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素來捧高踩低,倒也不是說真就是存心,麵對比自己身份低的,自然就能拿住高姿態,做事說話都輕便,但麵對出身顯貴之人,別人的姿態明顯高於自己,說話做事就不那麽是滋味了。
這麽大的事,何鍾靈自然把親娘留下來坐鎮了。
可就算有何夫人這個二品誥命夫人,麵對賀言梅之時也是無可奈何的。那是賀大閣老的親孫子,家世顯赫得能壓死一群人,除了皇家以外,臣子當中賀閣老已經登峰造極,二品尚書在賀閣老眼中,恐怕跟七品縣令區別也不大。
而且何尚書是任期最短的一個尚書,區區上任不過才八年光景,朝中的根基遠遠及不上打滾了十幾年二十年的官。
何守權是那年萬歲爺大選時提拔上來的,可說無異於上天送了何家的一塊餡餅,就因為機會來得如此不易,何夫人才更加小心翼翼,這些年小心籌謀,對何家來往的官員是能討好就討好,能逢迎則逢迎,所以現在對著賀家這個嫡孫,她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現在是深夜最冷時候,外麵已經不能待人,大屋裏擺了三四個火盆,賀言梅是被客客氣氣請過來的,事先都沒說什麽事,就看戲一般搬把椅子讓他坐了。
何夫人坐在正中椅子上,隻看到賀言梅當先進來,俊逸不凡,儀表出眾,心裏不由得在讚歎。
然後她目光瞄向門外,那裏麵深意是不言自明,明眼人都知道。
花期剛把沈洵推進屋裏,一見屋內如此燥熱,也不含糊,便伸手把他的大氅解開了。
何夫人眼裏也在刹那露出驚豔,甚至頗有種不敢置信的感覺,沈洵天青色長衫在身,比剛才看著更清雅些,便是這麽含蓄地坐著,竟就能硬生生給人一種無法逼視的高華之意。
何夫人聽過別人議論,自然是知道沈家這二公子是出眾的,但她和許多人一樣,不曾親眼領略,也是不知道這出眾竟是如此出眾的。
突然落差這般明顯,她心裏五味雜陳,竟是下意識抬眼去看女兒。
何鍾靈初一看見那位翩翩濁世公子,也是愣了好久,隻見他一雙幽深眸子,也朝她望來,目光互相一碰。再一想這位公子的身份,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臉色已是愈加難看起來。
花期左右看了看,壓根沒想多少,走上去給主子們見禮:“奴婢見過夫人,少夫人。”
東府雖閉塞,但大名在外的何家夫人的臉,她還是認得的。
兩母女情緒波動,竟完全沒有想到正事上去,幸好臉上不曾失態。老太太心腹大丫頭秋寧快步自外頭進來,說:“那些個公子們竟是沒一個願意來的,都在問我們府裏為何留他們呢?”
何鍾靈皺眉頻頻地看了兩眼門口,她也不安地問道:“老太太呢?”
秋寧的眼色素來是獨一份的,看屋裏氣氛不對,早低著聲道:“綠荷抱著老太太哭個不休,老太太也不想過來了。”
老太太不想過來,代表這事卻不能不給個結果了。
何鍾靈心裏的煩躁一時到達頂峰,說不上是為什麽,她眉峰一抬,平日當家主母的樣子就出來了:“抱老太太哭有什麽用?老太太不能來,綠荷卻不能不來,這是給她做主,不然這一屋子人也不必要坐著了,你去問問綠荷,她若是想躲了這事,我立時起身就走。若是真有那份心氣骨氣,現在也別怕丟什麽人了,立即離了老太太過來這邊!”
秋寧和綠荷,都是一同服侍老太太多少年的。跟老太太情分都是非同尋常,聽了何鍾靈疾言厲色的一篇話,秋寧也隻是道:“綠荷說,她已是不記得那人的相貌,就是來,隻怕也幫不了少夫人的忙。”
老太太的身邊人,說話縱細慢斯文,但那話中的分量一向是重的。即使麵對少夫人時,也一樣態度。都是多年姐妹,將心比心,秋寧也不希望再拉出綠荷來受罪。
但何鍾靈就不那麽想了。
倘若是以往的何鍾靈,在說每一句話,做每個動作之前,她總是要經過種種深思的。她要確保她說的話、做的事,每一件都完美得讓人無從指摘。
今日本是她親子的滿月的日子,她覺得是大喜的時候,事情應該完全按照著她的想法,她今日最該看到的是旁人對她的恭賀。可是偏偏在今天,發生這麽多讓她心煩意亂的事。
她盯著秋寧,第一次沒有因為她是老太太的大丫鬟,而處處隱忍情緒,甚至忍不住將心底的一絲厭惡帶到了表麵上。
“你是老太太的大丫鬟,更應該為老太太分憂,怎麽反而在我這用各種理由推脫?”何鍾靈責備道。
秋寧抿了抿嘴,也是頭一回沒有應答。
賀言梅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兩人說話,反倒一句沒插話。就算沈府意外留下了他,他竟然一句詢問也沒有。
還是何夫人終於坐不下去,麵露歉然笑意,先說道:“小女家中方才出了點事,倒是累了賀公子在此多留了。”
不知道是賀言梅根本沒往那處想,還是他根本沒聽懂何夫人話中隱藏的那層意思,他反而對何夫人笑道:“這位夫人不知是?”
何夫人提起十二分慎重說道:“婦人徐氏,夫家是京城東郊的何府。”
京城隻有一個何府,不需點名大家也都心知是誰。但賀言梅剛剛回京,就算他八麵玲瓏,也不可能突然就把京城的大大小小官員都摸個透熟,因此他還真不知道何夫人說的是哪家。
因此也就不鹹不淡笑了笑,同樣甚潦草地回道:“在下賀府言梅。”
他可以不知道何府,但卻沒人敢不知道他賀府了。何夫人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又解釋了一句:“家中夫君,官拜兵部尚書。”
賀言梅眼眸閃現笑意,一時抱拳道:“原來是二品夫人,之前倒是在下失禮了。”
他這般風輕雲淡,讓何夫人尷尬了不少。雖然自知自己家的身份在賀家麵前還是遠不及,但架不住心裏不舒坦。
屋裏情狀這般複雜有些糟糕,沈文宣在外頭沒待多久就進來了,何鍾靈立即看向他,就差沒站起來。沈文宣腳剛踏進門就搖頭,目光幽沉道:“那麽些人,隻略須問了一問,個個都說自己是結伴同行,那個是淨手,另一個說去小解,都沒離開過院子。問了幾句,真也沒法再繼續問下去。”
何鍾靈又是咬了咬銀牙,心內隻恨得難受。
沈文宣頓了頓,不知是否無意地掃了周圍道:“我看這麽下去是真困難,晚晴,沒有證據,他們全部矢口否認也讓我們沒轍。”
那廂何夫人瞥了瞥賀言梅,生怕他多想,趕忙又解釋道:“賀公子勿怪,而今是說前頭老太太跟前,之前有個丫鬟被趁亂欺負了,才有了這檔子事。”
可是她卻不知她這話有越描越黑的趨勢,等於直呈了事情的原委經過。
賀言梅又不是傻子,吃驚地瞪了眼,立即道:“哎呀,先前在下也曾離開過座席,卻不知那丫鬟是何時出的事?”
何夫人自悔失言,何鍾靈也低頭,隻覺得母親素日城府深,今日怎麽也不複往日沉穩?
而不管失言還是不沉穩,都掩蓋不了何家母女此時心中最大的想法,或許對門外的那些人行蹤都不了解,都可以不去過問,但賀言梅在席間的動向,就是沈文宣都知曉大概。所以之前,沈文宣當然也就對母女倆透露了一些。
說白了罷,現在最不想得罪、最不想懷疑的是人賀言梅,可掏著心窩子講,偏偏賀言梅也最有嫌疑。
何夫人都要閉眼揉眉了……她也很開始後悔,來了沈家這一場家宴……就算是自己女兒,生的是自己親外孫,可這一場風波,也實在不值得她蹚這趟渾水。
沈洵自進來就沒有說話,多數也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麽。花期覺得自家公子即使低調得不說話了,可別人那眼神都足以把他殺死。
這當口沈文宣的目光終於落了過去,賀言梅剛才的問話讓他也尷尬有些不好回答,隻好不甚自然地轉移方向,衝著何鍾靈道:“晚晴,我還沒介紹,這就是洵弟,我素日常同你說的。”
語音極柔和親切,至於素日到底常不常說不知道,反正聽著意思是情意極真切的。
何鍾靈心底裏,其實還在為沈洵剛才那一眼而耿耿於懷,但她臉上偏偏也迅速擺出了平日最得體溫和的微笑,望著沈洵說道:“方才就想著是二弟呢,有事一直未敢說。”
花期低下頭免得泄露出情緒來,這府裏除了她家公子爺,還有誰會這樣的打扮,這位少夫人要耍心眼,未免也耍得太過了。
沈洵本兀自沉思,聞言抬眸一望,淡淡風華自露:“兄長和嫂子不必在意我,有事你們盡管隨意處理,我是陪言梅公子的。”
何鍾靈雖說連母親都當了,但論到年齡,到底也不過是剛過十八。聽著沈洵這麽個年輕公子喊自己大嫂,那心裏滋味別提多奇特古怪了。
可臉上那笑,是越發的恬靜。她轉向沈文宣道:“夫君,外頭那些人,你還是要好好問一問,具體什麽時間幹什麽事,不能憑他怎麽說,總要拿出些讓人信服的理由才好。我這頭隻憑綠荷的隻言片語,著實也難。之前打發人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似乎也是不願意露麵的。”
何鍾靈這話,不動聲色就把狀告了,不能真把賀言梅如何如何,即便查不出個什麽來,也表明她何晚晴是盡過了心的。
秋寧始終也沒說一句話,低頭站在剛才的地兒連腳尖也沒挪動一下。
沈文宣眸光明滅了一下,對她道:“秋寧,你去告訴老太太,說洵弟也來了。”
賀言梅問了一句話,半天也沒人回答他,心裏哪裏還能不明白。眼裏的神色更添了玩味,轉頭對沈洵道:“樓南兄,你可信是我嗎?”
他這話壓得極低,除非是挨靠他旁邊的沈洵能聽到,別人想聽也聽不到。
沈洵聲音也輕飄飄地傳入他耳裏,卻道:“那時候言梅你在哪?”
賀言梅眼神一變,正要說話:“我在……”
外頭傳來清脆而熟悉的女音:“公子爺可是在裏麵嗎?”
沈洵眼眸倏地一抬:“阿久?”
阿久踩著小碎步慢慢地走進來,打眼一看到沈洵,立即眼露喜色道:“素錦姐姐說左等右等公子爺也不回來,擔心有什麽變化呢!”
誰都能看出沈洵目光一緩,有著絲絲流動:“她也過來了?”
阿久隻點頭說:“在外頭呢。”
打她一進來,賀言梅就一直盯著她望,幸虧屋裏沒有旁人,不然一個滿京城有名的絕世佳公子,這麽專注地盯著沈府的一個丫頭望,委實挺別扭。
阿久這粗心大意還真就一點沒注意到,花期悄悄拽了一下她衣擺,她才轉過去福了一福,如花期剛才說道:“奴婢見過夫人、少夫人。”連字都沒差一個。
隨後,方轉身對沈文宣低低道:“奴婢見過大少爺……”
她們幾個丫頭素日的心裏隻有沈洵,今日竟也一心隻奔著沈洵了,忘了此間這屋中,坐的多少都是重量級人物。
冷不防賀言梅在旁邊招手淺笑道:“姑娘,你過來。”
阿久轉了轉臉,才發現是叫她,走過去後,疑惑地看了看旁邊的沈洵。
賀言梅笑眯眯說:“姑娘,你可認得在下的臉?”
阿久結結實實噎了一下,盯著賀言梅那張像桃花一樣嬌豔的臉,她眼睛不禁越瞪越大。隨後乍然一下,捂了捂嘴道:“你……”
看到這,沈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自然問道:“阿久,你可見過這位賀公子?”
阿久眼睛瞪圓,忽然大為意外、石破天驚地道:“你,你不要臉!”
一時間滿屋子人都震得心肝發顫,瞬時嚇了個夠嗆,把個何夫人都驚得目若銅鈴,不顧還是沈家做客的身份就連聲出言喝罵:“大膽!你個小小丫鬟居然敢對賀公子肆意這樣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