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宣還按著輪椅的扶手,彎身殷切地叮囑:“賢弟記得以後千萬多出來走動,今日老太太沒見著你,明兒一定是想得緊了。”
沈洵口中答應著,總算過了一層層叮嚀,被素錦和阿久推著回了東府。
花期回去後第一次沒有形象地直接趴在了大**,歇了三天才緩過來,用她的話說,和公子出去一次,比她動手洗一禮拜衣服還累。
這當然是誇張了,不過晚上阿久同她睡,倆人趴在褥子上頭勾著頭,花期給她講宴席上發生的事,阿久也是激動得不行,回頭又傳給荔兒聽,荔兒也張大嘴巴能放下雞蛋,然後嘖嘖咂嘴,隻說不愧是花期去,要是換了她,說不定當場就會出洋相。
在一切恢複平靜的東府,沈洵雖是沒有對任何人說累不累,但他每回揉著眼睛,素錦都能看出他其實也極累的。
她隻能拿了暖毛巾,替他去擦手,永遠是如女子般纖細的手指,但這雙手能做的事,卻能讓許多鐵漢男兒為之汗顏。
“那天,你不該去尋了我的。”沒想到,是沈洵先看向沉默的她,歎息道。
素錦仰望著他,眼裏笑意和煦,八年多、近九年來,她無數次蹲在輪椅邊這樣看他,用仰視、有些謙卑的姿勢。
沈洵別過眼,卻聽她道:“宴會子時便散了,可公子醜時還未曾歸來,不隻是我,阿久和荔兒那會子也急得壞了,便沒有顧得其他的什麽。”
她理解他的擔憂,所以細聲地說,也是為自己解釋。
沈洵素來都是沒法發脾氣的,這次也隻是在心裏歎了歎,用手握住毛巾,說道:“這巾子涼了,你去換個熱的來。”
其實隻是不想看見,她再蹲在輪椅旁的樣子,真是讓他無法著眼。
素錦一邊把毛巾浸入水裏,一邊回頭看見沈洵皺著眉,眼睛閉著的樣子。極少有這種時候,她也猜不透沈洵在想什麽。隻隱約覺得他不大高興,她卻什麽事也不能做。
於是她試探道:“還以為老太太會即刻就來見公子。”
沈洵睜眼看了看她,眉間神色不明:“她來了,你就高興了?”
的確,若老太太以後常常都來東府走動,雖說表明沈洵和前頭的關係逐漸修好,但以後東府,也必定往昔不在,她們幾個丫頭的生活,也必定不像如今自在了。
但素錦內心清醒雪亮,一點沒被他激,倒也看著他道:“難道公子心裏,就不曾有一點期待?”
親祖孫,八年沒見到,就連她也在意外,得知沈洵主動出府的情況,老太太居然沒有忙不迭地就過來。而沈洵的鎮定,則出人意料。
“也許你不如想象的那麽了解我,也不如你想象的那麽了解老太太。”他如是說,有些笑意在眼底。
素錦在揣測他的想法。他知道,所以突然不想什麽都告訴她,不想什麽都說出來。
素錦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有七八圈,才終於放下,打開隨身攜帶的針囊,取出兩三枚長針,慢慢坐到軟凳上:“老太太的事奴婢確實不該多問,近日習得了新的針法,讓奴婢為公子寬衣。”
沈洵臉色微變,道:“現在還是白天,等晚上吧。”
素錦道:“近日晚間濕氣重,不宜用針,日後都得在傍晚施針。況且公子最近睡眠不好,若是晚上用針,怕更讓公子難受。”
沈洵體會過這種,在別人麵前,他是怎麽說都有理,在素錦麵前,是素錦怎麽說都有理。於針灸一道他實在是門外漢,隻能隨素錦怎麽擺布。
當下他不再動彈,任由素錦將他外袍脫下……
俯身的時候,素錦白玉一樣的脖子,正好映在他眼底,興許是白天,所以看得特別清楚。他下意識閉上眼,低聲道:“你今日怎麽也熏了香?”
素錦停了手,疑惑看他:“今兒是暖冬,女子們都熏香,公子不喜歡?”
沈洵緩緩吐了口氣:“沒有。”
窗外路過的荔兒幾個,個個眼睛睜得比銅鈴大,她們路過時,剛從那句“為公子寬衣”聽起。素錦說話時輕時重,又隻聽了個大概,因此這兩丫頭思緒早飄到不知何方去了。
又聽裏麵傳來一句“公子你別亂動奴婢不好下手了……”
緊接著“素錦你悠著點兒……”沈洵那話意在提醒素錦,那麽長的針,不要就隨意紮進他肉裏。並不是說他無知無覺,看著那一根長針心裏就不怵的。
但聽在外麵倆人的耳朵裏,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了。
阿久和荔兒臊得一臉通紅,相互拉著跑到了花園裏才停下來喘氣。首先阿久抱怨道:“都是你沒事瞎跑公子窗戶底下幹什麽,這不擺明著聽牆角嘛!”
荔兒還沒緩過來,紅臉道:“我又哪裏會知道,公子他們青天白日就、就……”
阿久臉也紅了,忙推她一把:“你快別說了!”
這倆互相看看,都臉飛紅雲地各自轉個方向,忙自個事去了。
每逢暖冬,是大宋出嫁女眷們歡喜回門的日子。何鍾靈抱著剛學會爬的兒子沈昭,就回了尚書府何家。
何夫人老早得到消息,就吩咐丫頭煮了何鍾靈最愛的吃食,做了各色精致糕點,擺放在桌上。
到底是自己身上的肉,如何不疼,何鍾靈跟在何夫人身邊整整十六年,一天沒離開過。陡然出嫁離別,何夫人有很長一段時日不太能接受。因此,縱然月前才與何鍾靈見過了麵,何夫人心裏,還是想得緊巴巴的。
母女倆在屋裏,說了一會體己話,何鍾靈便吩咐人來,把沈昭抱了下去。
何夫人麵上不動聲色,知道她是有話要說了。
不過一會兒何鍾靈卻沒有出聲,何夫人便道:“你素日寫信來,總說姑爺對你如何如何好,那回我去沈家,你也是不住口地說,今日怎地,回了家反而一聲不說?”
何鍾靈知道自己母親奚落自己,抬起頭來一笑:“聽您這意思,反而是娘已然聽得生厭了。”她雖然這麽玩笑似的說,但眼底重重的心事還是掩蓋不住。
何夫人本來端起茶盅要喝,聞言頓了頓,也重重落下來。自己看大的孩子哪有不知道的,她分明就是有話想說還偏偏不開口,等著她主動去問呢。其實何鍾靈要是痛痛快快地說了,何夫人反而沒覺著什麽,就是這欲言又止不幹不脆的樣子,才真讓何夫人看了打從心底就煩。
於是就道:“成了!你也別跟我這磨嘰了!我看你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往常我看著倒還爽利,如今你是年紀大心思深,越看越不中用!”
何鍾靈雖不至被打擊到,可也是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何夫人看她還是裝樣,索性一下點破窗戶紙:“雖說是這日子,可你親兒子滿月不過幾天,我看你也不至孝順到巴巴地就跑了來吧?你還不就是為那沈二公子的事來的嘛!”
何鍾靈麵色微紅抬起頭,她倒也不是真想在母親麵前裝樣,隻是這話與她素日的那些虛誇又有不同,她實在也難開口。
“娘還說我呢,您心裏又何嚐真無事一樣?”在宴會那晚,她對何夫人的神色也是盡收眼底,何夫人不過是同她一樣。
“現在這樣,你早幹什麽去了?”何夫人瞪她一眼,“你當日著了魔一樣要嫁入沈家,固執得我跟你爹誰勸也不聽,一個勁隻誇那沈文宣如何如何好。現在知道了,連人家底細也不曾摸清,你自己就更別說了!嫁過去好歹也一年了,居然至今也才親眼看過那沈家公子,你說你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比誰都糊塗?”
何鍾靈末了咬咬牙:“我並不後悔嫁與文宣。”
何夫人嗤笑一聲:“過去你可以這麽說,現在你還這般有底氣嗎?”
何鍾靈真有些惱了,甚至對母親流露出些許怒氣:“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何夫人抿起嘴,知道順著這個話題下去,她隻會更憤怒。今日的談話,恐怕也會陷入死胡同。
其實何鍾靈的性格,才最像何夫人,天性好強,到了議嫁年齡時,她其實也同最初的爹娘一樣想法,盼最低也要嫁給一個二品大員的嫡子,方能匹配她。
可她,也偏偏是在女子最不該動心的時候,動了心。沈家家主沈東岩外放後,也不過是做了個知府,沈文宣隻是五品給事中,這樁婚事,若說沒有坎坷,是不可能的。雖然最終她利用何氏夫妻對她的疼愛,如願嫁到了沈家,可她心裏總有一個疙瘩,就是她一定要過得好。女兒家總想爭一口氣,證明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何況是從小就走在一條鋪好的道路上,突然有一天被自己一意孤行掙脫了,當然拚命希望自己所得的,要遠遠大於失去的。
何鍾靈在心裏慪了會氣,最終看了看母親,還是自己先開口:“我進門那些時候,是有心想問一問的,可是夫君隻說,他那二弟因為遭了大難,就不喜見生人了。府裏的其他人,也都從不踏足那裏。我又從老太太處打聽,可老太太對那個孫子,更是口風緊,說得十分少,時日長了我也漸漸就……不再往心上放了。”
何夫人恨鐵不成鋼:“你索性現在也別往心上放吧!素日在家是怎麽教你的,你全丟到耳朵後麵去了!你嫁的還不是沈家正經嫡子,就敢這麽樣掉以輕心!”
何鍾靈素日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提起沈文宣不是沈府嫡子,而今自己母親又一個勁數落,她心裏隻是更不滿意。
“倒是那賀家……”何夫人說半天見她不吱聲也就住了口,若有所思道,“若那賀言梅真的時常上門,你反應該把握機會,能攀交上他家才好。我常聽你爹說,在朝堂之上,他最難攀交的,就是賀閣老。”
賀閣老一輩子,一雙眼閱過多少事,看過多少人,的確也不是一般人能結交情的。
何鍾靈冷笑道:“娘倒是想得深,連爹都沒本事搭上的人家,女兒這麽個不中用的東西,如何能做得?”
何夫人心中來氣,道:“你,你這個不省事的!我辛苦拉巴你到大,臨了你卻還記我的仇!為娘是那個意思嗎?你爹入不了的是賀閣老的眼,可賀言梅又不是賀閣老,我讓你去結交一番,又有何為難?”
何鍾靈不作聲了,下意識眼睛往一邊斜。
何夫人又狠狠歎氣,拍著大腿道:“我又何嚐不希望你過得好!縱我之前有千般的不願,可眼看著親生的女兒已經嫁了過去,你說我能不一意盼著好嗎?倒是你這個我放在心尖上疼的閨女,每每都刺進我心裏……”
何鍾靈聽著她最後都帶了哽咽之意,眼底的淚也一下上來。她回頭擦了擦,才道:“娘也別怨我了,還是說正事吧,對二公子的事,是女兒疏忽。隻盼爹娘,仍能如往常般扶持我和夫君。”
何夫人被她服軟的態度又弄得沒轍了:“我跟你爹自然能一直扶著你,可那二公子,若是一直能待在屋裏不出來也就罷了,可看他這情形,往後定不會再藏著的了。那時候你也聽到了,那沈二公子憑著隨便寫的一幅字,就能引得滿座稱讚,為娘也聽說了,沈家父子原來是得到過天子垂愛的人,若是有他和你夫君相爭,隻怕今日,他沈文宣還是朝中新秀,明日,那所有的光彩都要被奪去了!”
本就不是嫡子,若是被真正的嫡子後來居上,沈府日後家業歸誰,還真是不一定的事。
何鍾靈想到此,忽然產生一種怎麽也不能回轉的怒氣,她堂堂一個尚書的女兒,委身嫁到沈家也就罷了,若是最後連那點家業都落不到手,她還能有什麽活頭?她何鍾靈不是為了被人笑話而活的!
若隻是個尋常瘸子也就罷了,偏偏是這麽個人物……何夫人眼裏閃爍不定,道:“如今,也隻能盼望那二公子,永遠都這樣了……”
話中未盡之意,意思多少有些惡毒了。一個才華橫溢的殘疾者,總比一個同樣才華出眾卻身體健全的人,威脅小得多。何家母女為了扶沈文宣上位,已經不惜陰暗到這種不顧顏麵的層麵了。
何鍾靈看著她,眸中不知為何光芒更刺眼:“有些事娘不清楚,我才清楚原來二公子這些年一直不曾斷過藥,每月固定時候,他身邊一個丫頭就會找老太太取藥。”
何夫人這才臉色變了,稍一思索,何夫人對素錦深刻的印象就被挖了出來,何鍾靈說的丫頭定然不會指旁人的。
她也顧不得風度了:“這樣重要的事你怎麽糊塗到現在才知?取藥的事有多久了?”
何鍾靈神色複雜:“我也是趁著老太太這兩日生病,才從那些婆子口裏千方百計打聽出來。據說二公子藥倒是吃了很多年了,隻是始終不見好罷了。”
聽說“不見好”,何夫人心裏才稍稍緩和些,但麵上仍緊繃:“那丫頭我打量著隻是個尋常漂亮奴婢罷了,現在看倒還是個障礙,你查過她出身來曆沒有?”
何鍾靈道:“我自是查了,沒想到暗地查了一通,隻知道她是二公子的一個妾奴,似乎八年前到的府上,素錦這名字也是二公子取的。其他的,竟是一點兒不知道了。”
說到這,何鍾靈眉目間更加難堪起來,她或許怎麽也沒有料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結果。“而且,女兒還查到一點,偌大沈府內外,竟然連一個家生子都沒有,丫鬟最早的,也都是從八年前開始服侍,短的才二三年。娘說奇怪不奇怪。”
難怪她要如此難堪了,連何夫人都麵子掛不住,隻想狠狠教訓這個女兒。一般大家族,家生子是必不可少的,對主家感情深厚,忠心也是別的奴才不能比。若是發生什麽久遠的事,家生子一般也是最清楚的。
可是沈家,好歹也有百年基業,居然府中沒有家生子,這簡直不能說奇談,隻能稱為詭異了。
何夫人忍了又忍,終於沒有發作。對於這些她也不是一心隻埋怨何鍾靈的,女兒嫁去的家裏,有那麽一個超凡脫俗的人在,她事先不了解,已是大大失策了。如今又出來一個身份如此特別的女婢,一貫殺伐決斷的何夫人,也是惱恨交加。
她輕緩道:“妾奴,身份比一般妾侍還要低下,等於是奴才也算不上,有些是犯了事的人家,其女兒們才會被充為妾奴。那沈二公子,身邊竟有這樣一個人,一定有著不簡單的內情。”
何鍾靈目光愈加閃爍:“女兒還查到,八年前,在一夜之間,下手換了沈府所有下人的,正是二公子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