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夫人對麵坐著一個年紀輕的夫人,嫁人也不過才二三年光景。她聽了紀夫人的話,沒有和其他夫人一起住嘴,反而是忍不住歎息:“紀夫人說得一點沒錯,怎麽不可惜呢,其實這位二公子,才是沈府正經的嫡子呢,要是不曾遭到那樣的大難,恐怕這滿京城,愣是找不到一個能與之匹配的千金女兒呢!”
眾位夫人都是有兒有女的人,深能體會此等感覺,聞言互相交流了一下目光,可惜天災人禍,改也改不了。不管外人怎麽扼腕歎息,對於既定事實亦是覆水難收。
這時何鍾靈居然溫柔地笑起來:“或許這就是常人說的天妒英才吧……因為太過完美了,老天爺總要收走他一些東西。”
紀夫人看著她,緩緩道:“說起來,鍾靈你在沈家一年,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公子嗎?”
何鍾靈微微一滯,也搖頭輕歎:“莫說我了,東府連老太太都一次也沒去過,實在也沒緣分見到。”
何夫人悠然道:“不拘什麽,左右是一家人,一會兒宴散了的時候,我們正好去見一見親家公子,也是極便利的。”
何鍾靈和自家母親對了一眼,何夫人目光裏閃爍著深意,她秀眸忽然閃過一絲惱意。
這時,有一個丫鬟忽然又急急忙忙跑過來,看見一眾夫人們,竟連禮儀都顧不上,踮著腳在何鍾靈耳邊迅速說了些什麽。
這素來也是何鍾靈貼身伺候的一個丫鬟,所以並無人去阻攔她。
意外的是,在那丫鬟說完後何鍾靈登時也變了臉色,焦急站起來,一臉凝重朝內院方向看了過去。
她壓低聲音急促地對丫鬟說:“你隻先別聲張,且等客人開始散了再處理……”
那丫鬟早也急得赤頭白麵,縱得了話也不見有一絲鬆氣,反而更抖起十二分緊張,大冷天竟然直直往下冒汗。
等到天色漸晚,夜風四起,沈文宣招呼小廝來吩咐了一聲,很快就有二三十下人捧著準備好的暖爐,挨個放在了客人們的腳底下。
這暖爐小巧卻精致,本來稍微有些涼意的人們,驟然就覺得從腿上開始熱起來。舒服了就更開懷暢飲心情大好了,敬酒的時候都湊在一塊兒咬耳朵:“看這些小爐子,沈家還是富貴啊……”
那人醉眼惺忪道:“看沈家這小少爺,以後恐怕也是金銀堆裹的日子,端看這小小滿月宴,各種細節處就思慮得這般周詳了。”
為了這些溫暖的爐子,人們恐怕又能多鬧上一更天了。
沈文宣特意讓人擺了兩個爐子,放在沈洵腳下,說道:“夜深露重,賢弟你萬萬不能凍著。”
沈洵淡淡一笑:“這小爐子倒是個好東西,兄長委實想得周到。”
沈文宣一擺手,笑道:“哪裏是我思慮,是你嫂子她,總愛這些小玩意兒。”
花期聽他說到嫂子,居然覺得有點不入耳。趕忙垂了兩手,裝作替沈洵整理衣衫,順手把大氅給裹緊了。
本來以為今晚的幺蛾子已經夠多,剩下的時間,怎麽都能安然度過。誰想到觥籌交錯後,居然又有人把視線轉向了這裏,隻見不遠的座席上,有一約四十左右的男人抱拳道:“在下鬥膽,想求二公子一幅字畫懸掛家中,不知可否?”
此人說話的腔調正正經經,偶然聽真讓人不習慣。總覺得過於字正腔圓中氣十足了,好像還含著點威嚴在內。
沈洵打量了他一下,仍是溫文帶笑:“大人客氣了。”
隨後頓了頓,似乎要再說,這當空沈文宣撫了一把他手臂,附耳輕輕道:“賢弟,此人還是個四品的知州,其為人也不了解,你盡量莫招惹了他。”
花期忐忑不安起來,她原先也打量著,不過是個滿月宴而已,哪裏能想到有這麽多事湧過來,簡直可稱為凶險了。
沈洵對沈文宣笑了笑,目光便轉過去,聲音溫柔和靜,對那人說話:“我身子一向不好,已有多年不曾再畫了,恐讓大人失望。若大人想要幾個字,在下很願意為大人寫上一篇,隻怕倉促之作,辜負了大人的期待。”
那位四品的知州顯然愣了一下,隨後待回過神便連連抱拳道:“既然公子不便,那便作罷了。是本官思慮不詳,請公子勿怪。”
旁邊人冷眼觀著,看他坐下來就笑端著酒杯湊上去:“李大人,這就是你不對了,若人人都找二公子寫字作畫,豈不讓人家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了……”
那李大人也是接著灌了一大杯的酒,和那人你來我往鬥個不休。
有些蠢蠢欲動打著算盤要有樣學樣的人也都按捺了下去,人家身子不好是明擺著的事實,多年不畫也是事實,旁人如何能勉強得?
花期一肚子的話苦於不能說,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指望沈洵來個讀心術把她的想法都讀了去。
沈文宣拍了拍他肩膀,殷殷道:“賢弟就該如此做。”
沈洵沒言語。放眼望去該說的不該說的,這裏哪一個不是官場混跡多年,總比他一個待在院裏的人通透,話不必說得太淺了。那樣便沒意思。
沈洵對他笑道:“兄長,你應該去別桌敬酒了。”
沈文宣是東道主,按理他是該排著桌子敬酒的,在沈洵來之前,他也確實這麽敬了半圈人,剩下還有半圈沒敬。他陪著沈洵,繼續去敬酒也不是,不敬酒也不是。
沒想到被沈洵一眼看了出來,沈文宣隻好苦笑道:“賢弟,我就在前頭,若有什麽事,你差人來叫我便可。”
沈洵微微一笑:“兄長隻管去吧。”
沈文宣說話間就離了席,端著酒杯朝沒有敬的另一圈走去。
花期反而鬆口氣,沒了一雙眼睛在旁邊,她單獨跟著沈洵反而自在些。雖然沈文宣走了,但周圍的人也不在少數,她還是不能隨意開口。
正想悄悄跟沈洵說兩句,忽然見他目光如炬,陡然望向一個方向。
品貌超凡,魏晉風骨,那位來人正是如此。燈光掩映中大步行雲流水,瀟灑風流,並且到了跟前,嘩地就打開描金折扇,展開大大的笑容驚歎道:“哎呀樓南兄!多年不見你了!”
樓雁南飛,沈樓南,正是沈洵的表字。
這人出現得實在張揚,一身飄飄白衣,玉帶束發,讓人不注意都難。
燈光暗時看不真切,此時一望竟是個通身無一不氣派的貴氣公子,招搖得幾乎想把人眼珠子刺穿了的感覺。
“言梅兄。”仿佛盯了那人良久,沈洵才終於淡然開口,喊出那人名字。
賀言梅笑得簡直眉毛都要飛進鬢角裏,又把扇子嘩地合上,指著沈洵一連串說道:“樓南兄啊!真是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八年沒見了……”
花期十分詫異地盯著這個人,隻見他已經不須多請,大咧咧就坐在了沈洵旁邊的空位上。這是剛剛沈文宣離開的座位,旁人對他也是紛紛側目,他卻毫無所覺。
盡顯喧賓奪主。
有人呼道:“這不是言梅公子嗎?你回京了!”
賀言梅抬手擋在額上,眯眼看了看那位,眾人看見那張臉,端的明豔照人。
眾人心頭都一陣**,賀大閣老的嫡玄孫,十八歲起就外放離開了京城,如今整整五年不曾出現在人們視野。
先前他背對眾人,加上很多人又被他的舉止弄得眼花繚亂,一時竟沒注意到他的臉。
但風雲人物嘛,又有那麽樣的家世,就算離開得再久,也不會被遺忘。別人求著外放還未必搭理,人家外放歸來後在政績上肯定要添上一筆的。
先前那個向沈洵索畫的李知州,與賀大閣老私下有些小交情,此刻也開口搭訕道:“想不到會在沈家的家宴上看見賀公子,實乃意外之極。”
賀言梅大笑,狠是拍了幾下沈洵的肩膀,道:“我與樓南兄是八拜的交情,沈家有喜事,我當然要來的!是不是樓南兄?”
他一口一個叫著沈洵表字,動作間又極親熱,看他那情狀,簡直比沈文宣這個實打實的有血緣的兄弟,還要親密上十分。
花期抬手替他麵前的酒杯斟滿了酒,獨獨沒有碰沈洵麵前的杯子。在她的心裏,不管是八代還是九代交情,沈洵出來短短半日,套近乎的比比皆是,套完了自家兄弟又來了別家公子,那股親密勁,如果不是往前八年都是她貼身伺候著沈洵,她都很難不懷疑之前這些人都哪去了。
賀言梅的眸光閃了閃,低頭湊近沈洵道:“樓南,你的丫鬟,還真是都美貌非常啊……”
沈洵看他一眼,目中亦是迅速劃過一道光,下意識要開口,卻見沈文宣發現這邊動靜,已經匆匆敬完酒回來了。
沈文宣徐徐近前,手臂向前虛敬了一杯:“聽聞賀公子回京第一天已經獲詔,順利擢升禮部侍郎,恭喜恭喜。”
賀言梅站立抬起酒杯,回敬道:“沈大人也恭喜。”
“如此年輕,就是禮部侍郎,這在我朝,也是第一例啊!”有人酸溜溜道。
這話乍聽下是恭維,但稍稍往深想,再聯係賀言梅家世,這恭維之意就不那麽明顯了。
賀言梅照單全收,甚至都沒去看誰說了這話,還臉不紅心不跳對沈文宣道:“坐了沈大人位子,真是萬分不好意思。”
花期忍不住看了看他的臉,當然沒有看出哪怕一分的不好意思。
沈文宣還在道:“哪裏哪裏,不妨事,早已聽說賀公子與賢弟是少年知己,而今多年未見,想必有很多話說,我另尋一個位置便可。”
賀言梅笑得親和:“難怪我回京一天,就聽人誇沈大人心胸寬大,極有人緣兒,又誇沈大人耳聰目明,連我和令弟少年知己都知道,真心是誇的極是。”
沈文宣眉毛都沒動一下,笑了笑,便自去一旁了。
沈洵當日名動京城的時候,花期倒的確侍奉在身邊,四個丫頭中她也是唯一這麽早就跟隨沈洵的。
因此在聽到“少年知己”的時候,她也忍不住在腦海裏搜尋,沈洵少年時有哪些關係要好、親近的人,可是奈何記憶實在模糊,隻隱約知道,自家公子少年時,那知己實在也太多了……
沈洵極難得地把酒杯又端了起來,道:“言梅兄,我敬你。”
賀言梅相當幹脆地飲盡了,放下又眨動他那雙俊逸無限的眼道:“我這些年去與你的信,你可收到沒?怎也不回我一封?”
沈洵麵露訝異,輕輕道:“實在也沒收到,這些年我連你去往何處也不曾知道,一旦得知一點兒,我必也要先同你聯絡的。”
賀言梅那樣子似乎痛心疾首,道:“真是白耽誤了幾年,我走時匆忙,在夜間就開始趕路,竟是誰也沒來得及告訴,隻後來挨個去了信,才都聯係上了。獨獨樓南兄……唉,不說也罷!”
花期聽沈洵同他聊的這些話,倒像兩人過去真極要好的樣子,隻是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她將信將疑,對賀言梅不由重新審視起來。
沈文宣這廂剛剛走開,那邊他眼厲,就看見角落裏有個丫鬟,悄悄朝他招了招手。
他極為自然地走過去,像是無意地靠近,那丫鬟貓腰過來,低聲道:“少夫人讓我給爺帶句話……”
那丫鬟說著,聲音壓得更低,沈文宣眸光一斂,也有些暗沉。片刻點點頭,說道:“去告訴夫人,我知道了。”
沈家這場宴會,直鬧到了二更天方才歇下,一些年紀大些的首先散去,接著酒足飯飽的人紛紛離席,沈文宣就開始忙不迭地送客,那邊何鍾靈著手送女客,陸陸續續又忙了將近一更天。可見沈家今日排場之大,便是在真正世家氏族中,也不多讓了。
那廂剛送走了紀夫人,何鍾靈剛站到母親身邊,何夫人就意味深長拉住了她的手:“先前說話的時候,有個丫鬟來,你臉色就不大對了,究竟出了何事?”
何鍾靈麵色是真不好,此時在自己親娘身邊也是勉強維持笑,眼看了周圍方道:“娘,之前我是怕這麽多的人,怕把事情鬧大了,於沈府名聲有礙。方才丫鬟是說……說老太太身邊有個丫鬟,兩個時辰前的時候被人給欺負了……”
饒是何夫人見識多廣,也吃驚不小:“怎會有這等事?”
何鍾靈咬咬牙:“這要是我自己身邊的丫頭,那都好辦,偏偏是老太太跟前的,我就……”她還是沒說下去。
丫鬟被欺負了,這話說得隱晦,誰知道被欺負到了何種程度。
何夫人是閨閣中打滾慣了的,素日裏十分有手腕,也明白了此事厲害,尋常人家發生這種醜事,大多是遮過去便罷。她了解自己教出來的女兒,就算是何鍾靈跟前最得意的丫鬟,發生了這事,隻怕何鍾靈也會咬牙選擇棄卒保車,不敢冒險宣揚出去。
可這人是老太太的丫鬟,何鍾靈就不得不做出個樣子,要是一意為了麵子,不管那丫頭,老太太又如何看待這個孫媳婦?
就算她能看出老太太寵愛何鍾靈,恐怕也沒寵愛到任她為所欲為。何況大多老人家愛孫媳,多數也是愛她的品行高端,德行善良,要是何鍾靈連老人家的身邊人都一點不顧念,那樣心狠怕也不會得到讚賞。
何夫人慢慢道:“你可得想好了,這事怎麽辦,往小了就是一個丫鬟被欺負了,但往大了說,今日來的人,個個都是有身家的,你夫君如今可是在風口浪尖上,進一步能登天,退一步也能臨淵,你若得罪了不該惹的,那果子也不好吃。”
何鍾靈花一樣嬌豔的臉,此時也是一朵心煩意亂的花,母親說的她何嚐不知道,可剛才傳話的丫頭,就是老太太支使來的,她能怎麽辦?
老太太年紀大,經不起晚宴的喧鬧,因此一直都在後院和奶娘一起哄孫子。等她院裏的那丫鬟綠荷出了事後一徑哭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當時就氣得不行了,否則也不能即刻就差了人來告訴何鍾靈。
何鍾靈揉著太陽穴,睜眼眸中已有計量:“娘也別擔心,我已了解過了,那個叫綠荷的,後來哭過了,回過神也說了,那人是宴會中途突然闖進去,匆匆蒙了綠荷的眼,但綠荷嚷得大聲,加上推搡時,砸了不少東西動靜大,因此後來也引來了別的丫鬟,那人匆忙跑了,綠荷說那是個年輕的男子,我問過文宣了,那個時間離席的本來就不多,年輕人更是唯有那幾個,也都是散客,並沒有什麽背景根基,家族勢力也薄弱。因此能查出來更好,若不是如此,便是拚了讓老太太厭惡我,我也絕不幹涉這件事!”
何夫人料不到此事她也是思慮了這麽多,不由得對這個女兒更是滿意,剛要讚賞兩句,忽然沈文宣的聲音重重傳來:“不,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籍籍無名,還有一個人,他的身份卻是顯赫!”
何鍾靈被嚇住了,立刻急急望向他:“你說的是誰?!”
沈文宣臉色凝重,深深看了看她和何夫人:“晚晴和夫人您一直都是在女客這邊,並不知道,也就是在兩個時辰以前,賀家的禮部侍郎來了。”
這下何夫人臉色也不好看了,轉向何鍾靈道:“沈家和賀家八竿子打不著,你怎麽請的他?”
何鍾靈臉拉著:“我並沒有請他,他如何來的?”
沈文宣就接道:“他為洵弟而來。”
何夫人與何鍾靈麵麵相覷,緩緩還是何夫人開口問道:“那這位賀公子,他現在可走了?”
沈文宣搖頭:“賀公子沒走,我讓洵弟把他留住了。”
此事若是要查,就定沒有查一半留一半的道理,若是給老太太知道,反而心裏更存了意見。所以對賀言梅此人,如今便是不想牽連,也隻能牽連進來了。
何夫人重重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