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屋子人都因為這話麵如土色時,賀言梅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轉臉對沈洵道:“到底是樓南兄的侍女,言行舉止都與別個不同。”

阿久則是被喝得一震,她其實也是個聰明丫頭,先前一心撲在沈洵身上,沒對周圍花心思。此刻看見每個人露出的神情,再著意觀察了一下她罵為不要臉的那位白衣公子,心裏也被唬得不輕。

她最後哀哀地看向沈洵,見他眸光也頗有深意,不禁露出求救之意。

沈洵道:“阿久,這位是禮部侍郎,你先前是不是見過他?”

阿久反應極快,昂著的脖子立馬就垂下,恢複平日恭順的聲音道:“之前在東府,奴婢幾個確然是見過的。”

賀言梅攤開手,也不知是在望何鍾靈還是何夫人:“我進了沈府隨便拉個小廝問,知道沈洵的住處,忍不住就自去了。希望夫人不會怪在下唐突吧?”

他怎樣說都有理,就算何家母女想怪他唐突,又哪裏能說出口?

沈洵輕聲問:“你可看清了,是否就是賀公子?”

沒料到阿久眼珠一轉,卻是爽脆地道:“能確定,奴婢認得他身上的酒味兒。”說著還用手一指。

又見賀言梅居然就把衣袖抖了三抖,毫不避諱地大笑道:“這是西域的鬆子醉,味兒醇烈,特別甘甜,改日也送樓南兄一壇嚐嚐。”

何夫人那眼尖耳朵更尖,當即臉色轉得極圓滿,在她心裏,隻要沒有惹到這位賀閣老嫡孫,那奸人是誰都不打緊。她不無熱情道:“都是我們疏忽了,差點真牽連到賀公子,還望賀公子大人大量。”

這當子先前被支使去請老太太的秋寧回來了,她垂著頭:“奶娘回稟說老太太今日操心了一天,去的時候已是睡下了。我已知會了綠荷,讓她在老太太醒轉的時候,告知一聲。”

驀地賀言梅咦了一聲,道:“這位姑娘,你能否過來一下?”

這話明顯是對秋寧說的,縱疑惑,但她也知道賀言梅身份高貴,既讓她過去,便不是她能忤逆的。

沒想到賀言梅居然立刻湊近她,鼻子使勁嗅了嗅,這動作登時讓滿屋子人再度大吃一驚。大庭廣眾之下,此等輕薄孟浪的舉動,就算他家世再顯赫,也有些實在過分了。

秋寧臉漲得通紅,就算她服侍老太太多年,鍛煉得再寵辱不驚,被個男人當眾聞來聞去,亦是相當大的恥辱。

何鍾靈終於也忍不住出聲喝止:“賀公子……”

賀言梅忽然坐直了身子,臉色也變得一本正經,說道:“姑娘身上的香味,在下似乎有些熟悉。”

他這話說出來,不僅沒讓人感覺好些,反而臉色更加不快。敢情他特意叫人家姑娘去,就是因為他聞到了熟悉的香味?若是因為他賀言梅時常流連花叢,突然聞到了某個相好身上的味道,這叫人情何以堪?

何鍾靈就算再有城府,作為一府主母,別人這樣當麵行為,豈不等於她也沒臉嗎?語氣自然也沒有自家母親那麽熱絡,淡淡道:“隻是佩戴香囊上的味道,府裏每個丫鬟都有。賀公子不必大驚小怪。”

何鍾靈過門後,沈府的大小事務幾乎都多多少少發生了變動。她將她原來在何家還是閨閣小姐時的一切規矩,都搬到了這裏。不僅是丫鬟的衣裳是單獨請外麵的繡娘做的,連所佩戴的頭飾、香囊等小物件,都是一應由外頭的繡雲坊供應。

賀言梅眼睛一亮:“每個丫鬟都有?”片刻又道:“少夫人持家有道,連府上丫鬟用的香料,都如此別致。”

這話更讓人一頭霧水了,沈文宣畢竟是個大男人,想問題並不如何家母女那般窄,他問道:“不知賀公子是何意,還請明言。”

賀言梅這時突然朝沈洵看了一眼,含義極為豐富,像是有些玩味還有些惋惜似的。但他轉瞬又朝主位坐著的何家母女露出笑,仿佛剛才那飽含情緒的眼神不過是錯覺。

“不巧賀某人外放的地方,正是盛產香料,府上丫鬟戴的香囊裏麵,裝的是水溶香,正是京城繡雲坊最愛的一種香料。因它香味最淡雅,不湊近根本聞不出來,很受一些良家女子的歡迎。”

他用扇子點著手心,說得頭頭是道。良家女子,其實也就指一些銀錢不多的平民女子罷了。

這麽一大篇話,聰明人隱約已是能悟出其中玄機,何夫人眼裏已迸出光:“賀公子的意思是……”

賀言梅眸中帶笑:“但水香有個特點,恐怕兩位夫人未必知道了。此香雖然平素沒什麽味道,但一旦溶於水的時候,那極淡的香味便會迅速轉變為極濃重的嗆味。因此,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是從來不用這種香的。”

秋寧此時立在那裏,已是聽得呆了,臉上那種羞憤之情早消失不見。

沈文宣沉聲說道:“府裏的丫鬟從來都是日日佩戴香囊,如果那賊人曾經跟綠荷那樣糾纏過,身上定然也沾有這種香。”

何鍾靈拍了一把扶手,立刻道:“去,尋兩個小廝拿水潑了外頭那些,看誰身上不對勁,立刻抓進來!”

裏裏外外終於又鬆快起來,何夫人繃起的臉子也放了下來。也是,侮辱沈府一個丫鬟,就賀言梅那身份,至於做這麽跌份的事嗎?秋寧對賀言梅福了福:“奴婢謝過公子。”

沈文宣看向賀言梅的目光多了一絲深沉暗光,並無人注意。他走上前去彎腰對何家母女說話。

一時雷厲風行的動作過後,果然就抓出一個人來,約二十來歲,身形清瘦,很符合綠荷的描述。

那人一被拉了進來,眾人就聞見他身上難以形容的刺鼻味道。怪不得賀言梅要說千金小姐不用這香料,要是人家一嬌滴滴的小姐,不留神被水沾了一身,豈不羞愧死?

那人偏還在喊冤,被沈府的小廝踢了兩腳後就老實了。

可他卻仍梗著脖子喊:“我隻是扒了那丫頭的衣服,並未來得及做什麽,主子們就饒了我吧!”

何鍾靈一想自己本來滿場歡喜的宴會,都被這屎葫蘆攪黃了,滿心滿眼都是氣,哪裏還能忍住。何況丫鬟的名節毀了就是毀了,別人隻會聽說她被侮辱,誰還管被侮辱的那個究竟還是不是清白的身子?

她麵色冰冷,聲音更冷:“這人玷汙了我們沈府的人,我看就讓人拉出去打死算了。”

老太太恨他,索性就讓老太太清清楚楚知道她如何處理了這人,也不枉費今日的一番折騰。

那人早嚇蒙了,便是真正將他送到官府,他的行為也不會是死罪,如今這家中的少奶奶張口就讓他死,他如何能心甘?

隻見那人翻身一滾,口中嚎叫了起來。

這無異於在怒火上澆了一桶油。何鍾靈吩咐人要堵他的嘴。那人心一橫,眼裏露出陰狠:“你們沈府端的是書香門第,竟然如此草菅人命,你們眼裏還有王法嗎?別忘了這是京城天子腳下……”

一個做了如此醜事的人,竟然口口聲聲拿出王法來壓沈家,笑掉大牙的同時,又讓人又氣又急。但他最後一句話又驀地讓人幾乎不能不忌憚……

再看賀言梅,之前那樣積極早也不見,反倒端出了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

沈文宣銳利的眸光一動,居然問起了沈洵:“不知洵弟怎麽看?”

沈洵目光淡淡掃過地上耍潑的那人:“私自處置多有不便,還是將此人送官為好。”

何鍾靈眼底浮現淡淡的嘲諷,片刻仍然生硬著語氣說道:“二弟不明了家中事,還是不要插手了。”

沈洵眸光未動,盯著那人憋紅的一張臉慢慢道:“按照大宋的律例,擅闖私宅,並圖謀不軌者,若主人家顯赫,可以判拘役三年。傷害了無辜的人,甚至致女子名節有失,是拘役五年以上。倘若兩罪並罰……至少也要坐監十年。”

他不徐不疾,卻把朝堂律法說得透透徹徹,說服力自然不是一點半點。

也嚇得地上那人呆若木雞,再也說不得話。隻覺得對他說話的公子目光平靜,卻仿佛無形中最利的刀刺得他不能動彈。而他,不過隻想趁這大戶人家擺宴之際,渾水摸魚撈點好處,哪想到此時此刻的這種下場。

而其他人則是驚訝於沈洵對大宋律例的信手拈來。“賢弟當真滿腹的經綸,為兄欽佩。”沈文宣歎息。良久他看向何鍾靈柔聲說:“洵弟說得有理,晚晴,還是就照洵弟的方法辦吧。”

何鍾靈哪裏還能說不字,眼睜睜看了看沈文宣揮手,把那已不會說話的人拖出門。

沈洵忽然抬手止了下,說道:“我看還是走後門妥當。”

沈文宣道:“洵弟是怕走前門,會讓看見的人說我們府的閑話?”

沈洵隻頓了頓,緩聲道:“如今知道這事的,其實也不過我們院裏這些人,外麵被留下來的其餘人,恐怕也還大體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如今依我看,還是吩咐僅有的幾個知情下人,就此禁言封口,將此事按下來吧。”

沈府雖說宴席上發生了這事,有點不大光彩,但既然已經處置了,又不算什麽大事,傳出去沒準人家還會讚一聲沈府少夫人雷霆手腕,處事公正。

這事唯一被傷害的最重的,隻有一人,便是此事的主人公綠荷。沈二公子這句話,何嚐不在保護綠荷名節。若是知道此事的全都不再提起,那綠荷往後,或許也可不再受此事的幹擾。

沈文宣眸色幽深:“洵弟果真仁厚。隻是外麵那些人,雖然不全知道,但方才盤問之時,定然已漏了口風,他們的嘴,隻怕不那麽好堵。”

俗話說壇子口好堵人口難塞,好事者向來是抓到一點苗頭就傳得滿城風雨,今日之事又怎會放過。

沈洵道:“沒錯,但言梅公子也被留到了現在,既然真真假假也說不清楚,那麽回頭言梅公子出去了,自然要說一兩句話的。”

賀言梅裝出一臉的感動,回頭道:“樓南兄,果然你才是我的知己。”

沈文宣點頭頗為讚同道:“既然如此,我這就寫一封文書,私下同那人一起交與京兆尹,請他妥善處理此事。”

阿久心道,到底是她家公子,這個心狠手辣那個袖手旁觀,隻有沈洵,才會真正去在乎一個丫頭的感受。

推著沈洵慢慢從屋裏出來,何家母女和沈文宣自然是隨後相送,也一同出來。一夜都過去,天都蒙蒙亮了。無怪乎阿久她們在東府等得著急,親自出來尋找。

草叢中有個女子緩緩轉身,晨曦裏臉如瓷玉凝珠,聞得一把清婉柔和的嗓音響起:“公子爺。”

沈洵看著她:“素錦。”

素錦朝著他幾步走過來,眼角餘光注意到何夫人對她的打量,也隻略略垂首。到了沈洵跟前,方將準備好的暖捂放在他手上,一邊去接阿久手裏的輪椅。

“你們都來了?”

“荔兒沒來,我留她守園子了。”說著素錦衝他一笑,這完全是自然的動作,落到旁觀的幾人眼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何夫人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也隻能死死按捺。賀言梅看著素錦,眼裏還是那麽玩味,國色天香的美人,凝眸生輝,居然隻是沈府,是沈洵的一個丫鬟。多有趣……

連道別,都道別了許多時候,賀言梅走時還依依不舍,拉著沈洵左一句又一句說,日後定要多來往,多多來往……

沈洵這麽副腿腳不便的樣子,就算想登賀家的門同他來往,怕都不現實。言外之意就是他要多到沈家來走動走動了。

何鍾靈心裏因他的舉動已是存了疏遠之意,不管是他的意外到來,還是表現出對沈洵的過分親熱,種種都讓她渾身長刺。因此麵子上隻假意應承了兩聲,便看著他一步三回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