此人名喚蘇梓美,乃當時大才,憑七品小官之身,卻已名滿天下,深得儒冠青睞,此序由他來寫,定會比我更符合羅郎君的要求。”

羅月止眼神一亮:“官人當真?”

趙宗楠笑著看他:“我誑你做什麽。”

“多謝官人指教,那麽這位蘇官人現在何處,我一會兒便去尋他。”

“不必。”趙宗楠道,“我既答應幫你,哪有隻動嘴不做事的,你把書冊放在我這兒,此事便由我去替你交涉。最多三日,便會有人將字帖送去你府上。遞送地址等細則,一會兒你同倪四商量。”

倪四便是跟在趙宗楠身邊的小吏,聽官人囑咐,應聲唱諾。

羅月止哪兒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對趙宗楠反複道謝,絞盡腦汁給他說酸話聽,趙宗楠也不製止,微笑著照單全收。又磨蹭了兩三刻時間,羅月止這才起身告退,下樓找王仲輔一同回家去了。

趙宗楠坐累了,起身憑欄,從金鼎中抓了把魚食出來,一顆一顆往水麵上扔。

幾條漂亮的碩大鯉魚循水波遊曳而食。而水榭對麵繁花如織,依稀能聽到東岸學子遊玩對唱之聲,順著春風飄到亭台中來。

趙宗楠看著窗外的金明池水,對身邊的倪四說:“今日聚集在這裏的學子,看起來光彩奪目,但實則如同池中之鯉,身處在金碧輝煌的樓閣倒影之中,沾沾自喜,卻怎麽也遊不進汪洋。”

倪四略有所感,便低聲問道:“方才那位羅郎君呢?”

趙宗楠將手中魚食一把拋出,台下魚群蜂擁而至。

“他啊。”趙宗楠垂首觀魚,隨意回答,“他並非這池中之物。”

話說兩端。羅月止與王仲輔從金明池出來後,已是臨近午時,日上中天,羅月止廢嘴皮子廢了一上午,實打實肚子餓,便叫嚷著要去州西勾欄吃爊鴨子。

王仲輔問他:“你先別急著吃,事情辦成了沒有?趙官人與你說了什麽?你怎的去了那麽久?”

“辦成了。說了好多。他淨嚇唬我。”羅月止撒脾氣,“王仲輔,你倒是躲在偏殿吃果子吃茶灌了個飽,你親弟弟我還餓著,你就不能先哄哄我。”

王仲輔心領神會:“我請你吃晌午飯,你便好好與我說說!”

羅月止這下美了,一路上便將與趙宗楠的對話一句句給王仲輔背了一遍,王仲輔聽羅月止轉述,當然覺察不出趙宗楠那揶揄人的口吻,隻覺得趙宗楠人如傳言,果真是仁德柔善,仗義行事,對他讚不絕口。

羅月止雖覺得趙宗楠愛在口頭上玩些笑話人的小把戲,但平心而論,也覺得他坦率篤信,是個赤誠有趣的人,故而沒提出什麽異議。

待講到趙宗楠替他尋了蘇梓美來寫字帖,王仲輔突然有了好大反應,差點沒當街蹦起來,一雙眼睛瞪著羅月止:“他給你找了蘇梓美?!”

“啊……”羅月止懵懂道,“是蘇梓美,此人有這樣大的名聲嗎?”

“二十餘歲便力排眾議,勘定古文,重摹古風,是文人風骨正統之所在,你說有沒有大名聲?”

羅月止喃喃:“趙官人同我說此人是一七品小官……”

王仲輔雖性情直爽,卻很少罵人的,此時忍不住說了羅月止一句:“你可是個傻腦瓜?趙宗楠趙長佑,是當今官家的親侄子,官家少無子嗣,當年太後把趙大官人接進宮裏,可是以太子標準去撫養他的,在他眼裏誰官不小?他逗你玩的,你便真信了?

那蘇梓美,如今身為長垣縣令,品階的確不高,可趙官人卻沒跟你說,他乃是樞密副使杜世昌的親女婿,歐陽永叔的至交好友,但逢機遇,便是一步登天的人,你卻從沒聽過嗎?”

“你家書冊刊印出來了,記得幫我留兩本。”王仲輔麵無表情道,“若叫別人搶完了,我定拿你是問。”

羅月止這才明白過來,趙宗楠三言兩語之下,賣給自己的人情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