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沉聲道:“按你的說法,沈府在八年前定是有什麽事發生過了……”

何鍾靈其實也有點臉色煞白:“女兒不敢這樣想,然則咱們家對沈府過去不曾了解,可是在京中也不曾聽說沈家有何事。除了那二公子病重致殘,但趕走丫鬟之時,已是在那之後了。”

何夫人神情卻一絲沒有緩解,愈發地嚴厲道:“我瞧那二公子也不像個喜愛弄權的人,既是這樣,何以使得這樣一個人用那樣的手段直接清除了府中上下所有的耳目?”

何鍾靈答不上來。

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答不上母親的問話,她不得不承認她也心虛,也害怕,之前覺得或許隻是尋常的一件事突然橫生的許多枝節是使她格外不安心的原因。

何夫人平複重重心緒後,才終於重重道:“八年前你爹還未上任,一大家子人,都還遠離京城外住著,即使有過什麽樣大事,我們事後打聽,也已經是失了先手了。”

何鍾靈終於克製不住眼底的失望,指望母親能多知道一些,對她有些幫助和指導的心,此刻也隻得淡了。她心底暗暗想,這些事還是得靠自己。

“不過,”何夫人卻又一轉折,眼神幽幽道,“為了這事,我會去問你爹的。你爹畢竟行走於朝堂,知道的內幕,定然也比你我兩個婦人多。有些被掩蓋的東西,你爹多少都會聽到點風聲。若果真問出什麽,好與不好,我都會與你說的。”

何鍾靈再次露出喜色,真心實意道:“還是娘親疼我。”

這次換何夫人歎一口氣。

而在東府內,又是另一番光景。賀言梅不忘老友,這才分開沒幾日,又差人送來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

是阿久把這套珍貴的禮物捧進了門,極好的墨,濃稠清香,卻不俗膩,極好的硯台,極好的狼毫,也是極好的洛陽宣紙。

她捧得手臂發酸,猶豫著怎麽擺放,沈洵搖著輪椅發話道:“就擺正中的大桌子上正好。”

阿久走過去小心翼翼放下,皺皺眉對沈洵道:“還有前頭忽然送來的那些東西,也正愁沒處存放呢,想不到幾天就送了好些,公子又用不到,奴婢可為難死了。”

沈洵道:“咱這不是空地多嗎,隨便騰出一間小屋子放就是,再不濟,放在地上都行,也沒人會責怪你的。”

說著自己已經把輪椅搖到了書案前,用手碰剛擺上去的翠竹硯台。

阿久雖然不識貨,單看文房四寶的外表,隱約也能感覺到是好東西。隻是她心裏卻還是嘀咕,覺得這東西就算再好,也有浪費的嫌疑,畢竟她也伺候沈洵八年,可從未見過沈洵用過此類東西寫字。

沈洵看著桌上的東西,隨手摸了摸硯台道:“他外放這幾年,不知究竟是外放,還是尋寶貝去了。”

阿久早就憋不住地好奇道:“公子,那賀公子果真與你極熟悉?”

沈洵在滿足丫鬟好奇心一項,素來大方,從來沒有藏著掖著過:“我倆曾是太院同窗,若說熟,自然是熟的。但已經八年沒有交情,現在對他,我也不敢說十分清楚。”

“我看他對公子是很好的。”阿久隻要想到賀言梅的樣子,順理成章就說道,“賀言梅,為什麽他會有個女人的名字?”

阿久未曾讀過書,她腦海中總覺得諸如“梅”啊,“蘭”啊,此類字,都該是女子用的才是。

沈洵難得頓了一下,才說道:“其實他本名,叫作賀勝,言梅……隻是他的字。”

見阿久瞪大眼,沈洵看了看她又道:“不過日後若你還見到他,可千萬莫喊他賀勝,他本人是極討厭這個名字的,據說是賀家按照族譜,輪到他就叫這個名字。他一直覺得難聽,是以八歲的時候,他給自己取了一個‘言梅’的表字,並且以後都用這個字代稱。”

話說當年的賀公子,因為名字的事,曾鬧得滿京城貴公子圈都知名。有人不知好歹叫過他一聲本名,從此對那人賀公子一個眼尾都沒有掃過。後來人人都知道了他的避諱,也就投其所好,都喊言梅了。

阿久還追問:“能有多討厭?”

沈洵道:“公開場合,他從來沒用過賀勝這個名兒,雖然八年了我不知道他改變多少,但依據宴席上情況看,他依然討厭那個名字,倒是不曾改變。”

阿久終於不再問了,伸伸舌頭自覺出去了。

沈洵從桌底抽出一本書,翻開一頁看。現今的兵部尚書何大人,任期今年剛好是五年,在之前的三年裏,兵部的尚書,其實一直都由工部尚書婁哲人在兼任。在當時也是流言四起,工部本來是六部當中,最沒實權的。

婁哲人又出身草莽,應該說,他能做上工部尚書這把椅子,應該是一生中最高的職位了。不可能再升。但讓他兼任兵部尚書的那三年,朝野中卻很多人不安,想不到不安了三年,讓人捉摸不定神秘莫測的萬歲爺確實沒有真的提拔婁哲人,反而提拔了一個更默默無聞,更讓人跌落門牙的何守權當尚書。

就算是一躍龍門,也不是這麽躍的。可是不管再有異議,何守權這個尚書也順順當當做了五年了。

阿久沒走多會,素錦後腳就端藥進來,兩手不方便,居然也沒敲門。

沈洵眸一斂,悄悄地把書收到袖子裏,素錦問他:“公子在幹什麽呢?”

沈洵招手:“你過來,我在看賀公子送來的筆墨紙硯,你想不想趁機寫幾個字?”

素錦看了看桌上,尋了塊安全的地方把藥放下來:“奴婢寫不寫字都不要緊,公子先將這碗藥喝了才是要緊。”

沈洵把狼毫筆轉了一圈,笑道:“我喝了藥,你得答應我寫一篇字。”

素錦一心都在藥上,悠悠道:“公子等喝完了藥,再來與奴婢說。”

沒想到他一點也不似往日,沈洵很幹脆地把藥碗端起來,慢慢喝光了。

素錦不願意了,立刻道:“公子既然這般不在意,平日還為何非要那般為難奴婢們?”

沈洵已經把狼毫蘸了墨,悠然道:“你來不來?”

素錦隻唯恐他下次喝藥再不痛快,一時隻得依了他走過去坐到了長凳上。沈洵撥弄輪椅,到了她身後。

素錦把他遞過來的筆握住,就盯著麵前的宣紙,沈洵一手伸過來,就包裹住她的手,道:“幹脆畫一幅圖,再寫一幅字怎麽樣?”

說著,已然落筆,在白白的宣紙上落下一道濃墨的黑色。素錦道:“反正公子隻管借我的手,來畫你的畫好了。”

沈洵在她耳邊笑了笑,隻做不理,揮手,又一筆下去了。“蓮葉泛輕舟。”一句很普通的開場白,沈洵聲音裏隱著笑意道,“幹脆寫芙蓉詞好了,最柔媚最嬌弱。蓮兒一舞河心醉。”

素錦驚得都不敢握筆了,道:“我記得公子從來不寫這些**詞豔曲。”

沈洵另一手拍了拍她的肩,隻笑:“豔不豔,是分場合的,表情達意的好時候,叫什麽豔曲。”

素錦坐直身子,端端正正的,管他在背後如何。沈洵寫完詞,又行雲流水畫了畫,果然不曾生疏技藝。

素錦凝神看著,宴席她沒去,隻聽花期講,今日也是才親眼看著。在嫵媚荷花旁邊,沈洵筆鋒突轉,寫下大字:芙蓉曲。

這時,聽荔兒猝然一聲高喊:“老太太來了!”

素錦立刻自凳子上起身,掙脫沈洵手臂,迅速站到了桌子旁垂下頭。

一銀發身影從門外撲了進來,起先含著淚眼看了看桌後的沈洵,似乎有些不敢認,半刻之後,忽然啊的一聲,隻踉蹌撲到了沈洵身前,抱著就大哭起來。

阿久和荔兒、花期老早就在院子裏站著,都自動躲著老太太的那些丫鬟婆子。

荔兒喇叭嘴,數她最愛打聽消息,聽她又道:“聽說老太太這次直病了半個多月,難怪先前始終沒來看咱們公子。前頭少夫人又是天天衣不解帶,服侍得可勤快了!”

花期伸出手指做個噤聲動作:“老太太的人還在這呢,你就敢這樣胡說。”

荔兒看了看門口:“我又沒說歪話,說的都是好話幹嗎怕她們聽見。”

花期居然歎了一聲,望著眼前兩個多年姐妹沉沉道:“我就怕咱們東府,以後是不能這麽自在了,老太太這下和公子爺見麵,情分自然又回來了。往後前頭的人,也定會常常來看公子爺,咱們這府的規矩,自後也要跟著改了!”

荔兒沉默了一下方道:“這不一直是咱們希望的嗎?”

阿久神色複雜,片刻似是暗自咬牙說道:“我都在後悔,那天使勁唆使著公子參加那小少爺的滿月了……”

三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疑不定。複雜的情緒飄起,都是住了七八年的地方,在心裏像是家一樣的地方,要因為老太太的重新到來而改變嗎?

花期自己惹起來的話,又自己圓:“公子待咱們那樣好,有什麽後悔呢!即便以後……咱們也還在公子身邊,日子更沒大改變了。再者說,公子去不去滿月宴都是一樣的,這一天,不過遲早罷了。”

聽完這番話,丫頭們的確也臉色緩和了,過得半晌,其中,荔兒小聲道:“隻要還在公子身邊,我就不在乎其他的。”

阿久也目光轉了一圈,垂下眸子。

“咱們別站在這了,要是被看見還不知像什麽呢!”花期催促道,似忽然想起了什麽,瞪大眼望了望四周,“一直沒瞧見素錦呢?難不成她還在公子的屋子裏?”

三個丫頭同時抬頭望望,正見到素錦捧著藥碗,神色複雜地穿過園門出現了。花期笑著上前道:“說到你呢,還好還好,以為你正撞老太太眼皮子上了!”

素錦看向她,眼裏隱含擔憂:“我隻來得及帶著藥趕緊退出來,也不知被沒被老太太注意到。”

汝窯瓷碗裏還有殘渣,隱隱飄著草藥味。花期道:“應該無事,姐姐也別太過擔心了。”

雖說老太太知道素錦每月去拿藥,熬給沈洵喝。但素錦心裏依然有擔心,尤其見麵後老太太情感激發,必然更加關心沈洵的飲食生活,在藥的種類方麵,不知會不會追根究底了。

她轉而對花期輕輕道:“恐怕得麻煩你,把這些藥渣包好了帶走。防止萬一還是處理幹淨吧。”

“為什麽要處理公子的藥渣?”園門口突然傳來一聲笑語,把四個丫頭都驚了一下,抬頭去看,是老太太的心腹大丫鬟秋寧,緩緩帶笑走來了。

素錦等素日隨意說話慣了,不期在自己的府裏還要尋個僻靜處,倒被秋寧抓到了空隙。眼看她走近了,花期不動聲色拿走素錦的藥碗,笑道:“這些藥渣成分雜亂,有時候摻在一起味兒就重,所以都是集中處理了。”

這話圓得也是,秋寧畢竟不是管藥的,她一個丫鬟也不可能理解這些彎彎繞繞。所謂外行人聽不出好賴,秋寧笑著,神色倒真不像有什麽。

素錦輕然旋身道:“秋寧姐姐來尋我們幾個,是有什麽事呢?”

秋寧麵上含笑:“不是我尋你們,是老太太看完公子出來,叫尋你們去說說話。”

老太太抹了半日淚,才從屋裏出來了。也不知道被自己的親孫兒說了什麽,原先激動不能自抑的樣子終於緩和下來,隻是兩雙眼渾濁含淚,看著似極喜悅,極喜悅中又包含著極傷心。她就這麽被王嬤嬤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了院中。

實際上病還未好透,走路也不太利索,但闔府上下擋不住老太太焦急的心,隻能就讓她來了。

王嬤嬤還想說幾句應景的話呢,比如“老太太日後能常來看公子爺”,玲瓏的話正含在舌尖準備出去,聽見老太太自己發話了:“我剛去看了洵兒,那孩子身體不好,所以日後你們也別讓下人們到這裏來走動,加上這孩子喜靜,所以平時就更盡量別過來打擾,可明白了?”

王嬤嬤盡管詫異,可麵上還是幹脆地答應下來。要不怎麽說八個婆子裏麵,就王嬤嬤最得人緣,左右逢源呢。這點城府若沒有,老太太如何喜歡。

丫頭們被秋寧帶來的時候,剛好能聽到老太太的那句話。秋寧上前福道:“老太太,四位姑娘來了。”

老太太的眼神就掃過去,除了素錦認識,其餘三個丫頭其實老太太早沒了半點印象。這會子見都還爽利幹淨,眉清目秀的樣子,心底也還中意。

她便道:“素日就是你們幾個伺候在旁了,我才剛見過了你們公子爺,本想給他多添幾個丫頭,他並不願意,所以就算了。剛才你們公子也對我說了,稱你們幾個辦事也很妥帖,手腳都麻利,不添人就不添人吧。但你們也時時記著,往後伺候隻能是更加盡心,缺了什麽可以隻管上前麵要,找我要也行,不會有人敢難著你們。但隻要你們伺候不好了,我也絕不饒了,可聽明白了?”

素錦、花期、阿久、荔兒當然諾諾稱是,怎麽教導就怎麽答應。

王嬤嬤心頭隻歎,看似平常的幾句話,一句一句包含的就能知道老太太有多疼東府的這位爺,這心裏頭又有多在乎了。

老太太後麵還特意盯了素錦一眼,到底沒說什麽。帶著幾個婆子和秋寧,慢慢向大門走去。幾個丫頭有默契地站成一排,難得齊聲道:“恭送老太太!”